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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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土地庙宇

我有一种担忧,担心双羊会出事。用桃儿的话说,他患上了一种现代病。他的身心被金钱牢牢控制,浑身难受,又对土地、远方和未来充满想象,想尽情释放。他无法回避现世欲望,又想做出必要的抗争,抗争的力量不足,方向都很模糊。可是,一切被困在网里,无法突围。他在我身边不停地发问:我能否相信自己?是啊,你还没有找到自己,怎么能够相信自己啊?我说这种心态是进步的异化。我断定双羊的魂儿丢了。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据我所知,双羊倒卖钢材,带着股金,杀进了张洪生的美食人家方便面厂。后来又背叛了张洪生,带出一队人马,风风火火搞起了麦河道场方便面。据说,他的钱挣到一个亿的时候,双羊经历了一次严重的精神危机。他对农民的未来绝望了,没有了欲望,没有了目标,哪怕一个空洞的目标也好。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桃儿离他远去,土地越来越陌生,无边的空虚冲撞着他。

每年麦收双羊都回家的,但四年前的麦收他没回来,我心里蹊跷,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不接,没完没了地睡觉。一连睡了两天,揉揉眼睛,吃点方便面,喝点水,发一阵子愣,又躺下睡去。他的情绪转变,我是有警觉的。一天,我给双羊的手机打电话,对方生硬地说:“找谁?曹双羊吗?他死啦!”电话就放了。我呆傻了,双羊死了?这个接电话的是他啥人?我稳不住神了,急忙来到曹双羊家。家里没有人,我到河滩找到放羊的曹玉堂大叔说:“玉堂大叔,刚才有人跟我说,你儿子都死了,你还在这放羊?”我这么一说,曹大叔一下子瘫在草地上,一群羊都不要了,跌跌撞撞地颠回家,搂着曹大娘哭了:“立国说,双羊死了!”曹大娘脑袋像是挨了一棍,急忙给双羊打手机,手机关机了,老两口儿抱着,泣不成声。他们招呼凤莲,等凤莲从黑石沟赶来,我们一起坐拖拉机进了城。我们一路上啥也不吃,光流眼泪。到了县城,双羊的家里没人,我们找不到双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我们更加焦急了。

多亏我想起了一个城里的女人,她叫荣姐。双羊跟我说过,县城有一个富人圈子,这个圈子里有大款、机关干部、记者和社会能人,他们大多跟陈元庆有关系。这个圈子彼此认识,相互往来,互惠互利。这个大圈子还有几个小圈子,交叉往来。凭借陈元庆的老乡关系,曹双羊在一个小圈子里站稳了脚跟。主宰这个圈子的是一个搞服装的寡妇,大家都喊她荣姐。荣姐白胖,有几分姿色,说话骂骂咧咧的,抽烟、喝酒、打麻将。荣姐好像看上双羊了,每次见到他,她的眼睛就会闪出欣喜的光,抑制不住欢悦的表情。她每次喝高了酒,就把衣服一撩,露出两个白兔子似的乳房,大声嚷嚷,你们看啊,我这酒都喝到这儿啦!她在挑战男人的极限,弄得大老爷们都不好意思。男人们越脸红,她就越来兴致,用手托着白白的乳房笑道,都看啊,酒喝到我这儿啦,都变成了牛奶了,不信你尝尝!人们就大笑了。双羊真的敢看,发现她的双乳真的红了。这娘儿们喝酒不上脸,上乳房,造成她酒后乱性,名声不好。这个圈子的男人喜欢跟她喝酒,回家都不敢跟老婆承认。双羊跟我坦白,他跟荣姐上过床,就一回。我骂他:“狗东西,还有脸说呢!”有一阵子,荣姐对他纠缠不休。双羊说他讨厌她的张狂,可拿这个“肥婆”没办法。喝酒做局都是她一手张罗,她在县城真有点能量,双羊常常要利用她。在这个圈子里,双羊把我隆重推出来了,他的这个圈子里的小老板,几乎都来我这儿算过命。荣姐给我的印象最深,她来的时候,满嘴脏话,一进屋就朝我身上乱摸。我被吓了个半死,她走了,我还在埋怨双羊:“你啊,给我带来了啥人啊?”双羊一笑:“离婚女人,受刺激啦!别看她没个正经,心肠还蛮不错的。”双羊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荣姐是张晋芳的表姐,也是他和晋芳的媒人。后来,这个荣姐常常给我打电话,问她何时能找着如意郎君,问她某笔买卖能不能挣钱等。所以,我一直留着她的电话号码。

