第2章 机电局长的一天
这是一场和平年代的战争,
是一场新的长征。
——摘自一位机电局长的手记
一
人一生当中会有多少个关键的一天?一个单位一天当中又会碰到多少桩关键的事情?
今天,机电局接到国家计委的通知,要派负责生产的干部到北京参加计划会议。生产处长王凯准备出发。可是,对今年的生产怎么样估计?明年做什么打算?飞、跑、走、蹭四种计划,他带哪一类计划进京?
今天,气象台预报夜晚有场暴雨,而机电局必须在山洪到来之前交付矿山四千台二百五十毫米潜孔钻机。这个铁任务落在矿山机械厂。如果这场雨引起大水,铁任务十有八九要吹灯,怎么向国家汇报?在完成国家计划上,机电局年年都是满五分,这次怎么能交一张二分的卷子?
今天,又是机电局每月例行一次的生产调度会。全局三百多个企业,成千上万的喜讯,成千上万的产品,成千上万的困难,成千上万的矛盾,一大摊子事情都要在调度会上解决、调整。这会儿,参加调度会的重点企业负责人快到齐了,可还没有主持人!
这一切问题,只要有一个人在,就好办了,大主意由他拿,调度会由他主持。谁?机电局局长——霍大道。可他前天在起重机厂劳动,心绞痛复发,住进医院了。党委书记云涛刚调来不久,对生产情况还没吃透。王凯没了主心骨,急得他从楼下蹿到楼上,从楼上又颠到楼下,到处找副局长徐进亭。徐进亭是分工专抓生产的,虽说这一阵在矿机厂蹲点,但今天这样的日子,王凯也只好找他了。
王凯跑到大门口,见一辆苹果绿色的北京牌小轿车正从车库里开出来。他以为这是要送自己进京的,就烦躁地一挥手:“今天走不成啦!”
年轻的女司机小万从车里探出头:“不是送你进京,是送徐副局长去住医院。”
“嗯!”王凯心里一躁,“又怎么了?”
“还不是血压!他的血压说高就高。”小万人称“二局长”,对机电局几个领导干部的脾气秉性摸得可透了。
“他住院可真会选当口!”王凯心里说,甩手要上楼。
小万着急地说:“中央召集的会不去还行!”
“调度会还没有主持哪!”
看见生产处长急成这样,小万难受得不行,心里叨咕:霍局长呀霍局长,你要有个好身体多好啊!
“‘二局长’,老霍在吗?”身后一个粗哑的大嗓门喊小万。王凯听出是矿山机械厂党委副书记于德禄,便又转回了身。于德禄长着一副粗墩墩的身架。他看到生产处长,蹿上一步,把一份电报摔给王凯。
这是矿山打来催要钻机的。王凯看完,若有所悟:“是不是这封电报把徐副局长逼到医院去啦?”
“眼看要坐蜡,他扒拉扒拉屁股躲进医院图清静!”于德禄愤愤地说,“这回我不当替罪羊了,要跟霍局长彻底揭揭矛盾。”
“云涛同志强迫老霍住医院了。”
于德禄大眼珠子一瞪,冲着要开车的小万喊:“把我捎到医院!”王凯一把拉住了他:“老霍的脾气你不知道!云涛同志说过,文件、资料、图纸一概不许往医院送。就这样,昨天晚上我去看他,不知他从哪里搞到的纸和笔,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东西哩。——咱们先开调度会吧,你有困难我发动别的厂帮你。”说着,拉于德禄上楼,又转身叮嘱小万:“到了医院,如果去看霍局长,嘴上可派个站岗的。”小万点点头,把徐副局长一向最喜欢坐的小轿车,开到他家门口。徐副局长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他左手提一个绿色塑料袋,里面放着牙具、毛巾、肥皂之类的东西,右手拎一个大网兜,兜里装的全是药瓶子、花盒子,还有一个大搪瓷盆,盆里的东西最惹眼,满满一盆油炸“老虎豆”。
小万接过网兜,顺口问:“您还爱吃老虎豆?”
徐副局长回答说:“你看这是‘老虎豆’吗?是‘四一六’——抗癌药。”小万吓了一跳:“啊!您得了癌症?”
徐副局长笑了,拉拉她的小辫子:“傻姑娘,得上癌症再吃这个就晚了。我这是为了预防,找中心医院的李大夫专门配制的。”
“您活得可真在意呀!”小万使劲咬住舌头,才没有甩出这句带棱子的话。
徐副局长又高又胖,五十多岁的人了,大脸盘子红润润的,闪着亮光,一点褶儿也没有。别看这么个威武大汉,倒有一副阿弥陀佛的善性子,是个平时该急不急,遇怒不怒,高兴时还喜欢和下级开个玩笑的老干部。
今年五月,矿山机械厂一把手调走了,局党委书记云涛提出要派个蹲点组下去。局长老霍提出要去,常委们不同意。徐进亭没有吭声,却派到了他的头上。他心里不舒服,憋了口气。一到矿机厂,就指示厂里二把手于德禄一定要在六月份放高产,争取参加七月份召开的全局工业经验交流会。于德禄听了他的话,大抓冲击钻机,这个老品种干起来轻车熟路,产值一突就上去了。但是被霍大道发现了问题:他们为了突击产值,把设备拼了个稀里哗啦,把老家底几乎吃光,而国家要求大批投产的新品种——二百五十毫米潜孔钻机却停下来了。结果,矿机厂不仅没有被评为先进单位,反而吃了批评。挨批的是厂党委,挑大头的是于德禄。徐副局长往旁一闪身子,不哼不哈。群众对厂党委有意见,厂党委内部意见不一致。七月份生产不仅没有打上去,反而跌下来了。雨季要提前,任务要吹灯。于德禄近来头上出角,身上长刺,越来越不好拨拉。徐进亭感到,再不快快拔腿撤出来,就会陷进去不好收场。老霍又病倒了,实际是累趴架了。谁不知道,七、八、九三个月高温低产,是让抓生产的人最头疼的日子。他把这些难办的事情在大脑的筛子里筛了又筛,过了又过,反复权衡得失,最后决定住医院。
徐副局长笨重的身体进了小轿车,车子很快就开上了去医院的马路。
小万是在一九六九年从司机训练队毕业分配到机电局的,第一次出车就是送一个昏迷不醒的老同志去医院。这位老同志是在会战工地和一个铆工摽肩膀抱了六个小时的铆钉机以后,突然昏倒的。当那个铆工知道他就是患有严重心绞痛病的局革委会主任霍大道时,难过地捶着自己的大脑袋,哗哗流泪。小万还没到局里来,就听人讲过,自己局里有个“霍大刀”,听这名字就够厉害的了。他说话爽利得像大刀,思维敏锐得像大刀,作风又快又狠,也像大刀。
可是那一天,小万怎么也不能把这些传说和眼前的病人对上号,他哪像个“大刀”呀,挺亲切的一个老同志!小万冒冒失失地向护送的生产处长问了一句:“他就是有名的‘霍大刀’吗?”
生产处长瞪她一眼:“去,霍主任的名字叫‘霍大道’,胜利大道的‘道’。”小万吐吐舌头心里想:“这么大的干部,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一点也不深奥。”
后来,王凯把老霍名字的来历告诉了小万——
老霍十二岁那年秋天,听说红军从草地上过来了。他在野洼里把地主的三头牛拴在树上,用镰刀割断了牛脖子底下的气管,跑到大道边上,拦住了红军队伍,把赶牛鞭子咔嘣一撅两半,往地下一扔,对一位红军营长说:“我要跟你们走!地主的牛全叫我宰了,反正你们不收下我,我也活不成了。”“噢!”红军营长很惊奇这个小家伙的心路,就问:“你爸爸、妈妈呢?”他摇摇头。“你叫什么名字?”他又摇摇头。
“平时他们管你叫什么?”
