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荒芜的田园
我记得那是四年前的事,麦圈儿在我家的麦地被人强奸了。
麦圈儿是村里六嫂的女儿。六嫂就抓着我的胳膊来到麦田,麦圈儿也默默地跟来了。我已经有两年没到责任田里来了。这是麦河西岸,一棵槐树下,不足三亩水浇地。我这个光棍儿,没老婆,没孩子,分到的土地自然就少,我把土地转包给了陈玉文。陈玉文是陈锁柱的三弟,我对陈家人本来就没好印象,这小子打架、赌博,娶了老婆才消停了。讨厌归讨厌,但是,他还有个义气,他家的地紧挨着我家土地,常常过来帮我干点活儿。那一年还交农业税呢,他张嘴喊:“三哥,好好唱你的大鼓吧,这点地我给你种着吧,吃粮我给你送去。”我想了想,说:“你种就你种,我一人吃多少粮啊,你给提留款交了就中啊!”陈玉文小两口就种上了。有人说,这是土地流转前奏,其实,也没有合同,只有一个口头协定。我知道陈玉文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地里的庄稼全靠老婆,哪儿还指望上他?破衣补上露肉,两茬庄稼能对付过去就得了,总比荒着强吧?
这年麦黄时节,麦圈儿骑车路过麦田小路,天色尚晚,突然一个男人出现在麦田,强奸了麦圈儿。我们来到现场,倒伏了大片麦子。六嫂把我看得挺神,指望我给麦圈儿破案,我弯腰用鼻子嗅了嗅,除了麦香,没啥特殊的味道。麦圈儿哭着说:“我恨这些麦子!”我进一步询问情况:“那人啥模样?”麦圈儿说:“那人戴着褐色面罩,只露着眼睛和嘴。嘴里喷着大蒜的味儿!”我随口一问,她就顺嘴秃噜出来了:“玉文就爱吃大蒜!”麦圈儿补充说,“流氓的眼珠仁是黄的!”我打了一个激灵,陈玉文的老婆说过,这小子眼珠仁是黄的,以为患了黄疸病。六嫂说:“对了,是不是玉文这小子干的?赶紧找派出所报案!”我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说:“报案?这不妥吧?乡里乡亲的,咋处理?”六嫂哽咽了:“是啊,他大哥是县长,二哥是村长,我们哪斗得过他呀?”我解释说:“就算陈元庆大义灭亲,把玉文送进监狱,吃亏的还是你家麦圈儿啊!孩子咋见人?咋嫁人?别忘了凤莲的悲剧啊!”六嫂被噎住了,麦圈儿又哭了。我想了想说:“你们甭管了,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臭小子!麦圈儿啊,想哭就哭哭吧,哭完了,就当啥都没发生过,别嚷嚷,就当鬼来了。鬼吓了你一下,你还没有破身,你还是黄花大闺女,记住啦?”麦圈儿哽咽着点头。六嫂不服气:“就这么便宜这小子啦?”我说:“我来收拾这狗×的!”六嫂沉沉地一叹。她跟我一个习惯,我遇着烦心事的时候,就望着承包田叹息一番。过了一会儿,六嫂说:“三儿啊,你那儿去的人多,你就在村里,或是外村给闺女瞅个对象!咱庄稼人本本分分的,找个过日子人家就行啊!”我连忙答应下来。六嫂说:“你家的地也让他给糟蹋啦!这哪叫麦子?都是秕子!都是荒草!他连除草剂都舍不得用哩!”我蹲下身子,抓了抓麦子,麦穗瘪瘪的,抓了抓土,土块硬硬的。我喉咙一紧,都想哭一鼻子:“唉,这畜生算是把我给坑苦啦!”这地无论如何也不租给他了,糟蹋了土地,还糟蹋女人。要多晦气有多晦气!他咋不在自家麦田里作案?他对得起我白立国吗?我用手指肚儿沾点土舔了一下,一舔不对劲儿,再舔,舌尖儿咂摸咂摸,土地的味道变了,一股螃蟹味儿。