我通过荣姐找到了赌场,找到了赌博的双羊。听说双羊输了一笔钱,整天想着捞回来。我没有到现场,后来凤莲跟我说,双羊傻了,曹大娘揪着他的衣领,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揪出赌场。曹大娘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没骨气的东西!”双羊“扑通”一声跪下了。曹大娘颤抖着声音骂:“你还是我们曹家人吗?乡亲们那点麦子都不收,你还是咱鹦鹉村人吗?你的良心呢?”双羊久久不说话,就那么跪着。凤莲跟我说,前几天,乡亲们麦子卖不出去了,求到双羊的门下,双羊满可以收下这些麦子的。他都没有收啊!工厂依然使用美国的软红小麦。英国软红小麦比国内麦子还便宜,但面质不好。连连大雨,麦子烂了,乡亲们的血汗就泡汤了。郭富九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很伤心。曹玉堂说:“同饮麦河水,同种一块地,农民兄弟都在一条船上,都是一个命!他们完了,你也是秋后的蚂蚱,早晚有一天要完蛋的!”曹大娘继续说:“你翻开家谱看看,你老太爷曹大、狗儿爷,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们个个是英雄!就数你爹窝囊点,可他在关键时刻,也能为乡亲们做好事。为百姓,为乡亲,为民捐躯,是我们老曹家的传统,也是曹家的光荣。你呢?你这王八犊子,在城里都干了啥呀?你也不想想,桃儿宁可跟一个瞎子混,她都不爱你,你是有钱了,人却走邪了,钱有啥用?你就是有座金山,我们都不稀罕,这年月还有比金钱更金贵的东西!你给丢了!”说着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凤莲给娘扶住了。双羊哭了,像孩子一样撞着地,额头都磕出了血迹。凤莲拉着双羊:“双羊,姐知道你心里苦,你就给咱爹咱娘认个错吧!姐相信你,你能改!”双羊说:“爹,娘,姐,我错啦!”然后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悲伤的场面我能想象出来,多亏我没有在场,我害怕这种场面。

我可以做证,双羊后来真的不赌了。

后来双羊告诉我,那一阶段,他面容极为消瘦,别人以为他吸毒了。他没有吸,他说荣姐吸毒、贩毒,干上了“以贩养吸”的勾当。看着张晋芳的面子,他借给了她一笔钱,尽管他不知道这笔钱用于了贩毒,他也是有罪的。荣姐被执行死刑的时候,他连连做着噩梦。双羊每天都在反省、自责,如果他不借给她钱,她也许丢不了命的。我曹双羊成了啥人啊?多少家庭毁在“毒”上啊?他是幕后帮凶啊!表面来看,是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美食人家的张洪生老板收留了他。实际上他是有预谋的,他想搞方便面,他要在那里偷艺。学到了手艺,他给张洪生来了个釜底抽薪,拉着队伍出来,干起了麦河道场。我还听说,他在面粉上掺假,低价收购黑面,偷偷用硫磺煮,这叫勾兑白面粉。这是啥人啊,还叫个人吗?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被狗吃啦?你把鹦鹉村人的一副好德行丢了!我愤怒,双羊的心里也不踏实了。城里处处有陷阱,如果还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他不仅没有相应地变得深沉,反而越来越轻浮,越来越疯狂。问题出在哪呢?我恍然大悟,人哪,如果不确立自己的善恶原则,那么生活就会不断给你提出严峻的问题,这些问题会把你逼到悬崖上的,躲都躲不开。

我有这个把握,双羊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来找我的。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实际上,双羊很想借助虎子看看自己的未来。我的法宝就是虎子,有了预见功能的虎子名气越来越大。这名气都是村东头大头给闹的。那一天,桃儿和麦圈儿风风火火回来,说大头要跳楼了。大头是马老四的二儿子,在城里打工,买了一所旧房子,政府开发面临拆迁。他对开发商的补偿不满意,一气之下就采取了极端手段,爬到十层高的楼顶,要挟老板,不满足赔偿要求就要跳下来。楼下围了好多人,咋劝也不下来。我带着虎子去了,虎子叼着麦穗飞到了楼顶,我可着嗓子大喊:“大头,我是你三哥,你抬手摸摸虎子的后背,就会看见你未来的容颜。人不能跟命治气,你得好好活着!”大头没有动静,我听到了他在楼顶走动的脚步声。我又喊:“听三哥的,你摸一摸嘛!”大头还不摸,桃儿都急哭了。我安慰她说:“别怕,他会摸的。这小子就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等到中午的时候,桃儿告诉我,大头开始抚摩虎子的羽毛,还说虎子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只要他摸了,就不会死了。果然,桃儿看见他身体一软,瘫在了楼顶。我有些激动,眼里泪浸浸的。这件事让虎子声名大震,我家都门庭若市了,虎子的羽毛几乎给摸秃了。啥事都有个极限,一天,虎子啄了人,这畜生不耐烦了。