“我姓霍,可是他们连姓也不叫,说这个姓晦气,怕给他们招灾惹祸。平时他们就叫我‘拽牛尾巴的’!”
“好,我们收下你!”红军营长把他搂进怀里,“咱们一起,把旧世界打它个落花流水!”营长摸着他的头,“从现在起,你就有家了,有亲人了,也要有个真正的名字!”营长看着红军队伍似铁流滚滚,顺着大道向北挺进,眼里射出光彩,“你就叫‘大道’吧。大道上参军,永远跟着共产党,在胜利的大道上前进!……”
听了这个故事,小万非常感动。没过三天,接霍大道出院,小万对他更是尊敬极了——
老霍住院第三天,能下地走动了,就坚决要求出院。医生拗不过他,打电话请来了他的爱人——卫生局组织处处长庄林。庄大姐听了医生的陈述,摇摇头说:“我知道他的病很重,但更知道他的脾气……让他回家吧。”
可是,老霍没有回家。出了医院,临上车前,他对小万笑着说:“你叫万宝真吧?我第一次坐你的车,不应该是到医院,应该是去工地。今天咱们来个远路程,上会战工地!……”
现在,小万一面开车,一面感情深重地惦记着正在医院里的霍局长,由霍局长又想到要去住院的徐副局长。她不禁脱口说道:“徐副局长,霍局长告诉过我一个偏方——大干治大病。”
“这在医学上讲不通。”
“霍局长说,这在哲学上完全讲得通!”
“嗐!”徐进亭叹了一口气,“没有病,谁愿意往医院跑,你不知道,我这血压……”
“中心医院的空余病床不多,您想住院就准能住得进吗?”
“我早晨给李大夫打了个电话,他说今天有个病人要出院,正好空一张床。”
小万心里咯噔一下,犯了嘀咕,她再也不说话了。
车开到医院门口,小万没顾得替徐进亭打开车门,就提着他的大网兜,抢先向三楼住院部跑去。
二
霍大道办完手续,走出住院部,迎头看见跑上来的小万,他心里一喜:“好小万,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小万却使劲咬了咬嘴唇,不让眼里的泪瓣掉出来:“我一猜就是这么回事!”
“又怎么啦?”老霍看看她,笑了,“不应该拿眼泪给出院的病人道喜。”
小万没等老霍把话说完,就忍不住说:“别人有点病就削尖脑袋往医院钻,您身有大病却一次次从医院往外跑!”
正在这时,徐进亭走了进来,和老霍面对面怔住了:
“老霍,你要出院?”
“老徐,你要住院?”
一向冷静、超然,仿佛与世无争的徐进亭,窘得大脸盘子通红。
老霍说:“小万,你说对了,是得跑啊。今天是什么日子?王凯要进京汇报,钻机任务不落实,调度会要开,这是吹冲锋号的时候,不能躺在病床上!”
徐进亭讪讪地说:“你病得这么重,哪能出院?再养一养,等几天……”
“不能等,一分一秒不能等,要抢!”老霍打断了他,随又打量着他,“你这是……血压又出了问题?”
“就是,就是。”徐进亭皱眉、摇头,全身都在表示他的确病得不轻,“血压很不正常,头晕得厉害。”
老霍明白了,他心里掠过一道阴影,难过地看着徐进亭:他确实有病,可躺到医院的病床上就能治好这种病吗?
“你来住院,云涛同志知道吗?”
“还没有告诉他,你知道了也一样。”
“不一样。你蹲点是常委会上决定的,要离开也得交接一下吧?”
徐进亭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一眼瞥见李大夫从楼道口路过,忙借梯子下墙头,叫住了他:“李大夫,原来你说的空床,就是老霍住的那张。咳,这怎么算是空床!这两天先不要安排别人,我回去向云涛同志汇报,尽量劝老霍再回来住院。”
李大夫停住了步子,问:“您哪?”
“过两天再说吧。”徐进亭留下一句活话。
“咱们走吧!”老霍向小万说。
小万左手提着徐进亭的抗癌“老虎豆”,右手又接过了老霍拿着的一卷稿纸,她看了一眼,惊讶地说:“霍局长,您写了这么多稿子……‘机电局的问题在哪里?’哎呀,住了医院还不好好休息!”
“这就是休息嘛!”
老霍说着先下楼了。徐进亭也跟下来。
一坐进车子里。老霍就问:“潜孔钻机进度怎么样?”
“差不多。”
“差多少?”
“也就几十台吧。”
“嗯?前天才装起三千零七十五台,这两天能搞出那么多?”
徐进亭猛然想起老霍在统计数字方面有特殊的记忆力,对他可不是顺嘴诌个数能对付过去的,感到屁股底下仿佛坐上了蒺藜,就势摸摸口袋,说:“我的小本子没有带着,脑子又不如你的好使,记不准了。”
老霍知道,自己这样着急的事情,老徐却没有往心里去,再问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了。于是,他转换话题,兴奋地谈起一个新的想法:“上周我到部里开会,国家要试制六十吨矿用汽车,部领导看我们压力太大,想安排给别的省市,我得到信儿,就去抢来了。你看,以矿机厂为主,组织一场专业化生产协作怎么样?也好为将来咱们局走向正规化、现代化练练兵,打下基础。”
老徐简直无法理解这位“大刀”了。潜孔钻老账没还,又背新账,这不是找着挨板子吗?他本想劝劝老霍,要量力而行,适可而止。但转念一想,算了吧,不挑那份担子不操那份心,何苦做对立面。于是,绕了个弯子说:“和于德禄商量一下看吧。不过,他的情绪很大。本来嘛,六月份卖了力气,反而吃了批评,心里会怎么想?”
“不能用迁就错误的办法照顾情绪!——你是不是也有点情绪?”
“我?”徐进亭显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叫高血压管得早就不会生气、发火、闹情绪了。不像你呀,身上总有一种刺激人的东西。”
“没办法,就是学不乖,谈意见模棱两可,批文件敷衍一气,说话像兔子一样绕圈子,待人处事一锥子扎不出血——我要命也来不了这一套!”
“你这个刀子嘴,真能挖苦人。你我都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又都挨过烧……”
“这是什么话!”霍大道两眼盯住徐进亭,半晌才平静下口气,“老徐,你我都是‘老工业’,党培养的第一批工业干部。几十年干下来,国家的工业还是这个状况,怎么交账?向党交不了账,也无法向人民、向历史交账!头发白了又怎么样?只能说明我们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我可再也经不住大火了,每走一步都要反复掂量掂量。与其走错步,不如不迈步。何苦呢!”
“所以就躲到医院的病床上去?那工作交给谁?”
老霍直盯住徐进亭,只见他那平时就缺少神采的眼睛,依然淡漠无光,看不出他的情绪是服气还是不满,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好像裹着橡皮毯子!霍大道心想,他真是刀枪不入了。什么事才能使他动起感情来呢?就是发发火也好呀!