我们往村里走的时候,路过刘凤桐家的承包地。刘凤桐和老婆转香在地里干活。刘凤桐喊:“三哥,干啥呢?”我应着声:“我到承包田看看,这不,遇着六嫂娘儿俩了。”转香嘻嘻笑了一下说:“三哥,好久没听你唱大鼓啦!”我嘿嘿笑着:“想听就到家里来。哎,你们在城里打工,咋还料理土地呀?忙得过来吗?”刘凤桐说:“打工挣不了几个钱,地里打点粮食带到城里,就省得花钱买了。”我停了下来,对六嫂和麦圈儿说:“你们先走吧,我跟凤桐说说话!”六嫂说:“三儿,那事你可放心上哩!”我摆了摆手说:“是的,是的,你们可得记住我的话啊!”六嫂答应一声下了田埂。刘凤桐问:“瞎三儿,出啥事儿啦?吞吞吐吐的!”我慌张地说:“没啥事儿,没啥事儿。”说着就摸他家的麦子。麦秆稀稀拉拉,麦穗瘪瘪塌塌,比我家麦子料理得还差。我咧了咧嘴巴:“凤桐,豆锄三遍角成串,麦锄三遍一包面。你这地啊准他娘没锄过!”刘凤桐嘟囔着:“唉,粗放经营,靠天吃饭,该浇水不浇水,该施肥不施肥,自然长,自然长能好得了吗?”我掐了一棵麦穗说:“人黄有病,麦黄缺肥。起码,你应该整点化肥吧?”转香说:“化肥多贵啊!”刘凤桐说:“主要是投了回不来本啊!我算过一笔账,我们村人多地少,人均两亩多地,承包地只有在两亩,或是高于两亩时,种的粮食才能自给。售粮所得,在低于两亩时,购买农资的余钱几乎没有,发展生产就是扯淡!一亩地从下种到收割,需要投入十多个工,我们四口之家,共有八亩多地,净工作时间就一个多月,算上复种,也不过两月,没多少活干,没钱挣。土地还有啥吸引力?你说我们不打工能活命吗?立国,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你不算卦,你不唱大鼓,靠这点地能活吗?”我想了想说:“你们就把地转包出去呀。”刘凤桐说:“包给谁?这儿不是盈利产业,谁种也他娘白搭劲儿!他要想不赔,就得祸害土地。这地好比一个女人,让别人糟蹋,还不如我自个儿糟蹋呢!”我说:“不是都说吗?规模经营降低成本,效益好啊!”刘凤桐说:“理论上没错儿,可是操作起来,净是官司,纠纷啊!”我一听也是这个理儿,想到陈玉文这畜生,心里就凉透了。转香说:“河那边,有好几块地荒着哪!有永梅的地,她说了,宁可荒着也不愿意转包!”我一动不动,脸上白蜡似的不见表情,问:“为啥?”转香说:“土地权属不清,嫌流转起来太麻烦!”刘凤桐说:“永梅在城里卖菜挣钱了,她不拿地当事儿啦!”转香问:“三哥,你家的地谁替你种着呢?”我没好气地说:“陈玉文种呢,这畜生!”刘凤桐和转香都愣了。我脑子里晃着陈玉文的影子,这小子包了我的地,糟蹋了土地,还糟蹋了麦圈儿。好像我的女人让人家给搞了。我愤愤地骂了一声:“我×他八辈儿祖宗!”刘凤桐从来没有见我发过这么大火,讷讷地说:“三哥,玉文还算人吗?