我听见双羊咬牙切齿地说:“三哥,帮帮我吧,醉生梦死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这样活啦!”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故意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唉,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去处事。道法自然啊!”双羊含蓄地笑了笑,说:“这是你,我做不到了!我想快乐,我想安宁啊!”我终于明白了,大声说:“你蜕变啊,鹰能蜕变,何况人啊?”双羊信心不足地摇头:“快别说蜕变了,煤矿出事以后,我就是受了虎子蜕变的启发,就蜕变成这副德行啦。我后悔啊!”我大声说:“我就恨你这一点,看着你的变化,我的心跟大叔大娘一样,生气,着急啊!可是,你别忘了,人能够变坏,也能够变好。因为这一点,人是美好的,也因为这一点,人是不可战胜的。”双羊抓住我的双手:“怎样才能变好啊?”我说:“桃儿变了,你也一定能变的。有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曹双羊不一样,我太了解你了。你和曹家人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啊!”双羊说:“我不行,我不行!”我说:“你行,你不是一直问我,虎子在七十岁的时候,是怎样完成第二次蜕变的吗?是时候了,我今天讲给你。”双羊的呼吸紧促了,静静地听着。我说:“虎子的第二次蜕变更为惨烈。它没有飞到高高的山岩上筑巢,而是回归大地。苍鹰在山岩上二次蜕变,没有成功。这畜生是受了蝉的启发。蝉,你知道吧?就是‘麻叽’,幼蝉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地下,经过三年多的时间,它才开始蜕变的。麻叽在地下就是吃土。出土后,麻叽的歌唱可好听了,但是只能唱两个月就死了。我们对麻叽得刮目相看了,等了那么多年,就为这短暂而美丽的歌唱啊!虎子这次蜕变,在土窝里筑巢,三个月整天吃土,笨重的嘴巴掉了,长出了新嘴巴,又一根根拔掉老化的羽毛,长出了新羽毛。凭我的感觉,虎子这次蜕变之后,飞得更高了,力量更大啦!像是神助啊!”我的鼻孔里立刻扑满了泥土的味道。

双羊惊叹了一声:“好个虎子啊!这太神奇啦!”双羊说他想摸一摸叼着麦穗的虎子。我打了个呼哨,虎子就飞过来了。它老老实实地卧在我身边。我将一根麦穗放在虎子的嘴上。双羊的手抚摩着虎子。他看到了啥,没有跟我说。但是我知道,双羊幸福的神经被激活了。这根神经已经麻木很久了。其实,幸福就是一种感觉,有了幸福的神经,才能去感觉幸福,感觉城乡生活的快乐。忽然,尽头一团漆黑,无法把明天看透。我惊叫了一声:“狗×的,咋黑啦?”我伸手一摸,虎子嘴里的麦穗掉了。我将麦穗重新送到虎子嘴里,幻象重新开始了。双羊惊讶了,问我是咋发现虎子这种功能的。我说是在鹦鹉山上发现的。双羊还问:“为啥它不含麦穗就不灵了呢?”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模棱两可地说:“也许是因为麦子长在土地上吧?”双羊不问了,他专心致志地抚摩着虎子。后来他跟我描述,他头也不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我的窗外有一棵槐树,他的手接触虎子的一刹那,槐树消失了,他说眼前闪过一道神光,呈现好多奇异的景象。紧接着,我想起了土地上的故事和传说。