这时,小万一按喇叭,车子在机电局门口停住了。
三
霍大道和徐进亭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人们又惊又喜。特别是生产处长王凯,他刚才正被一大串矛盾缠绕,会议让于德禄给卡住了。
在全局的生产棋盘上,矿山机械厂像个落伍的卒子,不仅自己掉队,还扯住了别人的腿。可于德禄不管别人冲他怎么喊,他就是不吭声。现在一看到正副局长进来,他开口了:“你们几位指着鼻子骂我,我也认头。七月份,我们生产下降,拖了协作单位的后腿,挨批应该。但是,七月下降是由六月产值上升造成的!霍局长批评我单纯追求产值就是追求名利,我承认。可你们局领导拿名利刺激我们,引诱我们,领错了路,导错了向,就没有责任?”于德禄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徐进亭,接着说道,“局蹲点组一去,就跟我谈:‘你们是全局九大台柱厂之一,这样大厂的一把手在局里说话是占分量的,我看你要干出点成绩来!六月份拼命也得突上去!’说老实话,我的个人英雄主义膨胀了。可把新产品丢掉,心里也有点敲小鼓。没想到这位领导却给报社打电话,登了小半版,还给我鼓劲儿:‘好啊,你于德禄面前的大门全打开了,你创造了奇迹,反过来奇迹又会帮你的忙。’这下可真帮了忙,局长大会批,群众不满意,我受夹板气!”
大家都清楚于德禄指的是谁,但徐进亭悠然地抽着烟,看也不看大家,不拾这个茬儿。他这是外松内紧。
调度会是领导干部的“亮相台”,水平高低一上调度会就露馅儿。徐进亭向来把调度会看成是要命的会,涨血压的会。每开一次这样的会,神经和毅力都要经受一次考验和冲击。因此,在这样的会上,他很少发言,尽量不表态。现在,于德禄把矛头明晃晃地指向了他,他还是不吱声,既不承担责任,也不反驳。这可叫主持会的王凯作了难,等了一会儿只好说:“老于,你谈谈七月份的生产情况吧。”
“把六月份的责任分清,七月份的账就好算了。”
“责任分清”四个字刺疼了徐进亭,他终于说话了:“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嘛,泄自己的气。”
于德禄炮弹反射一般顶了回来:“这是霍局长在四千人大会上讲的——‘国家要先进的高效率钻机,你非要干低效率落后的钻机。表面看完成了产量产值计划,实际是糊弄国家,拖社会主义建设的后腿,也坑害了自己的工厂。搞生产怎能虚虚假假,因小失大?!’霍局长,我一个字也没记错吧?”他是要借老霍这把“大刀”砍老徐。
“你的记忆力很好。”老霍一直很有兴味地盯着于德禄的脸。这是他的习惯,谁发言他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看着谁,不把别人的话掏尽,不到节骨眼上,他不张嘴。有些心里底数不清、情况不明的工厂负责人,格外怵他这一手。你越说不出来,他越追你,有些问题你越不想告诉他,他偏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你只要一露头就会被他抓住,你越吞半句吐半句,他把你吞回去的那半句意思也猜出来了。厂长们管他这种穷根究底的习惯叫“老霍爱吃桃”,问题一叫他碰上,就如同吃桃一样,不把那个问题的“核子”抓出来,不算完。现在,他摸准于德禄的“脉”了,他觉得火候已到,该说几句,把这个调度会“调度”一下了。他说:“你们厂六月份的错误,厂党委有责任,蹲点组有责任,但是厂在局领导下,蹲点组是局里派的,所以我负全面责任。这个问题,明天晚上党委常委开会,请你也参加,再交换意见。今天是调度会,谈谈你们的任务完成情况吧,特别是潜孔钻机。”
于德禄心里还不服,但是老霍提出的问题,让人不能不立时回答。于是,他赌气似的说:“七月份我们坚决保证完成局下达的计划数字。”
大家全惊奇地瞪大眼睛看着于德禄。号称“交换台”的王凯,生产上的事了如指掌,他不信于德禄的话,赶忙追问:“你说说具体数字。”
“潜孔钻机三千四百台,钢水……”
“什么?”王凯打断了他,“局里给你们下的指标是四千台!”
“四千有困难,我们做了削减,请示徐副局长,他批准了。”
“什么?”这回轮到徐进亭吃惊了,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语调平静,不失身份,“我什么时候说过同意了?”
“月初开完四千人大会回来,党委讨论计划,我们提出有困难……”
老霍打断了他:“党委会没有扩大一下,请靳师傅也参加?”
“没有。”于德禄顺口回答。他没有理解老霍问话的意思,只顾继续说下去,“我们提出有困难,要削减,我请徐副局长表态。徐副局长,当时你怎么说的?你说可以研究研究。”
“对,研究可并不等于同意。”
“可事后你也没有通知我们研究结果不同意呀!我们守着局领导,又认真做了反映,你不反对我们就干呗!”
徐进亭还能说什么呢?他躲在自己喷出的烟雾里,不看于德禄,也不反驳,不能这样和一个基层单位的头头对口舌!
王凯十分不满地盯着徐进亭:谁叫你平时小事不动口,大事不动手,有事不操心,平时什么事情推到你那儿,就用“研究研究”四个字搪塞过去,这回碰上于德禄,够戗了吧!
老霍问:“于德禄,每月计划都是局党委讨论后定的,任何个人都无权改动,你不知道吗?”于德禄没有吭声。
老霍又问:“下计划的时候,局里考虑到你们的情况,压低了指标,在全局做了平衡。这个情况老徐没跟你讲吗?”
“没有!”于德禄得理不让人。
老霍火了:“老徐有他的错误,但你不是去帮助他补台,而是利用他的弱点投机取巧,推卸责任!你的组织原则,你的党性到哪儿去了?”好狠哪!老霍批评干部就是这么狠。而且还不怕你跳、你叫。一向敢跳敢叫的于德禄,这会儿只是挺着脖子,涨红着脸不吭声。
老霍口气缓和了:“过去我们打一次败仗,就像一块老茧长在心里,再也去不掉,直到下一个战役找敌人算了总账才舒心。你打了败仗不是考虑全国、全局的损失,而是拨拉自己的小算盘,你是什么样的指挥员?”
“我不同意!”于德禄强硬地说,“我有错误,但不能说我们厂打了败仗,谁也不能否定大好形势,否定群众!”
霍大道眼角的皱纹一伸一缩,他可不怕别人扣大帽子:“不错,今年春天中央召开了钢铁座谈会,一反软懒散,一抓整顿,形势突飞猛进,越来越好,广大群众发挥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性,全局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崭新气象。但是,总的形势大好,不等于个别单位就没有问题;群众干劲足,不等于这个单位的领导就是走在前头了。于德禄同志,我说的就是你们这个矿机厂,你们完不成指标,攻不下尖端,拿不出国家急需的产品,这不跟在战争中打了败仗一样吗!过去指挥一个师,或者一个团、一个营,都要绞尽脑汁,琢磨敌人的兵力部署,研究制定自己的打法。一处算计不到,就会吃败仗,影响整个战局,使成千上万的战士牺牲。现在可好了,反正脑袋掉不了啦,不动脑子,吃省心饭。打了败仗不以为败,不痛不痒。要知道,你一个单位在工业建设上打了败仗,就有可能影响我们将来反侵略的那场大仗!”