别跟他生气!”转香说:“他好像常常在城里鬼混!有人说他偷东西!”我的胸脯起伏不止:“我跟他没完!”为了让我平息愤怒,转香把地头的牛牵来了。她让我摸一摸,我摸到了牛的大眼睛,牛眼眨巴眨巴,睫毛把我的手掌刮得直痒痒。我朝它的嘴巴摸去,以为我要喂它吃的,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的心渐渐平复一些了。也许我们说话声太大了,呼噜噜,一群麻雀飞起来。然后,我听见虎子的鸣叫声。天阴着,咔的甩了一个响雷。我赶紧招呼着虎子回家去了。
这几天,我一直盯着找陈玉文。他吓跑了,他老婆说跑到城里去了。
麦收过后,我闷闷不乐。干脆坐在村口麦垛旁蹲坑儿,没人知道我蹲的是陈玉文。我有时间,看谁熬过谁?孩子、老婆都在村里,难道这小子永远不回来吗?村街很静,没人搭理我。村里只剩老弱病残了,老弱病残还要去地里干活。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身体一拱一拱,拱得麦垛乱摇晃。快晌午了,听见马达声,接着,车轱辘咯噔咯噔响了一阵儿。我就知道是拖拉机过来了,还听出韩腰子在上面。韩腰子在村里算数一数二的庄稼把式,犁、耙、锄、割、施肥、管理,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韩腰子跳下拖拉机,让拖拉机开走,尽管他阻拦我和桃儿的事,我两人还是拉呱上了。我说:“韩叔,麦子卖了好价钱吧?”韩腰子叹息着说:“唉,别提了,全村的麦子数我家料理得好,连郭富九都服了。为了保墒,养土地,化肥、农药和除草剂,都不咋用,用大粪,发酵肥,那叫精耕细作啊!可是管啥用?照样不得卖呀,桃儿出面求美食人家方便面厂的张老板,人家看脸才收下了,价钱低得可怜啊!六毛一斤,一问,美国的软红小麦运到港口,才五毛四一斤。你说,这地还咋种?人家瞎种,成本低了吧?哎,还卖了跟我一样的价钱。这不糊弄人吗?”日头晒得我抬不起头来,脑袋耷拉得像死秧子葫芦,我叹息说:“糊弄人也是一门学问,小猪前拱,小鸡后扒,各有各的高招儿哇!”韩腰子沮丧地说:“这地没法种了,越穷越种,越种越穷,到了上个月,靠种地,光赔钱啦!桃儿娘老犯病,多亏桃儿在外打工挣钱接济着家里。这饥荒,光靠种地啥时候还上?为了躲债,我上城里找桃儿了。她让我把土地流转出去,然后腾出空儿来干点副业!”我感叹道:“在鹦鹉村啊,连你韩腰子都不想种地了,恐怕没人想种地啦!不过,你真的愿意流转?流转是啥意思啊?”韩腰子说:“桃儿说,就是转包呗!”陈锁柱走过来了,插话说:“你们唠啥呢?啥流转,转包的?”韩腰子说:“我俩唠土地呢!村长,这地还咋种啊?累死累活的,还欠饥荒啊!”陈锁柱嘿嘿一笑:“告诉你们,上级下来新精神啦,可以搞土地流转啦!全国农村都有这个问题呀,土地经营分散,难以集中开发。土地经营的粗放,直接导致地产、土质的严重下降。这也难怪,受市场经济的影响,农村劳动力大量外出,这样就产生了一个特殊群体,老、弱、病、残、妇女留守在家,劳动力很是缺乏,土地粗放耕作,甚至出现荒芜。