我们麦河人管地神叫“连安”。地神在民间被称为土地,而祭土之神坛则演变为土地庙。在民间驳杂浩繁的神圣家族中,土地神算得上是最有人缘的神了。村里可以没有其他神庙,但不能没有土地庙。土地爷神小,可管的事挺多,庄稼生产,婚丧嫁娶,生儿育女,每天都忙忙活活。过去,我们鹦鹉村也有一座土地庙。里面住着土地神连安,庙堂宽敞,供养丰足,人们就把土地奶奶“包指甲花”请来了。为啥这儿的女人喜欢包指甲花?原来是土地奶奶啊!这让我重新审视凤莲了,她就是我们的土地奶奶。连安是麦河流域的真正父母官,地头上的事,无论大小,他都得管,还能管得到。魑魅魍魉、妖怪邪祟之流,就派土地奶奶包指甲花来管。记得狗儿爷说过,过去村里死了人,都要到土地奶奶那里报庙,让亡灵向土地爷、土地奶奶报到。土地奶奶给他们登记注册,上了户口,才真正被阴间接纳。现在村人死了,都到我这注册。我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周朝一位官吏张福德,自小聪颖至孝,三十六岁时,官至朝廷总税官。他为官廉正,勤政爱民,至周穆王三年辞世。有一贫户以四大石围成高高的石屋,用土来奉祀张福德,不久,这家穷人由贫转富。百姓相信这是神恩保佑,乃合资建庙并塑金身膜拜,尊为“福德正神”。福得正神是我们连安的老祖。福德正神咋托生连安土地神的呢?这里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晴天一个霹雳,劈倒了麦河西岸的土地庙。人们决定重修土地庙。摆好了香案,放上了供品,跪在地上给福德正神磕头。焚香磕头完毕,人们开始用锹镐扒庙,扒到福德正神金身的时候,恐怖的局面出现了。人们用绳子拉,喊着号子推,金身都纹丝不动,真是金刚不坏之身,人们累得瘫倒在地。明明是泥胎,咋就弄不动呢?是人的力气不够吗?于是,就用八头骡子来拉。却听“嘎嘣”一声,粗壮的绳子断了。人们恐惧了。这个时候,土地爷福德正神说话了:“到此为止,我不管了,这方土地交给我儿子连安啦!不要每村都设土地庙,合成一个,神力无边。我走了,你们给他塑个金身吧!”惊恐的人们纷纷跪地,请求饶恕,承诺照办。这个时候,只听“咔嚓”一声,福德正神的泥像自然倒塌,飞溅了大片烟尘。人们吓得不敢睁眼,骡子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抬眼去看倒塌的泥像,尘埃落定,露出了福德正神的金身胎心,原来“胎心”是一根粗粗的树桩,庞大的树根紧抓着大地。狗儿爷跟我说过,他听老人说,这地方原有一棵合抱粗的银杏树。建庙时将银杏树的上半身锯掉,下半截做了“胎心”。按福德正神旨意,麦河流域三十多个村庄拆了土地庙,在上鹦鹉村建了“连安土地神庙”,连安塑像用了一根千年枣树,而且是雷震枣木,木工雕成了栩栩如生的神像,把土地上所有的力量集结起来,形成一种更大的神通。有妖魔来混事,连安就彰显神力驱魔。

传说连安的神力超过了父亲福德正神。因为这棵枣树有一个树杈无法锯掉,工匠就给他雕了一根拐杖,连安手里多了一个“麦穗儿”。他想去哪里,把“麦穗儿”往两腿间一夹,就像虎子一样飞去了。这根“麦穗儿”有非凡的魔力。举个例证吧,有一年大旱,人们到土地庙祈雨,一道白光闪过,连安手里“麦穗儿”一挥,滂沱大雨就落下来了。这些传说,给了双羊蜕变的理由。我的眼前激起了种种幻象。传说中的连安手里的“麦穗儿”,总是表达出对小麦的热爱,对善的呵护,对恶的惩罚。人只有脚踩大地,才会力大无穷。我分析虎子从土中蜕变,可能受了连安“麦穗儿”的指点。这畜生叼了麦穗,它就长寿高飞了。虎子就是连安的化身,是他的魂魄。善是梦,恶是现实,梦想和现实总是有冲突。虎子带来的神光和连安的传说唤醒了迷失的双羊。一切回归土地,就是回归本真,屁股决定脑袋,脑袋决定行动,就在这儿重新开始吧!双羊抓住我的胳膊说:“三哥,走,我们出村,陪我到地里看看。”

我一阵惊喜:“你答应回村流转土地啦?”双羊没有回答。我跟着他去了。麦子收光了,各家都在翻地。风一吹,地就酥了。土地松软无比,空气中充满了土地的芬芳。这儿的气息给了我很多美好的遐想。原来地气蒸发时也有声音,这声音很轻很美。我想,在这美好的时刻,给双羊来一场土地的洗礼吧!一阵窸窣的响声,我猜测他先是跪下了,然后又躺下了。我也跟着躺下了。我伸手一摸,地头的野花零零星星地开了,香气扑鼻。小草随风摇摆,轻轻地拂在脸上、手上,给人一种惬意的感觉。我理解双羊与土地重逢的心情,有如麦河之水。我问双羊:“你回到土地上是啥感觉啊?”双羊大口呼吸着,说:“踏实,振奋,好像灵魂回到了身体!”