徐进亭心里一震,虽然谁也没有注意他,谁也没有想到他,他心里还是被刺了一下,多了一层不痛快。
霍大道总爱提战争年代,激励人冲锋不止,总是把调度会开得跟战争年代下达战斗任务一样。大家都陷在严肃的思考里,谁也没有把他的话只当成对某一个人的批评。连于德禄也被老霍的思想感染了。跟老徐比,于德禄有气,他对徐进亭有意见,认为这个副局长是个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的老滑头,特别是六月底矿机厂一挨批,他是个听到矛盾发愁、遇到困难就躲的角色。跟着这样的领导干工作,真是活受罪。跟老霍比,于德禄觉得自己肤浅,应该严肃地正视自己的思想。跟上这样的领导干工作,拼上性命也痛快。
“于德禄同志!”老霍点名叫号,口气不容你讨价还价,“这个月的计划一斤一两不能少,特别是那四千台潜孔钻机。你听气象预报了吗?雨季一到,老钻机没法再用了,必须换成新钻机。钢铁要大上,机械工业要发展,开矿不跟上去还行!”
“还有五天哪,我说局长!”
“群众发动起来,五天也能抢上去。”
这时,电机厂的负责人老胡,见于德禄还要蘑菇,坐不住了,插话说:“老于,你是员硬将,还没从你嘴里听到过孬话。来,你报个数,设备缺什么?人力缺多少?我给你。”
水泵厂一把手姜永丰,这时也赶忙抢着说:“于德禄同志,我们派个技术过硬的突击队,专帮你们抢潜孔钻机怎么样?”
这两个人一带头,会上可热闹了,这个送“枪”,那个送“炮”,闹得于德禄身上像着了火。他是站在人前只高不矮的角儿,哪吃过这个?就站起来急鼻子快脸地说:“谢谢大家,我们那个大摊子,靠伸手要饭可不是办法,还是得自力更生,保证这个月的任务一斤一两不少。局长,这下行了吧?”
“光这样还不行!”老霍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可是在场的人听着都吃了一惊。只听老霍接着说下去,“要不断地给自己出新的难题,做新的文章。我们局从部里抢来了一个新的任务,要试制六十吨矿用汽车。于德禄,这么个重大而光荣的担子摆在眼前,你们搞矿山机械的厂子不伸肩啊?”
接着,生产处长王凯讲了试制的办法和计划。
这回于德禄可真跳起来了:“国家并不是非要把这任务交给咱们局,何苦硬揽这个大头哎!”
王凯也有些火了:“这又不是请客吃饭,请就吃,不请就不吃。”
“好话!”老霍接过话茬儿说,“我们有些领导生产的同志,就是缺少战争年代作为指挥员的那种气概和决心。那时候,上级一说有任务,都抢破头,越是难打的仗,不好啃的骨头,越抢得厉害。那才是打硬仗的作风。”
“局长,这任务算我们一份。”姜永丰抢着说,“这几年我们攻下了一批国家急需的新产品,深有体会,攻尖端能带动一般,专业协作可以促进大上快变。”
于德禄诉苦地说:“怎么‘难、重、急’的任务都落在我们头上了,得回厂研究一下再说。”
“只能研究怎样干好,不是研究干不干。”老霍斩钉截铁地说,“过去仗越打越大,说明全国快解放了。现在,任务越来越难,说明我们工业建设面貌日新月异;任务越来越重,说明我们国家的建设规模更加宏伟壮丽;任务越来越急,说明我们的经济在快马加鞭,突飞猛进。本世纪内,我们要成为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今后的二十多年里,‘难、重、急’的任务将会一个跟一个,而且必然要求我们提前再提前。因为这几十年许多国家的经济都上去了,谁落后谁就被动挨打。这个挨打不光是指军事上,还有政治上、经济上,这就叫现代化战争。时间,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咱们必须一切往前赶,拼命往前赶,一定要赶在这种现代化战争之前准备好。这就得用打仗的劲头搞生产,也可以把这个叫做和平年代的‘战争’。在和平年代不树立战争观念,可要吃大亏哩!”
思想统一了,各厂的头头们一窝蜂地围住生产处长,抢头一份的竟是刚才叫苦连天的于德禄。
调度会痛快利落地结束了,王凯很满意。他每参加一次老霍主持的生产会,就像参加了一次哲学讨论会一样痛快豁亮。生活多么会捉弄人。怕碰钉子的人,钉子偏偏往他头上碰!不怕碰钉子,敢往钉子上碰的人,在他面前反而没有钉子。你看老霍,数不清的矛盾的缰绳全抓在他手里,他却从容镇定,运转自如。可是老徐,此刻竟是愁眉不展。王凯问他有没有话说,他只摇摇头。
散会后,王凯兴冲冲地对老霍说:“局长,连于德禄都拍了胸脯,没问题了,我下午可以进京了。”
“不行,不能满足于纸上谈兵。于德禄拍了胸脯,但没有拿出具体措施,是思想上真通了,还是迫于形势?再说,矿机厂群众情绪怎么样?今天晚上的大雨会带来什么新问题?你带着这些问号向中央汇报吗?你的任务,拿出个汇报提纲,一下午不行就开夜车,我在医院里写了个材料,你拿去做参考。根据咱局实际情况,有些单位一时还飞不起来,留有余地,就搞一个快跑的计划。只能快跑,不能再慢了。我下午拉老徐到厂里去转转,明天早晨咱们碰头之后你再走。”
老霍同王凯谈完话,再回头,徐进亭已经不在了,他追到大门口,老徐正往轿车里钻。老霍叫住他说:“在局里吃午饭吧。矿机厂的这一仗怎么打,咱们还得商量一下。”
“于德禄的事我管不了喽!上压下挤,叫我怎么干?”老徐说完坐进汽车,砰地关上车门。
四
小万没在食堂吃饭,拿了两个馒头,钻进吉普车里看一本从宣传处借来的内部书:《戴高乐》。她看得入了神,连老霍坐进车里都不知道。“看啥哪?”小万听到说话赶紧把书放到座位底下,然后机灵地以攻为守:
“您又不睡午觉?”
“任务紧急嘛,只好连累你也看不成《戴高乐》了。”
小万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启动车子。她知道局长的“大刀”脾气,全局三百多个厂,哪一个单位都不敢打保票他不会突然打个电话来,或者突然在你的车间、班组里出现。他随时都有可能到基层的某个工厂去。但是他更知道他应该到哪里去,哪里最需要他。他不是那种“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事务家,他是个熟悉人头、会使用干部的人。他总是摆脱琐细的日常事务,考虑全局工作中不知在哪一天会突然爆发出来的潜在问题。
车一开动,老霍笑了,兴致勃勃地说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小万听:“都说姜是老的辣,可我看咱们的小姜也蛮厉害。抓生产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他们水泵厂搞了两条自动生产线,五个月完成了全年任务。矿机厂要试制六十吨矿用汽车的底盘了,我想把于德禄拉到水泵厂去学习学习,搞一条底盘铸造自动线。”
“这才刚试制,您就想到搞自动线,想到将来大批投产了。要不您这么瘦,操心太多了,您看人家……”小万刚想说出徐副局长的名字被老霍打断了。
“这就跟打仗一样,要走一步看两步、三步。”
小万忽然想到什么,咬住下唇再也不吭声了。她把车开得很稳,想让老霍在车上睡一会儿。老霍却还是说个没完:“六十吨矿用汽车是采矿的急需设备呀!吨位太小的根本不行,一趟一趟把时间都花在装卸和往返路途上了,效率太低。今后还得搞一百吨、一百五十吨的,而且全是自动装卸!”不管局长兴致多高,小万就是不吭声。老霍看穿了她的鬼点子:“你可真有本事,把吉普车开成轧道机了。”
小万忍住没笑出声,正想稍稍加快点车速,老霍突然命令说:“快,掉头!”