我们村也很严重啊!为了多打粮,就通过使用更多的化肥、农药、除草剂等来种植、管理农作物,造成耕地、水源、大气等的严重污染,土质板结,土地都给糟蹋了,人地矛盾日益突出。随着城镇的迅速扩张、工业用地和基础设施用地的大幅度增加,基本农田越来越少喽!”我说:“可不是咋的,你家老三种着我家地,看那地给糟蹋的,恐怕几年都整不过来!”陈锁柱说:“那小子哪儿是种地的主啊?要回来,搞流转吧!流转跟合作化不一样,不是收回土地,土地使用权还归你们,以入股、租赁、转包、互换和转让的形式,流转土地承包权。考虑到农民的利益,一律自愿,不强迫,绝不能使用强迫命令的手段。这样既能解决规模经营,降低种地成本,让农民致富,又能保持土地承包权利!这不一举两得吗?”韩腰子说:“那就好,那就好。可是,再过多少年,随着土地增值,后边的效益归谁啊?”陈锁柱嘿嘿一笑:“都说你傻吃憨睡,你不傻呀!流转之后,只要种粮,国家的粮差补贴、农机补贴,都还继续执行。流转合同一般不超五年,五年以后再续签,随市场变化提价呀!”我的脸上嘭地涨满惊喜:“该闹革命了,该闹土地革命了。”陈锁柱说:“具体的,你们看文件吧!我走啦!”韩腰子等陈锁柱走远了,骂了一句:“中央政策再好,到了下边也让他给拧巴喽!”他说着就“嘭嘭”地捶腰。这家伙送粮回来,就累得腰酸背疼,怨声连天。我扶了扶他的腰:“腰子,别装了,见了女人腰硬着哪,前几天听说炕皮叫你砸塌啦?”韩腰子笑了:“听谁胡说?我跟桃儿娘,几年没搞娱乐啦!”我嘿嘿一笑说:“这回行了,赶紧流转土地吧,腾出精力干点正事儿!”韩腰子捶了我一拳:“瞎三儿,我哪儿有你那驴劲儿啊?”我说:“你没驴劲儿,可你会驴叫啊!”韩腰子嘿嘿地笑了起来。有人说,我一张嘴就幽默,句句可笑。因为我常说实话,大实话最幽默。我脑子里那点幽默细胞都激活了,又说了一些黄笑话,韩腰子笑得把一切疲劳都忘掉了。我听着身边有点乱,就哑了口不说了。
陈玉文回村了。这小子手头可能弄了点钱,嚷嚷着要流转土地。我摸着找他来了。他站在村头说:“请乡亲们相信我,我要把你们撂荒的土地都流转过来,搞规模经营,搞现代农业,都让你们住上大别墅!”乡亲们都愣了。我一听就炸了,土地流转让他一掺和,一开局就会砸了锅。陈玉文又说:“你们不信我?怕我没钱投资?别拿老眼光看人,我腰里有钱啦!一分也少不了你们的!”有人哼了一声:“你们挣钱了,富人得势了,还来折腾穷人,夺我们的这只破饭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我大声喊:“玉文,我那块地让你糟蹋了,我要找你要回来呢,谁让你流转?”有人骂:“滚犊子,鹦鹉村不都成你们陈家的啦?你想土地私有化呀,想当大地主哇!”大冬子骂:“够狠毒的,你想把我们变成你的佃户哇?变成奴隶啊?”我往陈玉文跟前凑了凑:“你小子跟我来,我找你好几天啦!”陈玉文尴尬地一笑:“不就你家那点破地吗?”我黑了脸说:“不光是地,还有麦圈儿的事,你以为做了恶就没人管你啦?”陈玉文说:“麦圈儿咋啦?我没见过她呀?”我说:“别跟我耍赖,不然我就找你大哥说去!”陈玉文软了:“好吧,我过会儿找你去!”
