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选集(三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长篇小说(1)

巴金选集(上)

春天里的秋天

春天。枯黄的原野变绿了。新绿的叶子在枯枝上长出来。阳光温柔地对着每个人微笑,鸟儿在歌唱飞翔,花开放着,红的花,白的花,紫的花。星闪耀着,红的星,黄的星,白的星。蔚蓝的天,自由的风,梦一般美丽的爱情。

每个人都有春天。无论是你,或者是我,每个人在春天里都可以有欢笑,有爱情,有陶醉。

然而秋天在春天里哭泣了。

这一个春天,在迷人的南国的古城里,我送走了我的一段光阴。

秋天的雨落了,但是又给春天的风扫尽了。

在雨后的一个晴天里,我同两个朋友走过泥泞的道路,走过石板的桥,走过田畔的小径,去访问一个南国的女性,一个我不曾会过面的疯狂的女郎。

在一个并不很小的庄院的门前,我们站住了。一个说着我不懂的语言的小女孩给我们开了黑色的木栅门,这木栅门和我的小说里的完全不同。这里是本地有钱人的住家。

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我看见了我们的主人。宽大的架子床,宽大的凉席,薄薄的被。她坐起来,我看见了她的上半身。是一个正在开花的年纪的女郎。

我们三个坐在她对面一张长凳上。一个朋友说明了来意。她只是默默地笑,笑得和哭一样。我默默地看了她几眼。我就明白我那个朋友所告诉我的一切了。留在那里的半个多小时里,我们谈了不到十句以上的话,看见了她十多次秋天的笑。

别了她出来,我怀着一颗秋天的痛苦的心。我想起我的来意,我那想帮助她的来意,我差不多要哭了。

一个女郎,一个正在开花的年纪的女郎……我一生里第一次懂得疯狂的意义了。

我的许多年来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泪写成的书,我的生活的目标无一不是在:帮助人,使每个人都得着春天,每颗心都得着光明,每个人的生活都得着幸福,每个人的发展都得着自由。我给人唤起了渴望,对于光明的渴望;我在人的前面安放了一个事业,值得献身的事业。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给另一种势力摧残了。在唤起了一个年轻的灵魂以后,只让他或她去受更难堪的蹂躏和折磨。

于是那个女郎疯狂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不自由的婚姻,传统观念的束缚,家庭的专制,不知道摧残了多少正在开花的年轻的灵魂,我的二十八年的岁月里,已经堆积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阴影了。在那秋天的笑,象哭一样的笑里,我看见了过去整整一代的青年的尸体。我仿佛听见一个痛苦的声音说:“这应该终止了。”

《春天里的秋天》不止是一个温和地哭泣的故事,它还是整整一代的青年的呼吁。我要拿起我的笔做武器,为他们冲锋,向着这垂死的社会发出我的坚决的呼声“J'accuse”(我控诉)。

巴金 1932年5月。

妹妹从家里拍了一个电报来,告诉我:哥哥死了。

我不知道哥哥是怎样死的,我没有听说他生过病。我只知道他快要订婚。

“做梦罢,一个人哪里会死得这样容易?况且在快要订婚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就不再去想这件事。我的环境并没有改变。没有一件事会使我感觉到我的哥哥已经死了。

第二天我又接到一个电报。这个电报有三十四个字,报告的还是那同样的消息,不过比前一个电报说得更详细:我的哥哥死了,而且是自己用刀割断喉管死的。

朋友许在我的旁边,他很关心地帮忙我翻译电报。他的手微微颤动着。

“怎么办呢?”他问道。

我不开口。我却用力捏自己的手臂,我暗暗地说:“该不是在做梦罢。”

许同情地、怜悯地望着我。在他的眼里,我好像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地望着我?”我想间他。但是他默默地走开了。

我坐在沙发上,我看着墙上挂的那张珍妮·盖诺的像片。她在对我笑。那个傻女孩子,她许久不对我笑了,为什么她今天突然对我笑呢?难道她笑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吗?金黄色的头发,淡青色的衫子,健康色的皮肤,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都不过是纸上的,而且现在我的哥哥死了。

从珍妮·盖诺的脸上我把眼光移到白色的墙壁。墙壁是白的,白得没有一点黑影。但是渐渐地从墙壁上现出了一张黑瘦的脸。

这张脸上没有一点特征,它可以是任何人的脸,你的,我的,他的,但它并不是,它只是我的哥哥的脸。

这确实是我的哥哥的脸,一个年轻人的平凡的脸,这平凡的面貌就代表了他的平凡的生活。

“我死了,我用自己的手割断了我的生命,”他忽然张开嘴道。

“不会的,我不相信,你明明在这里说话,”我坚决地反驳说。

“那刀子,那剧痛,那最后的挣扎!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没有人会想念我!我一生就这样地完结了,”他悲声说着,两只陷入的眼睛里落下了大的眼泪。

“如果死了以后还能够说话,还能够流泪,那么死就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况且我们每个人都要死的,”我半信半疑地对自己说,声音很低,差不多只有自己听得见。

“我不愿意死!”他忽然扁起嘴说,他的脸变得真难看,嘴成了一个“一”字,眼睛成了两根线。我睁大眼睛去看。那张脸不住地扁下去,成了象馒头一样地可笑。

白的墙壁还是白的墙壁,并没有哥哥的脸嵌在上面。

“呸!你在睁起眼睛做梦!”我这样地骂自己。

电报还在桌子上,那封三十四个字的电报。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瑢,她将怎样安慰我呢?女孩子的心肠软,她一定会哭,她一定会替我伤心,还是不告诉她罢。”我这样想,我以为自己想得有道理。

但是瑢来了,她已经从许那里知道我所知道的了。

“要是你以后再气我,我就要象你哥哥那样,”她扁起她的小嘴巴说。她也会扁嘴!

我从她扁嘴想到哥哥扁嘴,于是我给恐怖抓住了。“不要这样说!”我伸起手去蒙她的嘴,她把我的手挡开了。

“去,找个地方走走,”她站起来提议说,拿起桌上的电报纸当扇子搧了两下。

“到岩仔脚下的花园去好不好,”我疲倦地回答道。

“不,我不高兴到那里去,我讨厌那个守门的马来人。”她生气地一扭把头掉开了。电报纸被她丢在地上。

“真是罪过,”我独自说了一句,就俯下身子拾起电报来放在衣袋里。我又对她说:“还是到花园去罢,那里茉莉花开得真香。”我站起来。

“好,就依你,”瑢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们走出去了,她在前面,我跟着。我掩上了木栅门。

邻家的狗跑过来,望着我叫了两声,便摇摇头摆摆尾巴走了。

我们两个并肩走着,但靠得并不很近。她好像故意避开,不和我挨近。这女孩真奇怪!我不明白她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明亮的天,明亮的树,明亮的房屋,明亮的街道。曲折的,向上斜的沥青的马路载着她的细长的身子。短裙下面露出来一双被黑色长统丝袜裹住的腿,它们在软软的路上圆熟地跳舞。

我们走过一个墓地。忽然她不向前走了。她攀着木栅,静静地望着那一排一排地立着的十字架,和十字架下面的石棺。

一个青年女子会喜欢墓地,这事情多么奇怪。“走罢,墓地有什么好看!”我不耐烦地催促她。她不理我,忽然她吐出银铃似的声音说:“躺在这里多安静呀!”

“你!——你羡慕——”我惊讶地吐出这两个字,就连忙把口闭紧了,我怕我的嘴会说出不吉祥的话。

“不要打岔我,”她责备似地对我说,但声音并不严厉,她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柔软的手里,握得很紧。

我惊奇地望着她,但我也不再说话了。

我想知道她这时的心情,可是这个女孩子的心情我怎么能够猜到呢?