小万不知出了什么事,兜个弯子把车头转过来。
老霍又命令说:“追上前面那辆新卡车。”
小万一踩油门追了上去。老霍眼睛贴在玻璃上,盯住前面奔驰的卡车。看了一阵,又叫小万超车,他扭回头看卡车的前部。后来干脆叫小万和卡车并行,他把头伸出窗外,对卡车司机喊:“司机同志,靠边停一停车,有事情和你商量。”
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把车开到道边停住了。老霍走过去说:“你忙不忙?我们正搞六十吨矿用汽车,想看看你这辆刚进口的‘包利’。”
“老师傅,您好眼力啊!这辆车我刚接来。”司机一看碰上了识货的同行,马上热情地向老霍介绍起来。小万在旁边抿嘴笑了。
老霍确实像个行家。他叫小万当记录,自己打开车头箱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一会儿坐到驾驶楼子里试试,一会儿钻到车身底下瞧瞧,一边观察,一边议论:
“哈,你们看:它这儿不行,太笨!我们的车决不这样搞。”
“嘿,这个地方改得不错。这些贪心的资本家,为了赚钱真用尽了心机节省原料。我们也要降低成本,可以取它这一点。”
“哦呀,这个部件怎么这么个搞法,简直是糊弄!光为了骗钱!司机同志,你多注意这儿,将来这儿准出毛病……”
老霍有时也提出几个不明白的问题,有些问题使两个司机也很作难;有的地方老霍讲得出来,他们反而讲不出来。卡车司机诚恳地说:“不瞒您说,我刚接来车,还没拆开看过哪。”
自以为熟悉霍局长的万宝真,也在他丰富的专业知识面前叹服了。她那明亮的一双大眼睛,由于惊奇,睁得更大了。她哪里知道,老霍从部里接来任务后,仔细研究了各种汽车的图纸,比较、分析了各类汽车的优缺点,又让机电局设计处长挂帅,从汽车厂和矿山机械厂抽出几名技术工人,组成了“六十吨矿用汽车设计小组”,他也参加了几次小组活动。这位老机电局长,对组织机电工业生产有着丰富的经验和广博的专业知识,有时使工程师们竟也感到自愧不如。当然,他的某些专业知识并不精深。
老霍用棉纱擦着满手油污,对司机笑着说:“帮忙帮到底吧。我想借你这辆车,叫我们的设计人员解剖一下。长处有一点就取它一点,主要是避免它的短处。明天早晨还你一辆完整的卡车,行不行?对,你不用作难,我给你们领导同志打电话。”
这时候,卡车司机才知道,这位老师傅原来是机电局长。
借用卡车的事很快就安排好了,老霍又来到矿机厂。他没有让小万去告诉于德禄,而是一头扎进了钻机车间。露天跨[1]里一堆锃亮的钻杆把他吸引住了。横七竖八像柴垛的钻杆堆上,几个工人正七手八脚地往火车上扔。老霍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靳师傅,一把拉住他说:“靳师傅,这钻杆经过了炼、铸、锻、切四道工序,工人流的汗水也和它的分量差不多了,就这么又送回平炉炼钢去了?”
靳师傅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萝卜快了不洗泥。我顶住了,不合格的坚决不装配,宁可回炉,也不能糊弄在地下作业的矿工兄弟。”
老霍点点头:“你顶得对。”
“机工工段跟我仇可大了,说影响了潜孔钻机的任务由我这个装配组长负责,连外号都给我起下了——‘死铆子’!”
“对待产品质量,就得凿死铆子。”
“我就说这个理儿。”靳师傅口气一转,“老霍,我估摸着你该来抓一抓了。头头抓,抓头头。我们厂有败家子,这不活活是大道上捡芝麻,小道上洒香油嘛!”
老霍点点头:“不抓管理,生产上乱抓一锅粥的干部,就是社会主义的败家子。”
这时,装配工们围了过来。
老霍问:“任务这么紧,你们装配工段为什么这么清闲?”
“零件加工不出来,供不上手。”
“要是零件供上手,一天能装多少台?”
“铆铆劲一百八十九台。”
“到月底还有四天多,任务还差八百台,应该没问题啊!”
“有问题,机工工段一天只能生产一百多台单件。”靳师傅指指车间里边,“你看有多少台设备站在那儿烧香呢!”
老霍展眼看了看:“是上个月拼坏的吧?为什么不抢修?”
“修,哪有要新的省事,家大业大了。”靳师傅气呼呼地说,“上个月驴不死不下磨,这个月驴死了想吃驴肉。一提起这些事就冲我的肺管子!”
老霍深深为工人的这种高度责任心感动了。他平时那一对纯洁晶亮的眼睛,这时变得严峻而又深邃:“老靳,我们必须在月底交给矿山四千台潜孔钻机呀!”
“四千台?”靳师傅吃了一惊,沉了好半天才说,“厂部说是三千四百台。我还以为手拿把攥哩。那好,我们抽出一部分钳工,连夜抢修设备,全都修好只怕来不及……”
“调给你一个突击队,三十名精兵强将,行不行?”
“那,任务我包了。”
“先把装配好的三千二百台打包装上火车。”
“行,钻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靳师傅沉思了一下,“有件大事,你得抓抓,走!”靳师傅领着老霍来到车间外东墙下,指着墙上一张布告,“我们写的。往常领导老在这儿贴布告,今天几个工人写了一张给领导看的布告你看看吧。”说着,扯下自己脖子上的毛巾,让老霍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匆匆走了。
布告分析了厂党委三个问题:
一、我是老大。六月二十八日的报上登了矿机厂的消息,厂部发给每人一份;厂里头头美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二、老虎屁股碰不得。对六月份的错误不认账,对局党委的批评不服气。
三、只抓生产不抓管理,骗来骗去,害了自己!
老霍在这张大字报前站了很久很久,他眼角的皱纹一伸一缩,他动心了。过了会儿,他对身边的小万说:“把徐副局长接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五
老霍给局党委书记云涛挂了个电话,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征求了书记的意见。抓空又转了几个车间,特别是到铸造车间对六十吨汽车底盘的任务摸摸底。又给水泵厂党委打了电话,叫他们把突击队调来。他估计老徐该到了,就来到传达室等候。但是等了足够汽车打两个来回的时间,才见老徐姗姗而来。老霍先领他看完了工人写的布告,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群众是最亮的镜子,领导只有到群众中去,才能认清自己。我看这个厂党委应该好好端正办厂方针。同时,也只有让群众能向领导说真心话,而领导又听得到、听得进,积极性才能调动起来。……”
老徐对布告的反应截然不同,没等老霍说完,他就反问道:“这不就是大字报吗?原来这个厂挺平静,怎么你一来,大字报就出来了?”
老霍也反问他:“同志,不怕议论纷纷,就怕鸦雀无声。如果听不到群众的声音,那问题才是真正严重了!”
“任务这么紧,群众情绪平静一点,总比这样大轰大嗡好!”
“我不这么看,平静是虚假的,不平静是正常的,不平静才能推动社会前进。再说,这也不是大轰大嗡,这是群众的干劲。我们搞工业生产,就是要依靠群众,就是要依靠群众的积极性。”
徐进亭沉了一会儿,冷漠地说:“你是局长,又是党委副书记,你决定了就干呗!”
“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嘛。”老霍真诚地说,“老徐,你怎么老是把自己困在心灰意懒的情绪里?这怎么行呢?”