转天早上,陈玉文提着水果来找我。我冷着脸说:“你给我站着,站着!”陈玉文真就不敢坐下,呆呆地站着。我强硬地说:“村里没人敢掺和你的事,唯独我瞎子敢!我那几亩地的事儿先不说了,先说麦圈儿的事。人家认出你来了,我拦住了,才没有告发你。你说是公了还是私了?”陈玉文好像听不懂,还是嘿嘿地笑:“认出我了?”我说:“你戴着面罩,露出黄眼珠儿,还吃了大蒜!还让我往下说吗?”陈玉文哆嗦了:“得,得,还是私了吧!我出点钱给她!”我哼了一声:“你小子有钱了是吧?偷来的吧?”我只是随便这么一说,陈玉文顺嘴就招了:“他娘的,种地亏死了。我想过抢银行,可是总也没敢下手,我这德行的,只能干一点儿小偷小摸啊!要是偷了官,不敢报案;偷了贼,照样不敢报案,他们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如今都变了,啥叫贼?偷穷人算啥贼?偷富人才叫贼,要是贼偷贼才叫大贼呢!三哥,告诉你吧,你找我这几天,我偷了一个大贼,发啦!”我骂:“你小子胆量不小哇?”陈玉文说:“胆子是可大可小的东西,胆子吓小了,有了钱还会慢慢变大,财大气粗嘛,气一粗胆儿就大啦!”我气得吼了:“混账,住嘴,啥乱七八糟的!”陈玉文不说话了。我继续以命令的口吻说:“不管你咋来的钱,偷的,还是抢的,那是警察的事儿,都得赔偿麦圈儿,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还有,你别给村里添乱,搞啥土地流转,你小子是这块料儿吗?就这俩条件,你答应我吗?”我把痰腔儿打得很响,说明我底气还足。陈玉文说:“好吧,我他娘的栽你手里,认啦!”
日子就这样流走了。比麦河水流得还快,抓都抓不住。如果不是双羊常跟我说点事,就觉不出日月的斗转星移了。
那一天,双羊回乡收购小麦了。双羊从美食人家出来,搞起了方便面厂。他需要大量面粉,就回麦河家乡收购麦子,麦子到手以后,直接就送往面粉厂加工。有人说双羊要回村流转土地,陈玉文想流转土地,就鼓捣陈锁柱抵制双羊,自己趁机四处散布说:“曹双羊是来家乡发横财的,是继续坑害乡亲们的。”还说:“那小子脑瓜多鬼,我们斗得过他?”村民们一听,都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场矿难,想起事故中死去的人,想起在矿难中被砸伤的人,脊梁骨一阵阵冒凉风,腿肚子直打战。越来越多的人抵制双羊收麦子,连麦河道场的工人都不接触。双羊很是着急,任他咋说,甚至把收购价每斤提高二分钱,还是没有几户卖给他。双羊无奈之下,只好回城找陈元庆商量对策。他们见面的情形,虎子都看在眼里告诉我了。陈元庆先是骂了自家兄弟几句,然后给双羊分析说:“自从粮食价格放开以后,收购价持续上涨,粮食流通的各个环节都有利可获,只不过是有大有小罢了。可农民兄弟呢?却并没有得到涨价后的回报,也就是说,把农民排除在了获益链之外了。这是不公平的!农民应该可以获得粮价上涨总利润中的百分之二十,可是,农民啥都没有得到。”双羊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乡亲们不卖麦子给我,等着涨价啊?”陈元庆点点头:“有这个因素。从小麦变成餐桌上的面粉制成品,环节太多,每经过一个环节,粮价就上涨一次,因此说,农民兄弟期待着价格上涨是情有可原的,他们辛辛苦苦打下的麦子,谁不想多卖俩钱儿啊?”
“难道说粮价放开了,就想咋涨咋涨啊?没人管了吗?”双羊惊讶地问。陈元庆说:“咋会没人管哪。粮油价格上涨,这是近几年来少有的现象,农民关注,城市居民也关注啊,这可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啊!政府采取的措施是抛售储备粮,也就是增加市场供应量。政府转变职能,为农民多做服务工作,发挥杠杆作用。管理好巨大的粮食市场,最好的办法也是遵照市场经济的规律。就拿小麦来说吧,价格进一步上涨,我想,出现限价令,也不是不可能。总而言之一句话,发财致富靠市场,保持稳定还是得靠政府啊!”