墓地里两个邻近的石棺上放了两个花圈。一个花圈上的花已经枯萎了,另一个的花还很鲜艳。

“这一个是你的,”她指着鲜艳的说。“这一个是我的,”她指着枯萎的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直率地说,我觉得她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

“你不懂?”她回过头望着我微微一笑。这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笑不应该是这样,但事实上确实是这样。这是病人的笑,她不是病人。这一笑要使我哭了。

“你骗我!”她又一笑。“你这样聪明的人会不懂!——我的前途已经暗淡了,所以我是这些花,”她又指着那枯萎的花圈。“你是那些花,因为你的前途充满了光明。两个花圈这样挨近,却不在一处,恰象我们两个。”

我的前途充满了光明,至少有一百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得使我想流泪的。

“你的比喻不对!男人是不能够拿花来比的,”我勉强做出笑容反驳道。我不说安慰的话,因为说那样的话会使我自己淌眼泪。

“可是我一生最爱花,”她真会说话,叫我无法驳倒她。她爱花是事实,我每次到她那里去,总会看见一瓶鲜花。各样颜色的花满满地插了一大瓶,放在条桌上,墙壁上挂着一个中年妇人的像,那是她的母亲。

“年轻女子不应该在墓地上多耽搁,而且更不该象小偷似的站在墙外偷看,”我这样说,用一阵虚伪的笑来掩饰阴郁的思想。

“那么走罢,”她突然放了我的手说。她马上转身走了。

到了花园门口,一阵荣莉花香朝我们的脸上扑来。

“怎样?我并不骗你?”我满意地说。

“我早就知道了!”她微微一笑。

我们走上石阶,进了花园。守门的马来人睁起两只又小又圆的眼睛望着她,一面把手放在他的红格子布围裙上揩来揩去。他的脸色黑中透黄,围着嘴生了一圈小胡子。

“这个东西真讨厌!他的眼光刺痛我的脸,”我们在马来人的身边走过,她低声对我说。“每次都是这样!”

“谁叫你生得这样漂亮!”我说着,我微笑了。

“你也说这样的话?你也讥笑我?那么我不跟你好了,”她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便抛开我,一个人急急向前走了。

我不去追她。我望着她的苗条的背影,和她的微微飘动的短发,我想起她这几天来的言语和举动。我起了疑心,我生了恐惧。

我在一株茉莉树下找着了她。她坐在石凳上,埋着头,好像在思索。小朵的白色茉莉花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见我走来,却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

我坐到她的身边,伸手去握她的右手,她把手挣脱了。我又去握她的手,她不再挣扎了,她反而把身子向我这面偎过来。

我嗅着她的头发上的茉莉花香,我握着她的柔软的手。我不说话。我想用无言的话去探索她的心。

左边树丛中露出了一角深黄色的楼。提琴的柔和的略带一点哀诉的调子在空中飘荡。马来人带着鼻音开始唱他的故乡的情歌。

她的心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的心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林,你的哥哥自杀,是真的?”她突然抬起头问我。

“为什么不真?你不是已经看见了电报?”

“他为什么自杀?”她探索地问。

“我不知道,”我直率地回答。心里痛苦地想,她为什么老是想这些不愉快的事,一个年轻女子不应该知道的事。

“用自己的手杀死自己,这究竟是不是可能的,我在想这个问题,”她用力地说,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微微地战抖。

“这不是你所应该知道的,”我说,我想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面去。

“可是我一定要知道,”她固执地说。

“那么你听我说。这当然是可能的。我的哥哥亲手杀死自己,这是事实。”我说了我不愿意说的话,为的是想用直捷了当的答语来阻止她继续追问。

“究竟生快乐呢,死快乐呢?”她好像是在问自己。

“瑢,你不再爱我了,”我失望地、悲痛地说。

“为什么?你怎么会想到这件事?”她惊讶地问。“我不爱你?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

“你的脸告诉我。”

“我的脸?你不是看惯了这张脸吗?”她把脸送到我的嘴边来,我吻了一下,这张脸凉凉的,的确这张脸告诉我……

“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环境,一对年轻的爱人不谈别的话,却谈生死自杀的问题,你说哪里会有这样荒谬的事?”

她不回答。过了半晌,她却说:“不要多疑了,我现在还在你的身边,你却想到我不爱你!”她的确聪明,用这样的话掩饰了她的真心。

是的,她在我的身边,可是她的心和我的心却隔得远。究竟隔了多少远,我也不知道。

“爱是美丽的东西。它太美丽了,我不能够占有它,”她低声说,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她的声音象提琴那样地柔和,那样地哀婉。

我望着她的脸,脸上罩了一层云雾,这云雾使它显得更美丽,好像新娘披上了面纱。但这新娘不会是我的。

我一把抱住她,象抱一件宝贵的东西。我淌下泪,一颗一颗的泪珠落在她的头发上,象一些滚动的明珠。

“你哭了,”她抬起头说。她一笑,这笑,我想,比哭更动人。她用一根手指按住我的嘴唇,接着就印了一个吻在那上面。这吻来得非常快,就象电光一闪。

我要吻她,她却掉开了头。

“瑢,你今天的举动很奇怪,你变了,”我痛苦地说,“告诉我这是什么缘故?”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我诚恳地问。“在一对爱人中间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我不知道,”她说得象孩子似地直率。

我心里想:“难道我们的爱情已经发生了裂痕吗?”

太阳的影子悄悄地躲开了。黄昏的香气包围着我们。马来人赤着脚在我们的面前溜来溜去。

“回去呀!”她站起来,挽着我的手臂。

我们又走着曲折的、向下斜的路。

“送我回家,”她命令似地说。

“好。”

“我上午做了菜,留着给你吃。”

“真的?”

“还有酒。”

“我不想喝酒。”

“一个朋友送来的好酒,我等着跟你一块儿喝。”

我不说话,掉过头去用眼睛谢她。她的脸上带着微笑,象开花一样。云雾已经消散了。

我们转了几个弯,走上一个斜坡。在一道绿色的木栅门前我认出了她的家。那里开着红的,白的花。

我们推了门进去,走上石阶,进了她的房间,一个少女的寝室。

“你在这里坐,”她指着沙发对我说。

她走到条桌前,把那一瓶花捧下来,放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她把脸放在花朵中间,后来就转进屏风后面去了。

白的百合,紫的紫堇,黄的美人蕉。

我也把脸放进花朵中间,嗅百合的清香和她的清香。

她端了菜碗出去了。

“我给你帮忙不好吗?”我说,和往常一样。

“不好,你不会弄。你给我好好坐着罢,”她带笑回答,和往常一样。

菜弄好了。一张小圆桌上放着菜碗。我和她对坐。

“味道还好吗?”她和往常一样地问。

“很不错,我很喜欢吃,”我和往常一样地答。

她从橱里取出酒瓶。

“你看,颜色和血一样,多鲜艳!”她给我满满地斟了一杯,也给她自己斟了一杯。

她举起杯子,我也举起杯子。

我喝完了一杯,我的脸开始发烧。

“不喝了,”我放下杯子说。

她默默地又给我斟满了一杯。她的眼睛光闪闪地望着我,好像在说:“喝呀!尽量地喝呀!”

我又喝了一杯。

我看她,她已经喝了四杯了。

她的脸红得可爱,眼睛里射出强烈的光。这对亮眼睛真迷人呀!

“我没有醉!我并没有喝醉!”她接连地分辩说,声音象小鸟在叫。

“你摸我的脸,我的额角,凉凉的,”她把手伸过来,拉着我的手去摸她的脸。

好烫的手!脸烫得象一团火在烧!她还说是凉凉的。

“是的,凉凉的,”我这样骗她,这样骗我自己。因为我想让我的手在她的脸上多留一会儿。

“你喝,你喝,”她拿起酒瓶要给我斟酒。

“我不喝,再喝就要醉了。你也不要多喝,你从前并不喜欢喝酒。”我用手盖着酒杯,望着她笑。

“醉了正好。心头热辣辣的。没有别的思想来缠我,好让我宁静一会儿,”她说。

“为什么还要疑惑呀?这时候我们在一块儿,世界就是我们的,”她拉开我的手,给我斟了一个满杯。

“今朝呀,只有今朝,我还是这么窈窕……”她低声唱起来。

“瑢,不要再喝酒了,”我央求似地说。

她的红脸上又露出一笑,象晴天闪了一下电光。她挟了一筷子的菜送到我的嘴里,说:“你吃。”声音好像是蜜做成的。

我吃了。我很满意。我望着她的眼睛。她笑,我也笑。

“我的头好像有点昏,”她忽然放下筷子说。

“一定是喝醉了,谁叫你喝那样多的酒?”

“喝醉了?不会的。我还要出去,坐划子在海上看星呢!”她睁起两只大眼睛。

“你闻闻看,我可有一点儿酒气,”她走过来,把脸对着我的脸,张开嘴喷了一口气在我的脸上。的确是一口酒气。

我忍不住扑嗤地笑起来。

“你再向我喷一口气,我就要吐了。你还说没有一点酒气?”

“我说你坏,”她轻轻地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便又走回她的座位上去。

“我有什么坏?”我调皮地追问道。

“总之你坏,”她扁嘴。她把椅子老是向我这面拉。

“我的心乱得很,林,”她把身子靠在我的手臂上。“我不想喝酒了,我什么也不想吃了。”

“你喝醉了,我原说你会喝醉的。”我报复似地带笑问她:“还出去坐划子看星吗?”