徐进亭憋在肚里的种种不快,突然爆发出来了:“我心灰意懒,无所用心,没有你那么多的热情。但是我知道不能在不应该使用权力的地方使用权力;共产党员就要用肩膀头子帮助同志,而不能给他脚下使绊子!”
老霍心里像捅了一刀子。但他还是冷静地看着徐进亭问:“你是指我在你蹲的点上放了把火,还是指我在调度会上点了你的弱点?”
徐进亭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老霍紧盯着他道:“我们都是老同志,说话不用兜圈子。这个厂不是哪个私人的点,是局党委委派你来蹲点的,就不许别人来说个‘不’字了吗?”
徐进亭点火抽烟,借以在脑子里掂量轻重。他感到,内心的一些想法摆到桌面上是站不住脚的,还是走为上策,于是大声说:“这个点我蹲不了啦,这些问题你看着办吧,我去向云涛同志请病假。”
“老徐同志,你带着这副精神状态,住进什么医院也无济于事。局党委的会必须开,你就是请病假也要帮你把思想问题搞清楚。”
对老霍这些热诚的话,徐进亭听不进去,连楼也不上,坐车走了。
望着徐进亭的背影,霍大道心里隐隐作疼。他怕心绞痛复发,掏出随身带的药,吞下两片,转身走上了矿机厂的办公大楼。
楼上正开着厂党委会,委员们争论得很激烈。憋了一个多月的分歧,借着讨论局调度会的精神,爆发出来了。大家给于德禄提了不少意见。于德禄很会说话,也很能“吃”话。不管委员们意见提得多尖锐,话说得多重,他全吃下来了,因为上午老霍已经把他的思想敲开了缝。这种人有个特点,遇到批评不如听到表扬对胃口,心里不服就又跳又叫;待到心里一认可,任你批多狠、剋多重,也能经得住,决不会躺倒。
意见摆得差不多了,思想交锋的火候也够足了,有人出去打水,发现了在门口边坐着的老霍,赶紧把他让进会议室,而且一定要他说几句,表个态。
于德禄更不放他:“局长,你批我,拿任务压我们,我都接受。可现在看我们走投无路了,也得指指道,教给点办法。”
老霍笑了:“于德禄同志,你干吗说得这么可怜?你们为什么不找工人商量?他们那里有一肚子锦囊妙计。眼下就有一条,你们想听不想听?”
“谁说不想听呢!”
“那好,带上你们的本子,拿上笔,跟我走,党委会暂时搬搬家。”
老霍领着矿机厂的干部们来到东墙下,指着那张只有八开纸大小的布告说:“咱们每个人都把工人布告的内容抄到自己的本子上,然后就在这儿研究一下怎么办,要快嘛!行不行?”
“行!”干部们一口答应。
盛夏的阳光真像蘸了辣椒水,坦荡荡的东墙下,没有一块阴凉地。天气又热又闷,干部们如同站在火里、钻在蒸笼里抄布告。他们一笔一画地抄着,认真而严肃。不一会儿,人人身上大汗淋漓。于德禄悄悄跑到传达室端来一个凳子,放到局长跟前:“您年纪比我们大,又有病,您坐下抄。”
“越是有病,晒晒太阳越有好处。”老霍把凳子推到一边,“连大脑时间长了不叫太阳晒都会长毛。哈,都出汗啦!好,连身子带思想一块出出汗,要出透。”
“霍局长领着党委成员在抄工人的布告!”这个消息在这盛夏的午后,却像一股清凉凉的风,吹遍了矿机厂的每个角落。职工群众的心被吹动了,似那楼顶的红旗,飘拂、舒展。
“呀!老霍在车间里转了两个多钟头,水没沾唇,脚没停闲哪!”靳师傅连跑带颠地赶来了,看见这个严肃的场面,他没有呼喊,悄悄又转身回去了。等了一会儿,他捧来一顶大草帽,轻轻扣在老霍的头上。
汗出来了,劲也上来了。抄完布告,党委就在现场作了三条决议:一、把局党委对矿机厂的批评立即打印,发给职工每人一份。二、今天下班后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宣读这张布告,然后党委做检查。主要检查六月份片面追求产值,不抓企业管理以及七月份私改局计划的错误。三、党委开门整风,发动群众提意见,揭矛盾,加强企业管理,建立健全规章制度。
这三条决议还没等往下发,已经在全厂飞快地传开了。
职工们围住老霍,有人鼓掌,有人喊着,要他讲话。老霍把于德禄往前一推:“你是主角,你不唱谁唱!”
平时能言会道的于德禄,此时却脸红脖子粗,吭哧了半天才说:“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翘尾巴,搞个人突出,再加上主观武断,深不下去,就不能经常见到群众的面,更甭提能见到群众的心了。这次党委整风欢迎大家多提意见。”
干部们回到楼上,还没进屋,于德禄拿眼一瞄,老霍没有跟上来,双手一摆,在楼道里就说上了:“不用就座了,简单说两句,就散会分头行动。今天调度会上我满口答应,第一个抢到任务,可霍局长他不放心,又追了下来,亲自发动群众揭矛盾,想办法,促咱们。这一手厉害!抓工作没有这种狠劲不行。党委三条决议已经定了,同志们下去就按照局长的作风狠抓,当然也包括抓我头脑里的错误思想。”
党委会还没散,有两队人马敲锣打鼓拥过来。一队是水泵厂帮助大战潜孔钻机的突击队来报到,一队是铸造车间来请求党委批准制造矿用汽车底盘的自动生产线。
矿山机械厂掀起了热浪。
六
晚上,老霍在徐进亭家等了个把小时,他也没有回来。老霍离开徐进亭家,心里很不踏实,他为徐进亭的思想状态担心。
天空黑森森的,雷一道,闪一道,齐帮凑伙地为一场暴风雨开道。
老霍回到家,推开自己的房门,看见云涛和徐进亭正在他桌边翻阅那部他平时记下的杂感。有时心里烦闷,就信笔写上几行,时间一长,就成了一个消气解闷的好办法。说它是回忆录,其实又像是日记。不管它算什么吧,你只要捧起来看上几行,就不会再轻易放下了。字里行间喷出一股炽热的战斗激情,笔法语调完全如老霍平时说话的口气。
云涛见霍大道回来,站起身,说:“你果真在发奋著书啊!”
“这算什么书啊。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写它几页,目的就是教育自己,不要忘记过去,激励自己。”
一向沉稳、感情不轻易外露的云涛,今天被老霍写的内容拨动了心弦,说:“应该写,有些像你我这样从过去走过来的人,竟忘掉了过去,这实在够痛心的。”
“老云,就是这个意思!”老霍两眼熠熠闪光,又继续说,“刚进城那阵,我们反复强调过列宁的一句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了这句话?夜深人静,我铺开纸,拿起笔,过去的一切又都回到了眼前:首长、战友、老乡、儿童团,好像又都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写着他们,自己的精神境界也在这种回忆里变得激昂奋发。当然,写的时候也思索也分析,从历史的反光镜中对现实的东西也看得更清楚了。反过来说,新的思想也会给过去的生活披上新的光亮;痛定思痛,对于痛的来龙去脉就更明确了。”
一直没说话的徐副局长插了一句:“你是想当作家呀!”
云涛看了看老徐:“进亭同志,有没有勇气也拿起笔来,有空就写它几页纸,先从教育自己开始。你的过去不也是一本书吗?”