“那……我就再抬高点价格?”双羊说。陈元庆说:“别急,搞一下市场调研再说。”双羊听了陈元庆的话,深入农贸市场了解粮食行情去了。
两天下来,双羊掌握了市场价格浮动规律,也知道了国家最低收购价,第二次回村收购小麦去了。在鹦鹉村村口,双羊碰上了郭富九。双羊喊道:“富九,上回事,我娘骂了我,对不住啦!把你家麦子卖给我吧,价钱绝对高过国家收购价。”郭富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刚割下来就卖给收粮食的小贩啦!”双羊问:“啥价儿卖的啊?”郭富九说:“六毛五。”双羊遗憾地说:“哎呀,你咋这么急着卖啊?咋不等一等呢?今年国家最低收购价在六毛九到七毛二之间。”郭富九一听心窄了,哭丧着脸:“哎哟,我可是亏大发啦,那可是四千斤哪!一斤亏五六分,十斤就是五六毛,一百斤就是五六块,一千斤,五六十啊,三千斤就……”郭富九悔得捶胸又顿足。韩腰子追问:“双羊啊,你的收购价是多少啊?”双羊没来得及开口,看见迎面走来了陈锁柱,故意高举手掌,伸着拇指和二拇指,大声说道:“八毛钱一斤啊,大叔。”韩腰子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巴合不上了。当他确定这个消息,八毛钱一斤小麦,快活得像一只大狗熊,摇摇晃晃,哼起了皮影调子。他一把抓住双羊的手,一指自家方向,叫喊道:“我这还真没白等涨价,走,四千斤,全卖你。”别的农户闻讯而来。村民也都纷纷叫喊:“我家有两千斤,卖给你。双羊,你真行啊!”有人喊:“双羊,我家有三千斤哪。”双羊哈哈笑着,故意大声问锁柱:“哎,我说锁柱啊,你家的麦子卖了没?没卖,给我吧。”锁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含含糊糊的,不知说了几句啥,乖乖走远了。他前脚走,后脚就有人骂开了:“这个锁柱,够缺德的,硬说卖给双羊捞不着现钱儿。”刘凤桐说:“整天鼓捣我把麦子都卖了,这下可坑苦了我啦,少卖多少钱哪!”郭富九都哭腔了:“咳,都怪咱自个儿啊,耳朵根子软,拿不正主意。”
只用了三天时间,双羊就收购上了三十六万斤麦子。那场面真是热火朝天,让我想起了以前交公粮的日子。工厂来了汽车,麦子送往面粉厂加工。我的麦子也卖给了双羊。由于双羊当场现金结算,拿到钱的村民脸上喜洋洋的。我记得非常清楚,桃儿就是在这个时候承包了面粉厂。桃儿不是没有竞争对手,是双羊暗暗帮了她。双羊给村里提了条件,如果承包给桃儿,他就把这批麦子放在厂里加工。双羊不让我说,桃儿一直蒙在鼓里。虽说麦子变成了面粉,收购麦子的风波还没有平息。提前把麦子卖了的,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迁怒于陈锁柱,但不敢发作,只能躲在院子里咬牙切齿。郭富九老婆忍不住,跟陈锁柱老婆骂上了。不知为啥,我爱听乡村女人骂街。骂得那个难听,我瞎子都脸红。我不描述了,给鹦鹉村丢人。骂着差不多了,围了一堆人观看。我听见“啪”的一声响,锁柱老婆哭了,是锁柱出来打了老婆。锁柱大声吼:“还不给我滚回去!丢人现眼的玩意儿!”锁柱老婆抽泣着走了。陈锁柱冲着我嚷嚷:“还站着干啥?有啥好看的?”我跟着众人散开了。
下午四点多钟,西天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双羊吩咐手下赶紧往大卡车上盖苫布。忙活完不久,滂沱大雨便下来了。雨大得屋檐掉线线儿,好像织成了一张无边的罗网,遮盖了村庄和田野,一切有生息的东西都默默地隐藏起来了。天地之间只有雷鸣雨哮,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纵情地喧哗着。双羊没有冒着大雨回厂,住在了父母家。晚上,曹大娘给儿子做了他最爱吃的猪肉炖粉条、火爆腰花。饭熟了,双羊开着他的轿车把我接到了他家,陪着他吃喝、聊天。然后,又把陈锁柱接来了。我挺不理解,心说:陈锁柱害得你险些没收上麦子来,你咋还请他喝酒呢?他是不是想巴结陈锁柱的哥哥陈元庆?