“为什么不去呢?”她赌气地站起来,但马上又坐下去了。

她摇摇头,说:“现在嘴没法硬了,身子不争气,它软绵绵的,没有一点气力。”

早晨,我睡在床上不想起来。

窗外白的,红的花在阳光里微笑。木栅门前响着脚踏车的铃声。

她的房主人家的小孩送来了一封信:

林!——昨晚醉了,没有和你去海上看星。醉眼看星,也许更神秘,更有趣。你为什么不陪我去呢?今晚我们一定去,看星的网,昕海的私语。我的心闷得很,让它在海上跑跑。

叫舟子把船多荡几个圈儿。你坐着,我把头睡在你的怀里。我望着星,听你的呼吸。我会觉得我永远在你的怀里。没有一个人会看见我们,星星不会泄漏我们的秘密。在海上,世界是我们两个的。

你教我认识星,那红的星,绿的星和星的故事,许多美丽的星的故事。

啊,我记起来了:

昨晚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看见沙发上的泪痕和枕头帕上的泪痕,我才记起来我曾经和你吵过架,不是向你哭诉了许多事情。

我现在记不起那些详情了。我问,我可曾触怒了你吗?如果触怒了你,你可曾宽恕了我吗?

我本来不喝酒,可是酒的颜色太鲜艳了!而且象血一样地浓。象血一样的酒,我怎舍得不喝呢?我这里还有一大瓶,等着你来再喝罢。林,倘使喝酒是犯罪,我们就再犯罪一次罢。年轻人本来容易犯罪。林,不要拒绝我,不要板起面孔,做一个道德的教师。

还有一张纸条:

这束百合花是从我的花瓶里取出来的,我知道你爱花,特地挑选这束花送给你。让它代我陪伴你,让它的清香熏老你的道学气。

你的瑢。

“花呢?百合花在什么地方?”我惊奇地问那个小孩。

“我不知道。什么百合花?”小孩茫然回答。两只小眼睛睁得很大,在我的脸上转来转去。

“她的信上不是明明写着送一束百合花来吗?花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姑娘只叫我送信,并没有交给我什么花,”小孩回答。

“那么去罢,”我生气地说。

女孩子的心理真奇怪!不知道她究竟打些什么主意?她一定是拿我开玩笑。我并不是“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喂,喂,”我跳下床来,跑出去唤那个送信的小孩。“你回来。”

没有用,小孩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条狗在木栅门外慢慢地叫。

我的赤脚踏在热地上,我才觉得我没有穿鞋子。今天是个晴天。

白的花,红的花,但是我的花圃里没有百合花。

教堂里唱诗的声音伴着琴声隐约地送进我的耳里来。啊,今天原来是礼拜日。

到什么地方去呢?去找瑢罢。

我正在打领结,狗叫了,木栅门在响。许来了。

“你家里还有电报来吗?”

“没有。”

“信呢?信也应该来了。”

“是的。”

“以后就没有一点消息吗?”

“没有。”

“你的哥哥为什么自杀?你知道吗?”

“不知道。”

许坐在我的对面。我坐在沙发上,领口敞开,领结没有打好。

两个人沉默着。他的黄瘦的脸和微陷的眼睛表示出来他的生活的悲哀,一个报馆编辑的生活的悲哀。

我望着他的脸,他望着我的脸。他的脸色阴沉,脸上没有阳光,象是在阴天。

“林,”他忽然用苦涩的声音叫我。我抬起头向窗外看。我仿佛听见了一只乌鸦的叫声。

“林,我说你不应该……”他又把嘴闭上了。

我偏起头看他,做出很注意听他说话的样子。

“你的哥哥死了,我没有看见你哭过。”

“是的,”我冷冷地说。

他的话一点也不错,我没有哭过,我不能够强迫自己流眼泪。

“你一点也不伤心,一点也不想他,你只想到瑢,”他慢慢地说。

“这是不应该的,你哥哥对你很好,”他依旧摆着庄严的面孔,但掩饰不了那一对疲倦的眼睛。

“今天报馆里不去了吗?”我突然问他。

我早知道他礼拜日不去报馆,因为这地方礼拜一向来不出报。我问他,是故意拿这句话来打岔他,叫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今天当然不去,”他疲倦地回答。他果然不说那些道学的话了。

“那么我们一块儿去看瑢罢,”我急转直下地说到本题。

“不去,我不高兴去,”他不快活地说。

我不理他,我打好领结穿好西装,就拉着他一块儿出去了。

不快活的表情还留在他的脸上。我不禁在心里暗笑。他的确是一个好人。他忍受一切。他常常抱怨,抱怨生活,抱怨命运,抱怨一切他以为是不合理的事,但都没有用。他自己却终于跟着生活,跟着命运,跟着一切不合理的事走了。啊,可怜的人,可怜的好人!

太阳从树梢、从屋顶慢慢地爬下来,花在许多人家里开。马路上躺着树叶的影子。人在曲折的路上走。小孩在木栅门里笑。一个西洋的肥妇从转角处闪过来,又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不见了,她那水牛似的肥身体象落在沟里一样。

“报馆里的生活真讨厌!就在这样好的地方也享受不到自由的空气,”许又在抱怨他的生活了。他仰起头望着从绿树间露出来的蓝天,让温暖的阳光抚摩他的瘦脸。他的脸是常常见不到阳光的。他在报馆做事已经好几年了。

“你比我幸福。那电灯,那剪刀,那排字工人的血亏的脸。永远是那样单调,永远是那几个人,永远是那些疲倦的脸,”他呻吟似地说。

“那么你索性不要干下去,”我顺口说,我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已经许多次了。

“但是以后拿什么生活呢?”他好像受了鞭打似地问。

他的意思很简单:人拿钱来生活,又拿生命来换钱。这就是说,为了生活就零碎地卖掉生命。他不愿意卖,但是又不得不卖。

“还有我的母亲,那是最重要的问题。我按月寄钱给她。我如果不做事,她又拿什么来生活?”

不错,他有一个母亲,我不知道听见他说过多少次。他常常想把母亲接到这里来,但是他的母亲却怕坐海船。他按月寄二十块钱回家,从来没有一次耽误过。这个我知道,而且我也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寄过一次钱,脸上的血色总要减少一点。这位母亲是靠儿子的血生活的!有一次他对我说:

“有个朋友介绍我到南洋去,那里的位置也许比这里好。但是母亲不愿意我去。我也想,去了那里离母亲更远了,以后要回家看她,路费会成问题。况且这里报馆的经理也不肯放我走。”

这是一个爱母亲的人,我的朋友里面没有一个人象他这样热爱着母亲的。他看了《慈母》这电影,居然会哭一个整天。

“我一生只有一个亲爱的人,就是我的母亲。为了她,我愿意牺牲一切。”

他有一个母亲,他爱他的母亲,他向每个朋友谈他的母亲。我呢,我的母亲早已躺在坟里了。我连她的坟在什么地方也记不清楚。我没有向任何人谈过我的母亲。也许我根本就不爱我的母亲。

我们走进了绿色的木栅门,看见瑢站在石阶上,穿了一件粉红色衫子,黑色短裙。

“好早呀!”她给我们一个微笑,春天的笑。好像阳光在花瓣上发亮。

“今天是你的休息日,”她对许说。

“今天早晨只睡了三个钟头的觉,”许回答,好像秋夜的雨声。

“我昨晚喝醉了,跟林吵了架。”她发出银铃似的笑声,活是说给许听的。

“我们并没有吵架,是她喝醉了,一个人在笑,一个人在哭,”我带笑地分辩。

她为什么老是记着我们吵架的事呢?其实昨晚上我们并没有吵架。她喝醉了,无缘无故地伤心哭起来。她不肯放我走,她要我陪她。她絮絮地向我哭诉了许久,说的尽是我不懂的话。

“许,你今天上午就在这里吃饭罢,我还有一瓶好酒。真好,颜色象血一样地鲜艳,味道象血一样地浓。”她的红润的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

她的笑使我忘记昨天的事,昨晚的事。她不能够昨晚哭得那样伤心,今天又笑得这样灿烂。

“我现在不喝酒了。我的母亲写信来叫我不要喝酒,”许说话时没有一点迟疑,他相信母亲就象相信《圣经》。

瑢把眉头一皱,象受了针刺一样。灿烂的笑容不见了。一阵灰色的云掩盖了它。“母——亲,”她呆呆地念了两遍。我知道她有一个母亲,她的母亲患了疯瘫病躺在家里。

“瑢,”我唤她,我接连唤了两声,好像要把她从梦景中唤醒过来一样。

我们进了她的房间。

条桌上依旧放着一瓶花。黄的美人蕉,紫的紫堇。新添了红的蔷薇。百合花果然不在瓶里。

“百合花在什么地方?”我想起了她的信,“你送我的。”