老徐没有回答。三个人沉默着。过了会儿,书记神情一转,对老霍说:“下午老徐同我谈了很久,敞开了思想。他提出要撤蹲点组,我还是认为不能撤。当初我提议老徐去蹲点,是想让他到基层滚一滚,对身体和精神都有好处。他和你比可以算壮劳力了,不能在这正较劲的时候撤下来。你的意见呢?”
“我同意。”老霍转头对老徐说,“听说有一次你的二小子不留神踢翻了你的花盆,你骂他,他不服,反倒说你变修了。你给了他一巴掌,还说:‘老子修了?你见过日本鬼子吗?你见过国民党反动派吗?’有这事没有?”
老徐浑身长刺,很不自然,解嘲地说:“你对我家里情况也像对全局生产情况吃得一样透啊!”
老霍仍然顺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你是不是认为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反动派的人,就永远变不了?其实是身在变中不知变啊,老徐同志!”
老霍接着说道:“我们不能前三十年立功,后三十年捞本,别人打不倒你,可不要自己倒下去。像我们这样一些经过战火考验的人,身体又多少有点病,更应该不断地同政治上的衰老作斗争。老徐,在政治斗争中你被烧过几次,不能老是耿耿于怀,对党有情绪,对群众有情绪;想自己、想家、想孩子多了,想革命、想党的事业、想将来少了。这个教训多么深刻啊!”
徐进亭心里一阵阵发毛,他知道自己的变化,偶尔也想过这些变化,但是哪想得这么严重,这么深刻地分析过变化的原因。这时候他真成了“病人”,病长在自己身上,却不如医生看得透。两个书记的话真如同一把思想上的解剖刀!
老霍说着又从小本子里抽出一张纸条。一见纸条,徐进亭全身的血腾地涌到脸上,双颊涨得发烫。这是有一次党委成员集中学习的时候,他走神儿了,在纸上乱涂乱写,其中有几句顺口溜:“吃饭莫饱,走路莫跑,多多睡觉,少少用脑,玩花玩草,养鱼养鸟。”打扫会议室的老张,从地上捡到了,看着挺有意思,就交给了老霍。老霍说:“过去打仗的时候你不怕死,不想保脑袋多活几年,现在是怎么啦?到头了,该养老了?同志,这很危险,我们脚下的长征路还没到头,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新的长征,是战士就要战斗在岗位上。过去战场上冲锋的战士倒下去的时候手里握着枪,向前扑下去。我们到什么时候也不能丢掉这种倒也要倒向前的精神!”
屋外,电闪雷鸣,风呼呼吼叫;屋内,铁火热风,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交锋。徐进亭的思想如回炉的钢件,哧哧地冒着火星。
一场暴雨眼看就要来到了。老霍陡然站起身来,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说:“我要到矿机厂去一下。”
云涛拦住他:“你哪儿也不能去,今天根本就不应该从医院里跑出来,晚上要好好休息。再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对大雨做了准备,钻机任务有了把握,王凯的汇报提纲我也看了,明天就叫他进京去开会。你今天这十几个小时也够紧张了!”
徐进亭也说:“老霍,你就把心放到肚里吧,明天我回矿机厂。”
云涛还不放心,又探头向里屋的庄林说道:“老庄同志,今天晚上就把这个任务给你吧,好好看住老霍,不许他出门。”
庄林笑了:“这个任务,我可不一定完成得了啊。”
云涛和徐进亭刚坐进吉普车,黄豆似的大雨点子就砸下来了。
这不是雨,这是大自然搞的一场突然袭击!半夜时分,东去五十里的海上发生了海啸。虽然轻微,却也把一排排小山般的浪头推上海岸,漫了田野,汹涌奔泻过来,使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一时失灵。下了半夜的瓢泼大雨,排不出去,马路顷刻间成了小河。
霍大道听着这股哗哗的雨声,躺也躺不下,站也站不住。到了下半夜,他再也捺不住心里的急火了,披上雨衣冲到马路上,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他浑身一阵激灵,心头隐隐发疼。抬头迎着碎石子般的雨点子,他扫了一眼天空,天好像漏了,大水猛劲地往下泼。老霍心里发狠,拉拉雨衣的帽子,蹚水向北湾工业区走去。
庄林急奔出来拉住了他的胳膊,拼力拖回屋里,问:“你干什么去?”
“到厂里去看看。”
老庄急了:“这大雨泼天的,你不要命了。”
老霍没有发火,吞下两片止痛药,系好雨衣扣子。庄林一看他的脸色,吃惊地说:“你病又犯了?”
老霍平静地说:“没有。”
“你骗我!”庄林要给他脱雨衣,想把他扶到床上。
老霍挡开她的手,耐心地说:“你就好大惊小怪,我吃药是预防着点。你想想,雨水这么大,北湾有十几个工厂,地势又最低,特别是矿机厂,叫人不放心。”
“你不去,人家就不会干吗?”
“这叫什么话!干部干部,要干在前头,先行一步。领导干部更要在群众困难的时候,出现在群众面前。”
“你有病!”
“病在我身上,我自己有数。”
“你非要走,等我去叫汽车。”
老霍笑了:“你不看马路上水那么深,汽车打得着火吗?除非你有本事能搞到一条快艇。”
庄林见他铁心要走,心里一酸,眼圈红了:“你甭瞒我,你心绞痛又犯了,雨水这么大,半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老霍看着老伴,语气庄重地说:“同志,那年我们在苏北,你得了伤寒,刘司令员叫我留下照看你,你不肯,对刘司令员说,一个团长不去带兵打仗,守着老婆算什么!刘司令员当时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他说,怪不得卫生队的护士们都叫你庄大姐,你还真是个好大姐哩!霍大道的爱人就应该有这股刚性。今天,你是怎么啦?”
庄林半天没吭声,然后擦擦眼角站起身,取过墙角的拖把,把拖把头卸下来,把拖把杆递给老霍:“拿着这个当拐棍。等我穿上雨衣,跟你一起走。”
“用不着你。有这个就挺好。”老霍满意地扫了老伴一眼,精神抖擞地冲进了大雨之中。
庄林来不及找雨衣,顶件旧衣服跟出屋,站在水里看着老霍吃力地蹚水向前走去。她真想扑上去再把老霍劝回来,但她终于没有劝,直到雨帘完全把老霍的身影遮住。她自己也被浇湿了,仍然站在雨水里想着主意。
雨水没过了膝头,老霍走起来十分费劲,走到一半路程,就筋疲力尽了。加上心绞痛发作,他感到每一次抬脚动步,都像牵住了心叶。头上哗哗浇着雨水,身上却一阵阵冒虚汗,他每走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决心,需要很大的毅力。四周都是水,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歇一歇都不行。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走下去,一定要走下去,这口气不断就得走到底,决不能倒下!
老霍知道,只要一倒下去,就会站不起来了。
他终于看见北湾桥了,翻过桥再有二里路,就是矿山机械厂了。
水还没有漫上桥面,老霍走上桥来,坐在湿桥板上,从兜里摸出湿漉漉的药片吞下去。稍歇了一会儿,觉得心痛得越来越紧,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他意识到这样坐久了就会站不起来了。他心一横,抖擞精神,拄着拖把杆站了起来。
老霍大步向桥下走去,一下桥,地势更低了,水流也更急了,洪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腰部,他几次险些被洪水冲倒。衣服全湿透了,头晕目眩,他感到情况不好,伸手到衣袋里去摸药,药片全被水溶化了。
怎么办?往前看,白浪滔滔,越走越危险;向后转,有座桥,退回桥上就安全了。可是,老霍脚步没停,连头也没有扭回去瞧一眼。虽然一步挪动不了多远,却仍是不停地在挪动,向前挪动。他几乎像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头昏沉沉的,全身麻木,甚至连心绞痛也不那么钻心了。但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在走,他还在命令自己走下去,他甚至还算出离矿机厂的大门已经不远了。
无情的雨鞭,发颤了,变软了!