曹玉堂和曹大娘见儿子不走了,高兴得不得了,跟我说了好几遍:“立国,瞧见没有,这就是天伦之乐!”曹大娘说:“要是再来个大孙子,就更好啦!”我微笑着点头,虽说看不见这其乐融融的农家气氛,但还是挺怀念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喝说笑,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家虽说无缘享受,但我由衷地祝福曹家永远和睦快乐。我喜欢双羊跟老爹斗酒的样子,如果没有外人,喝到兴头上,双羊竟然揪着曹玉堂的耳朵:“爹,别耍赖啊,干了,干啦!”曹玉堂憨憨一笑,仰脖就干了酒。我记得要是往年,喝完了酒,我、双羊和小根搂在大炕上摔上一跤,是家常便饭了。小根在城里读书,只有假期才能回家。今晚我喝了不少酒,话也比平常多说了很多。很少听见陈锁柱说话,他一个劲儿敬酒,这小子能说啥呀,还好意思说咋的?我没搭理陈锁柱。一想起糟蹋凤莲的陈元庆,我对陈家人就上不来。吃着喝着,我听外面雨还在下,只不过小多了,就叹了口气说:“可别连雨天哪,有的家麦子还没收完啊!”陈锁柱说话了:“这种天儿,麦子最容易受潮了,要不我咋鼓动大伙儿抓紧把麦子卖出去哪。”我知道他在为自己伤害双羊的行为做解释,借以缓解两人的紧张关系。双羊说:“锁柱你做得对,麦子受了潮发霉,别说卖不上好价儿,喂猪都不吃了。”锁柱说:“双羊,去年我听说,郭富九那几家的麦子想卖给你们厂,你都没要。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要回村收购麦子,要是知道……”曹玉堂打断他的话:“算了算了,不知者不怪嘛!来来来,喝酒喝酒。”陈锁柱就连连喝酒。我知道陈锁柱想掩饰什么,就直捅他心窝子:“锁柱,你别装了,你啥心思,我全掌握。”陈锁柱尴尬地问:“瞎子,我啥心思啊?”我说:“你家老三想流转土地,你怕双羊回来挤了他。你那点小算盘,唬得了别人唬不了我!”陈锁柱脸色咋变,我看不见,但他的声音颤了:“瞎子,你胡说个啥呀?我哥虽说对不住凤莲,双羊跟我哥交过手,可我跟双羊没过节儿啊?再说了,双羊也没说流转土地啊?人家大厂长,大老板,能回村拉这个套吗?”双羊嘿嘿笑了,没说话。我继续反击陈锁柱:“别狡辩,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你们陈家人聪明,但聪明不到正地方。曹家人也聪明,但人家干的是正事儿,是好事儿!”陈锁柱气得大怒:“白瞎子,活腻了是吧?找挨揍是吧?等我把你腿打折了,你就老实啦!”我挺着胸脯说:“我等着你,你以为鹦鹉村人都怕你啊?别说你哥当副县长,就是当省长,也尿不到我这壶儿!”曹玉堂摁住我的胳膊,大声说:“瞎三儿,真是喝高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双羊骂道:“三哥,你小子大脑进水了吧?咋满嘴喷粪啊?锁柱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还要推举他当村长呢!鹦鹉村靠谁?靠你行吗?”我不知道双羊葫芦里卖的啥药,低头吃肉不说话了。曹大娘看不过去了,急忙插话说:“不准你们说三儿,他可是大好人啊,别看他瞎着,心里头比谁都纯净!”有曹大娘给我撑腰,陈锁柱和双羊都被吓住了。