她指着屋中间的小圆桌,绿色小瓶里插着一束百合花,正是昨天看见的那一束。

她去把花枝取出来,上面束着黄色丝带,瓶里没有水。

“我决定把它送给你,但是要你自己来拿。我想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得。”

这个意思一直到现在我才懂得。

她要和许下象棋。我一个人转过屏风到床前去。

绿绸的薄被,蓝花的被单,绣花的枕头套,上面还绣了四个字是:长毋相忘。这枕头是一对,还有一个在我那里。

我嗅着一股清香,和百合花的香差不多。

“你在里面做什么?”她的银铃似的声音飞过了屏风。

“我看看你的枕套。”

“我的枕套有什么好看?你不是有一个同样的?快出来看我们下棋。”

“我要看你昨晚上的泪痕,你的信上说的。”

没有应声,我只听见她扑嗤一笑。以后她似乎专心在和许下棋。

我躺在她的床上,我把脸埋在枕上。微微润湿的枕头套冰着我的烧脸。幽香沁入我的鼻端。这个女孩快要使我发狂了。

她不断地在屏风外面唤我,我装着熟睡的样子,不答她。其实我在回想我和她认识的经过,恋爱的经过。我睁起眼睛在做梦。

“郑佩瑢。”

我第一次发见这个名字,是在C城[1]某中学的点名簿上。我那时是一个新来的英文教员。

我捧着点名簿,唤一个名字,就要停顿一下,抬头注意地看那个答应的学生的相貌。

我依着点名簿上的次序唤了“郑佩瑢”这个名字。

意外地响起了银铃似的声音。一对少女的大眼睛在看我。瓜子形的脸,红红的嘴唇上露出好奇的笑容。但一瞬间这张脸又调皮地埋下去了。我看见一头浓黑的短发。

这样我就和她认识了。

她不住在学校里,却来得早,去得迟。她常常到我的房里来问我许多问题。后来甚至问一些和我讲的课没有关系的。暑假后她再来时,我们就有机会一块儿出去敞步了。

学校后面有一条小河,河畔有些龙眼树,在那小树林里我曾经度过一些快乐的光阴。龙眼开花时我才认识她。龙眼结果时,我们已经成了要好的朋友了。

龙眼树。绿的叶,黄的果,她爱吃龙眼,我也爱吃龙眼。

眼前许多株大树,一簇簇的绿叶中间,一串串的青黄色小球垂下来。我们一伸手就可以折它几枝,或者就在树林里剥来吃,或者拿到河边去吃。

淡白色的果肉,褐色的核,青黄色的皮,两个人的眼睛,各种题目的谈话。于是我们就成了爱侣了。

我因为她离开了C城。她为了我,最近也跑到这里来了。

我住在我的朋友的家里。她住在她的朋友的家里。

我睁起眼睛做梦。这梦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明白这个女孩的心理,近来她的确有点古怪。

是她先向我进攻,我的阵线已经被她攻破了。我做了她的俘虏。她反而有点迟疑不决了。

我究竟应该怎样办呢?

女孩子真是坏东西。她常常把别人逗得心上心下,着急得无可奈何,她自己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正经样子。

她现在对我反而不及从前了。她有了秘密了。

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以上是那些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的思想。

阳光在窗外灿烂地笑,风送来俄国人的歌声,总是那哀怨的调子。

瑢忽然低声唱起《你常在我的怀中》的歌。

我仍然躺在她的床上,我的脸仍然埋在她的枕上。我想拿她的泪痕来润湿我的脸,但是她的泪痕快干了。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暗暗地对自己说。

“这张床,这个枕头,于我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我终于得不到她。”

“终于得不到她?这决不可能。我不能够想到没有她以后的生活。”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为什么不把事情早弄妥呢?为什么不早向她提出结婚的要求?”

“她可以不爱我么?她可以撇开我去爱别人么?”

“当然可以,比我强的男子不知道有多少,比我们的爱情深过若干倍的也会破裂呢。”

——我这样地在心里自问自答。

瑢在和许争一个“车”,她带笑地叫:“林,快来给我帮忙!你是不是睡着了?快起来!”

我站起来,正要走出屏风,忽然发见枕头下面有一封信。

奇怪!这封信我先前居然没有看见!

我拿起信,看了封套,知道是她的父亲写的。收到的日期在四五天以前。她的父亲,她的那个讨厌外省人的父亲。

我把信拿在手里,我很想看信的内容,但是我并没有取出信纸看,就把原信放回在枕头下面了。

我走出屏风,却又后悔没有看那封信。

我走到小圆桌前面,他们的争“车”问题已经解决了。

“你真睡还是假睡?我种你说话,你都不应!”她责备似地看我一眼。脸上没有阴云。眼睛在笑。她的棋占着优势。

许手里捏着一个“马”,许久放不下去,看他那沉吟苦思的样子,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催他,没有用。她低声唱起《雷梦娜》的调子,一面拿着棋子在敲。

“何苦这样认真?下棋太沉闷!”我把棋盘提起,棋子全乱了,落了几个在地上滚。

“你没有道理!我马上就要赢棋了。”她生气地跺脚,一面追过来要打我。但是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跑了一转,就故意往屏风里躲。她追过来,我往床上一躺。她来了,在我的头上敲了两下,要我向她求饶。

我很快地在枕头下面取出了那封信,拿着在她的眼前一晃,便要取出信纸来读。

她变了脸色,一把就把信抢到她的手里。她不说一句话就捕了它在怀里,默默地走开了。

“瑢,瑢,”我唤了几声,我想不到这封信会使她不高兴。我很后悔。我想安慰她。

她默默地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睛一定在说话,只是可惜我不懂。

许提议游南普陀,瑢稍微迟疑,也就答应了。我没有话说。去可以,不去也可以。

三个人走在沥青的马路上。阳光在我们的头上跳舞,我们都没有戴帽子。

她的脸上罩着一层雾。许的脸上挂着几滴汗珠。我看不见自己的脸。

我记墨着那束百合花,她答应送给我的,它们插在没有水的花瓶里。我害怕我回来时它们已经枯萎。

路上别的人在说话,我们却沉默着。许摸出手帕揩汗珠。

荔枝花开了。蜜蜂围着树梢唱歌。给阳光镀了金的马路上,动着翠绿树叶的影子。

走过花园,茉莉花香洗着我们的脸。马来人唱着他的故乡的情歌。

“春天真可爱呀!”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叫。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脸上的云雾已经在消散了。她频频伸手去理她的浓黑的头发。那一只藕白色的手膀。

南方人的口音,颜色鲜艳的衣裳,高跟鞋缓步的声音,红花布的小伞。许指给我看,这是南国的美人。

热闹的街市,堆满了红绿色的水果铺,写着大的“冰”字的咖啡店,穿着白色制服的英国水兵,在路上踱方步的华人警察,许多文法古怪的华文招牌。

——这些一齐冲进我的眼睛,我没有时间把它们连接起来。

一株大榕树遮掩了小的庙宇。门前的铁香炉在冒烟。许多所洋房的门口钉着小的五色旗,这是神的旗,上面还写着神保佑的话。

到了码头,眼前展开白茫茫的海水,许多漆上了颜色的划子泊在那里。

上了划子,我们是在海中了。

“在海上看星,多么好,”她说过这句话。我想起这句话,我看天,天上没有云。蔚蓝的天,光辉的太阳,黄白色的水。

划子慢慢地向前动。风带来凉爽。没有大的颠簸,和在西湖坐游艇差不多。但西湖哪里有这么大!