肆虐的洪水,惊呆了,逃跑了!
铁铮铮的老霍,在水里挺着,在雨里走着!
也许有些医学专家们,不相信一个患有心绞痛的病人,能在大雨泼天的洪水里战斗一个多小时,他们不理解这种“病人”。但是机电局三十八万职工理解他们的老霍,就像理解焦裕禄和王进喜一样。
老霍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身上一阵轻松,耳边传来了亲人的呼唤:
“老霍!”
“霍局长!”
他睁大眼,左边站着老伴庄林,右边是司机小万。庄林没有去擦那满脸的泪水,使劲架住丈夫的胳膊,她觉得自己胸腔里鼓荡着一股从来没有过的豪情。小万用力扶住局长,她眼里也含着两汪热泪。此刻她和老霍、庄大姐迈在一个节拍上的双脚,难道不是在抢渡“大渡河”,不是在过“雪山草地”,不是在走一条新的长征路!
老霍欣慰地笑了:“小万,你怎么来了?”
“大雨把我闹醒了,我一琢磨,这种节骨眼您准是在家待不住。车开不了,就跑到您家去,见庄林同志正要来追您,我们就跟着您的脚步赶来了。”
老霍说:“来,咱们唱个《战斗进行曲》好吗?”
于是,低沉而有力的歌声,穿过风雨,压住涛声,似海燕在水面上飞翔,像雄鹰在风雨里搏击。
这时,靳师傅站在露出水面的半截水泥桩上,向北湾桥方向瞭望,他的心是和老霍相通的。他坚信在这样的时刻老霍会到厂里来。当他一看到老霍他们隐约的身影,就急步奔过去,顾不得水花把上衣打湿。一靠近老霍,这位老工人发红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嘴唇抖动着。他叫小万扶住庄大姐,自己稳稳把住了老霍:“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车间停产了?”老霍仿佛不在意地问。
靳师傅难过地点点头:“我是向你打了包票的,可这大雨给搅了!”
老霍嘴角蔑视地一撇:“这算不了什么,无非就是水多了一些,即便再加上大火,加上原子弹,咱们也能对付。”说完,他推开靳师傅,自己大步向前走去。
矿山机械厂排水护厂的工人,看见靳师傅果然把霍局长迎来了,他们发疯似的踢飞洪水,飞跑过去,扶住庄大姐,拉住小万。这群和风雨搏斗了一夜不曾皱眉、不曾叹一口气的汉子,这工夫眼眶子全湿了。
护厂队的首领是于德禄。他抢过老霍,背在背上,向保健站跑去。老霍在于德禄背上哭笑不得,只得擂着他的背喊:“于德禄,你发疯了,我冒雨赶来可不是为了住你的医院。”
“谁叫您来的?您根本就不用来。”
“这还用人叫?我自己要来的!我知道,有你们,我不来也行。可是,你知道,你们不叫我来,那可不行!”
于德禄不管局长怎么抗议,还是一直把他背到保健站,看着医生给老霍打了针,服了药,换上干衣服。于德禄这才安静下来,走到老霍跟前说:
“老天这一突然袭击,我的罪就更大了!夜里我一边领着工人防雨排水,一边暗骂自己,觉着你对我的批评不是过重,而是还轻。”
老霍看看他,这个粗壮的汉子一夜间仿佛消瘦了许多,络腮胡子也挓挲起来了。对他在这样的夜晚没有离开工厂,领着工人们大战洪水,老霍心里是满意的,嘴上却说:“老于,我们的对手都是搞突然袭击的专家,就像这暴风雨,毫不讲信用,说来就来,我们不防备就要吃亏。”
于德禄愧疚地点着头:“干部职工情绪正热,这一大瓢冷水泼得太苦了!”
“这不是泼冷水,是火上泼油!”老霍详细询问了水淹的情况,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八点钟让那四个车间恢复生产。你派两支硬队伍保住变电所和铁路,叫交换台通知北湾区各厂来一个负责干部,带一辆卡车,越快越好。”
老霍亲自给水泵厂打电话,要求派二十辆卡车,绕郊区的战备公路,送五十台直径三米的大水泵来,以供各厂使用。“让咱们的‘铁龙王’和霸道的水龙王较量!”他又给可能会出问题的单位一一打了电话,了解了水情,作了指示。
不一会儿,于德禄领着北湾区各厂的负责人来了。老霍详细做了防洪排水的部署,最后对小万说:“你打个电话向云涛同志汇报,全局有十八个工厂的部分车间停产,到今天上午八点钟能恢复正常;矿机厂干部、工人干劲很高,铁路线没有被淹,有三千二百台潜孔钻机已经发车;电机厂也来抢去一部分任务,后八百台三十一日上午可以发车。”
水泵厂把“铁龙王”送到了,各厂负责人高高兴兴地拉着“铁龙王”去了。小万打完电话乐颠颠地跑回来。
“报告局长,云涛同志和其他几个领导都下厂了,我把情况告诉了值班员。另外,徐副局长也来了,一到就去钻机车间了。”
老霍用手指点点她,也笑了。
两个小时后,雨停了,水排净了。城市格外干净,空气格外清新。王凯进京开计划会议,来到北湾区。这里已经看不出丝毫雨淋水泡的痕迹,而像洪水一样波浪齐天猛劲上涨的是工人更大的热情和干劲。矿山机械厂更像开了锅。装配工靳师傅正往车间东墙上贴标语。鲜红的大标语似雨后彩虹:
“把以前丢掉的时间抢回来!”
“把上个月落下的任务补回来!”
王凯好不容易才在炉台上找到了满头大汗的老霍。他扫一眼身穿炼钢服的于德禄,凑过去揶揄地说:“你这头狮子又欢起来了。”
于德禄朝旁边的老霍努努嘴:“局长把我的尾巴给按下去了。”王凯那宽阔的面孔,就像阳光杲杲的晴空,洋溢着信心和力量,爽快地对老霍说:“局长,我要走了,您还有什么叮嘱的?”说完还拍了拍自己的黑色皮包,那神情仿佛提包里装的不是一份计划、报表,而是一颗颗革命的火石、跃进的种子。他确是带着机电局叫人吃一惊的跃进计划上大会的,他还要在大会上拍胸脯的。
老霍想了想,说:“没问题,你去拍胸脯吧。在会上,你掌握这么个原则:除去理所当然地全面完成国家生产计划之外,凡是攻尖端、补空白、制造高大精尖产品的任务,给咱,咱要;不给咱,要抢。三十八万机械工人的志气和双手做你的后盾,你在会上的所做所言,对下,要能代表这三十八万人,对上,要让国家满意放心!”
王凯深沉地点点头,他激动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想:“老霍身上有一种强烈的进取心,胸中有烧不完的烈火,脚下有攀不完的高峰,这样的‘大刀’干部,是革命的宝啊!”
进京的车子,在坦荡的大道上轻快地向前飞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机电局胜利地度过了不平常的一天。但这一天对机电局长霍大道说来,却很平常。在他一生的战斗里程上,经历过多少个这样的一天,还要迎来多少个这样严峻而壮丽的一天!
1976年1月
注释
[1]露天跨:专用名词,是没有房盖的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