双羊够精鬼的,他马上站起来调节尴尬气氛。他让我唱一段大鼓。我忽然想起了乡间流行的《不平歌》,就用两只筷子当梨花板,龇牙咧嘴地唱起来:“泥瓦匠,住茅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老婆喝淡汤;种粮的,吃米糠;磨面的,吃瓜秧;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卖油的娘子水梳妆。”人们听着,都哈哈地笑了。我没有听到双羊的笑声,他沉默了很久。我一想坏了,这首《不平歌》勾起他伤心处了。我听见双羊“咕咚”一声,把满杯的衡水老白干酒都喝了。这一杯酒足有四两,然后是蹾酒杯的声音。双羊吐了一口气说:“听着三哥的《不平歌》,你们都笑了,可我就想哭。”我愣了愣,放下筷子。曹大娘说:“这孩子,这歌儿你小时候也唱过。只不过,你当儿歌唱的,词儿是一样的。”双羊沉痛的声音:“娘,我知道,我唱过。那时候唱啊,不走心,今天三哥这么一唱,我的心疼啦!真疼啊!”我急忙说:“对不起,双羊,三哥再唱一段别的给你开心!”双羊说:“三哥,我不怪你,只是我想多了。别,别唱了。让我静一静!”大家都沉默了。片刻的静默,双羊说话了:“三哥,你唱啥我都爱听,就是不准你再唱这《不平歌》啦!我们农民苦成了这样,穷成这样,还拿这歌取乐?不可悲吗?”我说:“双羊,我也知道世间有很多不平等,农民最苦,我遭的罪,吃的苦不比你少!可是,我们不乐和,咋办?死吗?种粮的饿死,盖楼的睡马路,是不公平,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你不高兴,不高兴能咋着?你还翻了天?”双羊沉默了一下说:“不,三哥,你误解我了,我不是让农民抵抗政府,更没仇视城市的意思。我本身也在享受城市文明嘛!我的本意是,我们经历过苦难,不仅是挨饿,还有心灵的苦难。农民要争气,要有自尊!”陈锁柱感慨地说:“是啊,双羊说得对,我们有些农民不像样子,到城里打工,偷啊摸的,没骨气,让人瞧不起啊!”我咧了咧嘴巴说:“你都明白啊,你回家先教育老三吧!他不就是你说的这类人吗?让他少给鹦鹉村丢人!”陈锁柱不高兴地说:“瞎子,你咋总是跟我们陈家人过不去?我们老三回来说了,痛改前非,还要流转土地,做一个经纪人哪!”双羊说:“锁柱,你糊涂啊?别说老三不能干,就是能干,你当着村长,也不能让他来流转土地呀。好说不好听啊!”陈锁柱说:“是啊,这小子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我哥说让他买一辆大挂车跑运输呢!”我嘻嘻笑了:“我看这事靠谱儿!双羊,大伙儿都盼着你回村,搞土地流转哩!”陈锁柱说:“对呀,你们方便面厂又需要麦子!你回来吧!”双羊拒绝说:“不行,不行,我可没这个思想准备呀!我们厂子刚刚起步,资金不足,农业投资成本高,周期长,风险大,收益太低!煤矿经营,我就欠了大伙儿一把。我来流转土地,不能帮助大家致富,那就太糟糕了,我还有脸回来吗?”
双羊的话把我给噎回去了。一连几天,乡亲们都聚集在我这里,商量咋能搬动双羊。那天上午,我们坐着韩腰子家的拖拉机去了城里。双羊请我们喝酒,陪我们说话,却把口封得死死的:“乡亲的心意我理解,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们!真的!”我很失望,双羊为啥拒绝回乡流转土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