阳光在水上滑,把水照得象缎子一般,但是一只帆船横过来,把水剪破了。划子厉害地颠簸起来,水溅到了她的头发上。

我摸出手帕替她揩去水珠,她回过头微微地一笑。

“瑢,你为什么今天不说话?”我壮起胆子问。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昨天喝醉了的缘故,”虽然依旧是银铃似的声音,但是银铃快要碎了。

我把她打量了一下,我想只要一抱,她就在我的怀里了。

我爱她,我比什么时候都爱她,我愿意为她牺牲一切,但是我不能够向着她伸出手去。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心里说:“动呀!动呀!”一双眼睛望着她,好像要把她吞在肚里似的。但是我却默默地把头掉开去看那只有三个烟囱的英国军舰。

上了对岸,在途中我暗暗地对自己说,“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的脸上浮出了没有人懂的苦笑。

到了汽车站,汽车一直把我们载到南普陀。

在车上我和她谈话并不多,她把脸向外面看,看路旁的景物。

许起劲地和我谈话。这一带地方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我却还是第一次。

下了车来,我看见一个半西式建筑的庙宇。正有两个穿绿绸旗袍的时髦女郎从里面走出来,我看见她们的脸,那两张涂着黑白红三种颜色的脸。后面跟着三个穿西装的学生。

瑢把头扭过去了。那三个学生突然笑起来,略一停顿,又跟着那两个卖春妇走了。

“你们男人真不是好东西!”瑢回过头咬着牙齿在我的耳边说。

我和许都笑了。我想说:“谁叫你生得漂亮!”但这一次我却没有说出来。

我们进了门看见立在两边的四个可怖的巨人。到了正殿,我们看见几个卖春妇在那里丢卦。

“你看,她们这么虔诚地跪拜。她们问些什么事?难道是问生意吗?”许带笑地低声说。

我也觉得好笑。我看瑢,她的脸色却变得严肃了。

“你们想,做娼妓的女人就没有灵魂吗?”

她为什么要问这句话?那些女人有没有灵魂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而且以后也不会去想的。我觉得好笑就笑。

“也许是的,”许说,“在她们,钱比别的一切都重要。”

“呸!你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心,”她生气了。

谁才懂得女人的心?她们的心眼是那样多!女人是那样复杂的生物!

“我们都不懂,你说来给我们听听。你是女人,你的话当然可靠。”我故意激她,我要引她说话。

她把眼光射进我的眼睛。我看她的脸,那云雾并没有消散。没有灿烂的阳光,是秋天的云。秋天已经来了。

为什么秋天来得这么快?春天呢?难道春天就一去不返了吗?

“说起来话长,几天也说不完,反正你们不会懂。我只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小学时代的一个好朋友就在做娼妓。我知道她是很好的女人。”

“你现在怎么知道呢?人是时常变的。好人也未始不可以变坏,”许反驳道。

我忽然记起来了,许是叔本华、司特林堡一类的人。他憎恶女性,据说他曾经被女人抛弃过,但是他自己不承认。

“那个朋友的确是好人,她完全是因为父母的成见牺牲的。她最近还有信给我。”

这又是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她以前并没有告诉我。

那个朋友也许是一个好人,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瑢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她并不告诉我。从前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她的整个心,现在才知道并没有。

瑢和许往前走,我在后面跟着。我的心里装满了妒忌,我妒忌那些她不让我知道的秘密。

迎面走来一些学生,一些女人。男人看见女人就做笑脸。我的心被妒忌咬得痛,我做不出笑脸了。

到了泉水边,许不肯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我们上去罢。”她向我看,她的话对我就象命令一样。

我们穿过石洞,见着石阶就走上去。她在前面,我跟着。她的脚步下得很快,我几乎赶不上了。

我们到了半山,前面似乎没有路了。在那个新建筑的士敏土的亭子前,我们立了一会儿。我先在石头上坐下来。

我慢慢地用手帕揩去额上的汗珠。

“你吃力罢,我倒不觉得什么!”她的脸上现出小孩似的得意的笑,银铃在晴明的春日响了。

春天,究竟是在春天啊!

我抬起发热的睑,去看蔚蓝的天,去迎自由的风。我的眼里却装满一对大眼睛和两道细长眉。那对大眼睛里充满着爱情,春天的爱情,南方的爱情。

“林,”她唤我。

我们的眼睛又一次对望着:那对大眼睛,那两道细长眉。但是表情变化得很快,春天,秋天,轮流地交替,在这样短的时间里。

“林,你还爱我吗,象从前那样?”她忽然问,声音象春夜吹的洞箫,阴云遮了眼睛,象是要落雨了。

春天的雨呢,秋天的雨呢,我不知道。我的心在颤动了。

话是我想问她的,她却先拿它来问我。我们的心原来是一样的心,但彼此都不知道。现在有机会剖出来给彼此看了。我却害怕,害怕会起什么雾遮掩了它们,使我们剖出来看的不是真心。

“瑢,我的性情,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我不会说假话。我爱你,我比从前更爱你。”

我的声音抖着,我的心又急又怕,我的话说得不快。我害怕我的话会被她误解。

我的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我注意地望着她。

“动手呀!抱着她!把她抱起来,吻她,告诉她你的疑惑,你的痛苦。告诉她你要知道她的整个秘密。告诉她,她在这些日子里使你感受到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在心里这样地说话。

我的手抖得厉害,但是它们并没有动作。

她不说话,只顾望着我。

“她已经知道了!快动手呀!”我暗暗地催促自己。

我看见了她的大眼睛里的雨,瞳儿在微雨中发亮。雨,秋天的雨,我的心也湿了。

“瑢,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没有你我不能够生活,我恨不能把我的心剖给你看,让你知道你在我的心里占着什么样的地位。”我说这些话,象在唱诗。我觉得我把所有的话说尽了,其实我却留着重要的话没有说。

我的眼睛也被雨打湿了,这雨是夏天的急雨。我听见雷声,在我的脑子里。

“不要迟疑罢,瑢,我已经把整个的我交给你了。为了你,我甘愿牺牲一切。”

我听不见,看不见一切,除了她的声音,她的脸。

“你不会有一点后悔吗,你说你甘愿为我牺牲一切?”这不是银铃声,这是洞箫吹在秋窗风雨夕。

我的心又一次战抖了。

“秋天来了,”我这样感觉到。

“不会的,我决不会后悔。纯洁的爱情决不会给人带来后悔,”我回答她。

“你为什么还要疑惑呢?难道你变了心?”我想用这样的话问她,但我始终没有说出这一类的话。

“我相信你,”她吐出这四个字,却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我想,我是得救了。

她相信我,她爱我,全部问题都解决了。但是她为什么要咽住后面的话呢?

我站起来,我看她的脸。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大眼睛里有泪珠发亮。云雾消失了。我又看到了春天。

女人的心,女人的脸就变化得这么快。

“我相信你。可是你将来如果变了心,我就要割断自己的生命,象你哥哥那样。”

她也站起来,对我一笑。银铃声又响了,我分辨不出这是响在春天或秋天。

她倒还记得我的哥哥,我却把他早忘记了。

“下去罢,免得许在下面久等,”她说。

我跟着她走下去。在泉边找着了许。那时她的眼睛已经干了。

在她的家里用了晚餐。

她送了我和许出来,木栅门关了。

我们在黑夜走路,我捧着那束百合花。

漆黑的天,明亮的星的网,白的星,绿的星,红的星。

静的街市,清冷的路灯,稀少的行人。

我把脸放在百合花中间。花的清香使我忘了身体的疲倦。

“林,你今天在南普陀和她谈了些什么话?你们两个的眼睛好像都哭过似的,”许忽然问。

“还不是些爱情的话!”我把脸从花中间抬起来。

“那么为什么哭呢?”

“我们并没有哭,不过流了几滴眼泪,爱情的话常常会使人流泪。”

“你不要怪我说扫兴的话。你们这时候就流眼泪,将来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我早就看出来你们的恋爱不会有好结果。”

我的心里起了不愉快的感觉。我生气地反驳他:“你是个憎恶女性者,你当然不会说出好听的话。你不是也称赞瑢是个好女子吗?对于恋爱你并没有经验!恋爱没有眼泪,还算是恋爱吗?”

“不对,我总觉得你们的事情有点不对。这是我的直觉。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我的看法不会错。”

他泼了一瓢冷水在我的头上。

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是我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他没有恋爱的经验。

“你完全不懂!你的成见太深!我爱她,她爱我,那么还有什么问题?”

我很气,不再去理他。

“看,”许忽然指着天空说。

一道光从天空落下去,非常快,一瞬间就不见了。我好像听见吹哨似的微音。

“陨星,”许自语道,他还仰起头在天空中找寻。“失去的星,”这声音非常柔和,好像在唤爱人的名字。他后来又用决断的调子说:“我的看法不会错。”

最后的一句话对我好像是送葬的丧钟,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又用百合花遮住我的脸。花的清香使我想起她的枕上的香。

她是属于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够失掉她。

我别了许,急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邻家的狗听见皮鞋声,便爬在木栅门上叫。我走近了,它认出是我,对着我摆了摆头和尾巴就跑开了。

我捧了花进屋,给花瓶换了水,把花插进去,再把花瓶放在床前的小桌上。

我躺在床上,不转睛地望着瓶里的花。

花有点憔悴,但是还不曾枯。我想,这一瓶新鲜的水会使它们苏生。

我要好好地护持这些花朵,它们是我们的爱情的象征。

在我们的爱情里,春天又来了,我接连地过了几个春天。这其间也落了秋天的雨,但是秋天很快地就过去了。

她的放大的照片送来了。我从墙上取下镜框,把她的照片压在珍妮·盖诺的像片上面。

她代替了珍妮·盖诺从墙上看下来,对着我笑。春天的微笑。

浓黑的发,细长的眉,亮的大眼,动人的嘴,笑。

“我爱你,”动人的嘴张开,银铃似的声音响着。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照彻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是在做梦么?