我长舒了一口气,用力听着身后的动静。

双羊躺在地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片刻的静默,双羊忽然说:“三哥,自从我一枪打死了那只怀孕的山羊,心就乱了。为了金钱,我在城里学会了撒谎,学会了狡诈!你说为啥我一回到城市,灵魂就走丢了呢?如果将来,我们鹦鹉村也变成了城市了,我该咋办呢?”

我摇着头说:“不,不管你在城里还是乡下,人要心存善意。我师傅说过,万事都有因果报应。做人应有准则和规范,以善为本,以诚为本,以义为本,以德为本,才是做人的根本!”双羊说:“是啊,我都不认得自己了啊!”我知道这个时代,有钱而没有灵魂的人,依然受到追捧,可是,他们也是不好受的。我点头说:“你啊,本来就不是虚伪的人,不是狡诈的人,不是混日子的人哩!”

双羊好像听懂了,他说他心头闪过一道神光。这光亮尖锐,炫目,刷的一闪。这恐怕就是连安地神手中“魔杖”发出的神光吧?他深情地说:“三哥,自从你和乡亲们邀请我回来搞土地流转,我心里一直很矛盾,总想找个人叙叨叙叨。可我找谁去说?爹娘反对,凤莲也不支持我。他们怕我再次伤害了乡亲们!”我说:“你是咋想的?”双羊叹了一声:“唉,我对自己也是信心不足,这时代不知哪儿出了毛病,我们的道德,在金钱面前也不堪一击啊!如果干不好,就不如不回来!”我担忧地说:“你不来,难道就让陈玉文来干吗?乡亲们还有好日子吗?”双羊说:“他人不行,乡亲们的土地可以不流转。他还能杀人放火吗?”我有些气愤地说:“你说呢?他能强奸麦圈儿,啥事不敢干啊?我们的土地不能落在这畜生手中,他哥哥当官,他兼并土地,一定是巧取豪夺,坑害百姓的!”双羊说:“三哥,我佩服你的正义,你的刚强,让我再想想,我不是怕陈玉文,我是心疼土地哩!乡亲们种庄稼,已经很难很难了,走到这一步了,再不能拖延啦!”

双羊沉默了好久。我知道一件吓人的事在他心中起了波澜。几天前的个雷雨交加之夜,曹家的坟地“轰”一声塌了。曹玉堂把双羊叫回村查看,是曹老大的坟塌了个窟窿。双羊傻了眼,在坟地里转了几圈,一句话也没说。回来的路上,双羊悄悄问我:“三哥,这是啥征兆啊?”我想了想说:“你老太爷想你了,你在外发财,他并不高兴。你太爷最爱土地。他盼你回村搞土地流转哩!”双羊沉沉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双羊一字一句地说:“三哥,人心中得有神,得有敬畏。土地饶恕了我,我再次审判自己。我错啦!我今天对着苍天,对着连安地神,就给自己立个规矩。从今往后,我曹双羊回到土地就是回到本真,我要多多行善,宁可赔钱,也决不当恶人!我给你一把刀,如果我走邪了,你就用这刀把我的手剁下来!”

我爽快地说:“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傍晚来临了,农民收工了,大地一片寂静。我和双羊趴在地里听地声。双羊期待着一些声音,期待土地上熟悉的声音。遗憾的是,他没有听到。我的听力超常,我听到了“咚咚”的响声,地声浑厚而舒缓,一波一波,由远处一声声响过来,又层次分明地荡向远方。我跟他描述说:“这地声就像麦河水一样流淌着,由上游流到下游了。”双羊说:“噢,我知道了。我想出了一个理,我自己就是自己的神啊!我同意回来搞土地流转啦!”然后,他拿细土擦了把脸,双手捧着脑袋,蹲在地上。我紧紧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