“瑢,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爱你甚于一切,”我象唱诗般地自言自语。

在她的面前,我说着“我爱你”的话。一个人在房里,我也说着“我爱你”的话。

在龙眼花开时,我认识她。在龙眼果熟时,我爱上她。现在龙眼树又开花了,我还在对着她的像片说“我爱你”的话。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蒙着脸,倒在沙发上。

我记起了许的话。他曾经批评我说:“你是激情的俘虏。”

我希望这句话是真的,我梦想我能够做激情的俘虏,要是做到那样,瑢早已是我的人了。

我怎样才能够使自己做激情的俘虏啊!那有福的激情的俘虏啊!

我快要发狂了。

家里来的电报躺在书桌的一角,已经被揉皱了。我清理书,又在桌子上发现了它。

我是在一个多礼拜前接到这个电报的,但是到现在我还没有写信回家去问详细的情形。

为了瑢,我忘记了我的唯一的哥哥。我爱了瑢就不爱我的哥哥了。他曾经那样地热爱过我。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差不多全部幼年时代的光阴。他比我只大两岁。

我现在又想起哥哥了,在他自杀了一个多礼拜以后。

我坐下来,开始给我的妹妹写信,问她:哥哥为什么自杀,而且是怎样自杀的;问她:哥哥自杀后家里的情形。

窗户大开着。阳光带笑地爬进来。花在窗外对蝴蝶微笑。蜜蜂和苍蝇在房里飞舞。

我的心跟着文字在颤动。

不远处送来提琴的声音,拉的是哀伤的调子。我知道是那个姑娘在拉提琴,那个常常穿白衣的姑娘。我走过她的门前,常常看见她坐在阳台上。她似乎患着长期的病,不然,在这美丽的天气,在这美丽的年纪,她为什么不到街上去散步呢,不到花园去闻茉莉花香呢,不到海上去看星呢?

我把这一切都写在信里了。

狗叫,木栅门响,皮鞋的声音,我知道是谁在走路。

“林,”在晴明的春天,响起了银铃声,多么清脆。

她走进来,粉红的衫子,黑的短裙,明亮的大眼睛,带着春天的笑的瓜子脸。

我的笔放下了。我把信纸折起来。

“我知道你一定在家。”她给我一个笑。

“你今天为什么不到我那里去?”她又给我一个笑。

“我在写信。”我站起来。

“给谁写?”

“给我的妹妹。”

“我不信,我要看。”她扁嘴。

“你看。”我把信摊开,递给她看。

她在书桌前坐下来。

她注意地读信,我在看她的脸色。几片云在她的脸上飞过,但那里依旧是晴明的天。

“写得好,象在写一篇小说。”

我微笑。我的心里在开花了。

为什么不写下去呢?是我来妨碍了你?

我哪里还有心肠继续写信?

“妨碍我?不!我知道你要来,我写着信在等你。这封信,今晚上可以写完,反正明天才发出。”

“你家里有信来吗?有什么新的消息?”

“没有!”

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故意把眼光移向书本堆里。

她为什么要叹气?她方才还笑得这么灿烂!

我看她的脸。脸上被薄雾罩着,但雾在消散了。春天还留在她的脸上。

“但愿她的心象她的脸那样才好呀!”我暗暗地祈祷。

“林,我们去看电影,”在谈了一阵话以后,她忽然这样说。

“什么电影?现在时间不太迟吗?”我掏出表看,我的头被春天的阳光抚着。蜜蜂在我的周围叫。

“葛雷泰·嘉宝的《情劫》,听说很好。”

“嘉宝的片子?你为什么喜欢看她的片子?那不是一个年轻姑娘应该看的!”

“嘉宝,女明星里面只有她才算是艺术家,她的表演最深刻。”

“象你这样的年轻姑娘只应该看瑙玛·希拉,珍妮·盖诺她们的片子,至于嘉宝,还是让中年妇人去欣赏罢。”

“你完全不懂!你以为象瑙玛·希拉那样的姑娘就可以代表我们年轻女子的个性吗?这就象有些女人把雷门·诺伐罗当作理想中的男性一样地可笑。”

我不再跟她争辩了。我们马上动身到电影院去。

在路上我一面和她说话,一面在心里想:这个女孩真古怪,爱喝象血一样的酒,爱看葛雷泰·嘉宝的片子。

满座的观众,暗淡的电灯,闷热的空气,带鼻音的本地话,女人的笑,小孩的哭。

于是黑暗压下来,一切都没有了。

银幕上出现了人,出现了动作,人和动作连接起来,成了新闻片,滑稽片,爱情片。

周围的世界消失了,我们睁起眼睛在做梦。我偎着她,她偎着我。

青春,热情,明月夜,深切的爱,一对青年男女,另一个少年,三角的恋爱,不体谅的父亲,金钱,荣誉,事业,牺牲,背约,埃及的商业,热带的长岁月。

没有父母的少女,酗酒病狂的兄弟,纯洁的初恋,信托的心,白首的约,不辞的别,月夜的骤雨,深刻的心的创痛,无爱的结婚,丈夫的欺骗与犯罪,自杀与名誉,社会的误解,兄弟的责难和仇视,孀妇的生活,永久的秘密,异邦的漂泊,沉溺,兄弟的病耗,返乡,兄弟的死,终身的遗恨。

久别后的重逢,另一个女人,新婚的妻子,重燃的热情,匆匆的别,病,玫瑰花,医院中的会晤,爱情的自白,三角的恋爱,偕逃的计划,牺牲的决心,覆车的死。

——许多的人在叹气,电灯亮了。蓝色布幕拉起来。什么也没有。我们仍旧在中国,不过做了一场欧洲的梦。

我揩干自己的润湿的眼睛,我看她的大眼,那双眼睛正被雨洗着。

她挽了我的手臂,紧紧地偎着我,我们在人丛中挤了出来。

她低着头,许久不说话。

“这个社会是压迫我们女人的,”瑢忽然痛苦地说。

这句话深深地打进了我的心坎。

我记起了方才在银幕上,那个女人在病床上醒过来,发见那瓶玫瑰花不在了,支持着病躯一个人跑出病房去找寻她的花,我看到这里,我的眼睛也开始模糊了。这时候瑢紧紧偎着我,把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听见她两次重复地念着字幕上的话:

“我的花,你们把我的花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只要你。”

我觉得我了解瑢的心理了。我的心为她哭了。

女人的一生就是让人流泪的材料。葛雷泰·嘉宝的确是个艺术家,瑢的话不会错。

但是瑢为什么也要说:“你们把我的花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的花明明在她的身边。

“瑢,这是戏,并不是真的事情。真的事情决不会这样凑巧。”我做出一个笑容,我自己也觉得笑得不自然,因为我并不想笑,却想叹息。

“你不知道,这样的事多着呢!做一个女人,命运很悲惨。”她的声音里有眼泪。

我怎么知道女人的命运悲惨呢?我又不是女人。

“瑢,我们去吃西餐,好吗?”

“不。我不想吃东西。我只想回家去哭。”

她差不多已经在哭了。

我想说:“瑢,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在爱人的身边,在爱情炽热的时候,却只想回家去哭?”

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我默默地揩自己的眼睛。我的心在痛,因为她的缘故,也因为我自己的缘故。

“我送你回家去,”我到底说了。

“不,让我一个人回去,不要你陪我。”

她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由得想起银铃的声音,但是银铃已经哑了。

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她开始讨厌你了!等着罢,等着你被遗弃的时候。”

我马上又更正道:“不会的,她不会抛弃你,她不是那样的女人。”

我这样说也不能够止住心痛。我依旧想问:“她究竟爱不爱我?”

粉红的衫子,黑的短裙,俯首的姿态。

我爱她,我爱她甚于一切,我不能够失去她。

我不再对她说话。我的眼光却不肯离开她的背影。我的眼光会说出我的嘴不敢说的话。但是她不会听见。

她走,我也走,我终于伴送她回到家。我们隔得近,她不会看不见我。

我在心里说:“我终于送她到家了。”但是我在路上却不敢唤她,或者对她说安慰的话。

到了绿色的木栅门,我放心地说:“现在没有问题了。”我走到她面前。

“瑢,不要伤心,到房里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好好地约我出去看电影,却弄得这样伤心回家,是我得罪了你吗?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呀!”

我屏住呼吸等候她的回答。

“让我安静一会儿呀!”她对我说话,却不给我看她的脸。

她站在门前不走了。我也不走。我看她,她看地。

“你回家去罢。”

她说罢,很快地推开木栅门进去了。

门关上了,她站在门内,背靠着门。

“瑢,”我站在门外,轻轻地唤了一声。

她不应,也不动一下。

我想,我久站在这里,她也会久站在这里。但是她需要的是休息。

“瑢,让我进来罢,我还有话对你说。”

“你明天来。今天让我安静一会儿。我不愿意看见一切的人。”

她不掉过头。我知道今天没有希望了。

“瑢,我走了,”我充满感情地说。

我真走了,故意做出很响的脚步声。

“她会转过身来看我,”我想。

“她会开门出来,”我又想。

“她会追来唤我进去,”我再想。

“脚步放慢点呀!”我对自己说。

“回过头去看呀!”我又对自己说。

“再去求她一次呀!”我再对自己说。

脚步放慢了,走几步路就回过头去看一次。没有用。

木栅门没有开。门内是空空的。粉红衫子和黑色短裙不见了。没有人出来唤我。

我折回去,又走回来。

“被熟人撞见又怎样呢?岂不是给人笑话吗?”我对自己说。

“还是回去罢。反正有明天。”

我一直走回家,没有见她来追我。

晚风轻轻敲我的头,黄昏的香气沁入我的鼻。白衣姑娘坐在阳台上。邻家的狗立起来抓着木栅门叫。

我望天空,那里有银白的半圆月,三四颗明亮的和黯淡的星。

进了房间,我忘了肚饥。我摸出电影说明书,一把将它撕碎了。

我生气地说:“嘉宝这个女人真害人不浅!”

花瓶里无力地立着那束百合花。花已经枯了。

百合花,那是我们的爱情的象征。

我想哭,想为百合花一哭。

十一

“她真的不爱我了吗?”

“不。她并没有说过不爱我的话。”

“她还是象从前那样地爱我吗?”

“但是为什么她又有今天的举动?”

“这是爱的表示呢,还是不爱的表示?”

我躺在床上这样地自问自答,终于得到结论一。

“你不知道女人的心理。”

“她原是要你进去的。”

“女人说不爱就是在表示爱,说不要你进去就是要你进去,说想独自哭,就是要你去安慰她。”

“离开忸怩,离开含蓄,离开转弯抹角,就不会有女人。”

“你本来应该回转去安慰她,你失掉机会了。”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

我躺了一阵,觉得没有意思,又站起来。

“明天去买一张葛雷泰·嘉宝的像片来挂在房里。多看嘉宝的像片,也许可以知道女人的心,”我终于这样地对自己说。

我扭亮电灯去看瑢的照片。

她不笑了。

我马上把背掉过去不看她。

“还是写信罢,”我想,“给我的妹妹写信,写些关于我的自杀了的哥哥的事。”

“被爱人拒绝以后就想起哥哥来了,”我惭愧地想着,把那封未写完的信找了出来。

脑筋似乎变得很迟钝,许多要说的事情一时都想不起来。

我一面写一面淌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只想哭。

我对哥哥自杀的事情,似乎有一点了解了。

十二

大清早我就到她的家去。我想昨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看见她从绿色木栅门里走出来,已经换上了蓝格子布的衫子。

她远远地对我微笑。

“林,”银铃声送进了我的耳里。

她的脸,好像春天早晨那样地美丽。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为什么不来呢?我只问你,昨天忽然不理我是什么缘故?”

“那是昨天的事。”她笑。

“今天呢?是不是又要不理我?”我也笑。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总之,昨天是我不好。”

“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到你那里去,向你道歉。”

她的声音今天特别动人,象音乐那样地好听。

她在我的心上洒了露水,我的心开花了。

“她原是爱你的。你,你这多疑的男子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现在回到你那里去,还是去别的地方?”

“好,你就陪我去买一点东西。在这样美的春天早晨,散散步也好。”

金黄色的阳光,明绿色的树叶,花的香,鸟的叫,高大的岩石,曲折的道路。

热闹的街市,水果店,咖啡店,鲜鱼店。没有树,没有花。只有人群,穿着短衣的人群。

在窄小的巷子里,找着一个窄小的书铺,那里只有几本旧小说。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

“我好气呀!这样大的地方连一张嘉宝的像片也买不到。”

她也要买嘉宝的像片。

“那么过海去罢。那边一定有。”

那边果然有。她买了两张,送了一张给我。

嘉宝的像片,那个主演《情劫》骗了无数观众的眼泪的嘉宝。

依旧是那个嘉宝,浓浓的长发,凄哀的面庞,有着皱纹的宽额,冷冷地说着使人流泪的话的嘴,秋天的雨洗着的眼睛,正象在从病房出来抱着那束玫瑰花的时候。

“对着嘉宝的像片,你就会认识女人的伟大。在整个社会的轻视和压迫下面挣扎,受苦,灭亡,这就是我们以爱为生命的女人的命运。”

她送像片给我时,说了以上的话。

我看那个瑞典女人的像片,就想起了《情劫》里的那个少妇。我接连说:“不可能,”我想果然有那样的女人么?

我和她在一个酒楼里吃了饭。

我和她在一起过了一个整天。

晚上,我从她家里出来,一只手拿着嘉宝的像片,一只手拿着她送我的一束玫瑰花。

夜很静。空气非常柔和。月光给道路染上了银白色。风吹动地上的树影。提琴的哀怨的调子在空中荡漾。一个女高音在唱《梦里情人》的歌。

月光温柔地洗着我的全身,整个岛屿充满了玫瑰花的香气,我的心醉了。

回到家里以后我祝福自己:

你被女人爱着的人有福了。

十三

妹妹的信终于来了。似乎迟了一点,但这是一封长信。

大意是:哥哥自杀了,这是因为爱情。

哥哥爱上一个亲戚的女儿,女的也爱他,这是纯洁的初恋,和电影上的一样。

但是同时另一个青年也爱上了那个少女。

金钱,门第,荣誉……妨害了爱情。哥哥的求婚得不到女家的允诺。

诗一般的初恋成了深刻的心的创痛。

女的嫁到别家去了。同时祖父强迫哥哥娶一个他所不爱的女子。

哀求和反抗都没有用,别的方法也没有用。

结果是:亲手用一把刀割断了喉管。

他的短促的一生就这样地结束了。

他的死引起的恐怖多于眼泪和同情。

他的永久安息地是在父母的坟旁边。父亲和母亲同睡在一座坟里,许多株柏树围着他们。他的坟前有几株小桃花。它们不会结果,但是在春天要开花,开那粉红色的花,就象他所爱的那个姑娘的脸颊。

妹妹还说哥哥写得有遗书,她整理好就抄一份寄来。

我等着读哥哥的遗书,我想一定有许多我应该知道的话。

但是我的眼泪已经淌出来了。

我哭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不仅因为他曾经爱过我,还因为他是被女人抛弃了的男子。

在嘉宝的时代还有被女人抛弃的男子,还有象我的哥哥那样因为爱情自杀的男子。我想不到。

瑢说了谎。在这个社会里不仅是做女人的命运悲惨。我的哥哥也是一生得不到春天的。

春天,为什么春天不是为着每个人而存在的呢?

嘉宝的眼睛从墙上看下来。她没有笑。永远是那样凄哀的面庞,她有什么话要向我倾吐?难道就是向我说做女人比男人命运悲惨吗?

“瑢,瑢,你给我一个回答罢。”

十四

早晨去看瑢,她不在家。

房门开着。桌上留了一个字条。

不要等我!我出去看一个朋友。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桌上有两包糖,留给你吃。这是我的家乡的产物。吃着糖,你不要忘记我。好好地回家去,不要出来。晚上我会来约你坐划子在海上看星。——瑢。

我把字条吻了一下,珍重地揣在怀里。

我吃着糖就想亲她的嘴唇。她的嘴就象她家乡的糖那样甜。但是她不让我天天亲她的嘴唇。

我不听话。吃过中饭我又去看她,在她的床上睡了午觉。她依旧不回来。

我想她也许会一直到我的家去,我便跑回家寻她。我又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觉。

黄昏,她还没有来。我想她也许不来了。

今晚是一个很好的星夜,伴着她在海上看星,多么有趣。

我跑去找她。

她在家里。

电灯关着。人却在房间里。我先听见抽泣的声音。

一定是她在哭。

我扭亮电灯。

屏风敞开。她伏在床上哭。

我吃惊地站住了。

“瑢,你为什么哭?你不是约我今晚出去看星吗?”

她不答话。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使你这样伤心?是谁欺负了你?”

她还是不答话。

“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你说呀!即使是我得罪了你,你也要给我说个明白,我才好向你陪罪。何苦把气闷在心里,白白地哭坏了你的身子。”

“不是你,”她抽泣地说。

“那么什么事呢?难道在我们两个中间还有秘密?难道爱情还不能温暖你的心?告诉我,你要什么呀?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生命也可以牺牲。快说呀!”

“你将来会知道的,”她说,声音真象洞箫拿在秋窗风雨夕里吹。

将来?现在不是要活活急坏人吗?

她有秘密,无疑的。既然我将来会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又不说呢?

不管这些,我爱她,我疼她。她的悲哀就是我的悲哀。她哭,我也伤心。

我俯下身子,偎着她。在她的耳边说了些安慰的话。

起初是我安慰她。后来我也哭了。我哭得伤心。我把许许多多该哭的事情放在一起哭。

两人止了泪,泪眼相对,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爱情好像是游戏。

但是我觉得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地爱她。她似乎也是这样地爱我。

我们煮了茶喝。

我夜深才离开她的家。她殷勤地送我出门。

夜的确美丽。墨色的天空布满了棋子似的星星。

我找着了猎户星。中间的三颗斜斜地排成一根短线,外面四角各有一颗明星,四颗星中带红色的猎户甲星显得特别亮。这七颗星是我的老朋友。每一次繁星在我的头上闪耀时,我都可以在不同的地方找着它们。

啊,永恒的星!

但愿我们的爱情也象星一样地长久。

十五

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她差人送了一张字条来:

不要来看我!我出去买一点东西,是和一个女朋友一块几出去的。这束百合花送给你,把它放在你的枕边,让它伴着你做一个好梦。等你的梦醒时,我就在你的身边了。——瑢。

我接着百合花。我把它放在脸上。我嗅着花的清香,我就想起了她的发香。

“瑢,”我把这个名字接连唤了不知多少遍。我沉沉地睡去了。

我一觉醒来,不知道时间早迟,睁开眼睛就嗅着花香。

百合花依旧躺在枕畔。她却不在我的身边。

我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去看她。”

我匆匆地穿好衣服出去了。

温和的风,新鲜的空气,明亮的阳光,绿叶的影子,花的香,鸟的叫,我的轻快的身子。

春天真美丽!尤其是这产生爱情的春天。

我在路上跳,我在路上笑,我嗅着百合花香,我用不熟练的声音哼着《我的万歌之歌在何方》。

很快地我就看见她的门了。

“慢慢儿走罢。她想不到我会来。第一句话,对她说什么呢?”我在心里说。

“也许她已经出去了,那么门也锁上了。”

“她和什么人一块儿出去呢?那个女朋友是谁?”

“她可能并没有出去,她故意骗我。本来爱情里就充满着游戏。”

但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木栅门一开,里面闪出两个人影,两张脸电光似地在我的眼前掠过,一男一女。

女的是瑢。男的是三十几岁的人,胖面孔,嘴唇边几根短须。这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们把背向着我走了。

“那个男人是谁?”

我的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了。

“她骗了你。追上去揭穿她的假面罢,”我对自己说,就提起脚来。

“那个男人是谁呢?是她的什么人?”我又站住了。

“一定是她的情人,怪不得她近来的行动总是鬼鬼祟祟的。”

“不要演滑稽戏罢,”我提醒自己。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蓝格子布的衫子和青哔叽的中山装在转角处消失了。

我静静地放他们走了。我站在那里不作声,害怕他们会回过头来看见我。

我慢慢地走到绿色木栅门前。

绿色木栅门在阳光里多么好看,门里开着红的,白的花。

石阶上,她的窗户开着,白色窗帷拉上了,遮住房里的一切,挑花的白纱贴在绿纱窗的细格子上。

我用手握着木栅门注意地看了这一切。

我的心在痛。嫉妒在咬它,失望在咬它,寂寞在咬它。

我依旧在注意地看。

我为什么要注意地看这一切呢?难道因为从今天起它们就和我断绝了关系吗?这个我自己不知道。

“我要在这里守一整天,一直守到她回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我回去,一定要伤心地哭一场,”我又对自己说。

我想哭,我现在就要哭,我不能够等到她回来。

哭罢,你被女人欺骗了的男人啊。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开了。

路上没有阳光,没有花香,没有树影。并不是没有,是我看不见了。我所看见的,只是我自己的悲哀。

今天路显得特别长。

我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好像走过了长的路程。

“为了一个女人,是值不得哭的。我不要做一个给女人当作消遣品的男人。”

我这样说,但是我的眼泪淌出来了。

我的眼泪居然会有这样多!

“自杀,”我的脑子里忽然现出这两个字。我想起了我的自杀的哥哥。

“受了女人的欺骗以后,自杀是最好的报复的办法。”

“但是她会不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自杀的?”

“恐怕她不会知道。”

“即使知道了,对我也没有好处。我那个时候不会再有知觉,而且她也不会伤心。”

“写一封遗书罢,象哥哥那样。”

“人们未必就相信我的话。反正她活着有嘴替自己辩护,我却不能够从坟里爬出来说话。”

“即使人们都相信我的话,对我也不会有好处。有的人会骂道:‘这蠢材!’有的人会把我的故事编成剧本在舞台上演唱赚钱。受了女人欺骗而自杀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没有看见一个女人受惩罚。”

“那么就把她杀了罢。让我第一个来惩罚欺骗男人的女人。”

“但是她太可爱了。杀了她很可惜!”

“那么就杀了那个穿中山装的胖脸男子罢。杀死了她的情人,看她以后还骗不骗我!”

“但是那个男人不见得就是她的情人,我以前并没有看见过他。她既然爱他,为什么又要骗我呢?她很可以不理我。”

“那个男人也许是她新近才认识的。”

“但是她为什么要爱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不见得会比不上他。她不会为了他就抛弃我。”

“她一定是想把两方面都抓住不放。”

“不,她不是这样的女人。我所爱的女人决不是这种人。”

“而且看他们走路的样子,也不象是一对情人。”

“那个男人不是她的情人。”

“他们并不是故意避开我。我为什么不追上去问个明白呢?”

“是的,我应该追上去讲话。那么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是我自己不好。她不是叫我不要去看她吗?我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话?”

“你多疑的,懦弱的男子啊!”

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的结论。

那束百合花在枕畔现出憔悴的样子。

我忘记了把它放进花瓶里。花是她特地送给我的,我却不好好地护持它。

我跑到床前把花抱在手里。我用力嗅那开始消散了的清香。

“她知道这情形,她也会痛哭的,”我这样想。

我把花瓶换了水,插了花进去。我希望这清洁的水会使花苏生。

“花啊,你要活,活着来证明我们的永久的爱情,”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祷。

许突然走进房来。

他望着我的脸,现出了惊讶的颜色。

“林,你刚才哭过?”

我不作声,把脸掉开去看嘉宝的像。

“你为着什么事情哭?”

我依旧不作声,却把眼光移到瑢的像片上。

“一定是因为爱情,因为瑢。”他在沙发上面坐下来。

“林,我原说过你们的爱情不会有好结果。”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悒郁。

“你信口乱说,”我生气地反驳道。

“我劝你不要把爱情看得那样重,人不单是靠着爱情生活的。”

我想插嘴说:“那么人是靠着金钱生活的罢。”但是我并没何开口。

“你为了爱情忘了友爱,为了瑢忘了你哥哥,这也是不应该的。况且在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做点事情,却闲着整天跟女人厮混,再不然就躺在家里哭。你哪里还有一点男人气?”

他说话就象在背书。

“难道他今天也看见了瑢和那个男人吗?”这个思想象电光一般闪进我的脑子里。

但是我马上就对自己说:“这些话你已经听惯了,你管它干什么!”

我忽然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妹妹的信,拣了几张信纸递给他说:“你看罢,我哥哥自杀的消息。”心里想:“拿这去塞住你的嘴。”

他读着信,先叹几口气。后来说:“你看,这就是前车之鉴。”

“但是有些人,他情愿受女人欺骗,一直到底,一点也不抱怨,你把他怎样呢?”我固执地说。

“那也只好由他去。譬如前面有口井,我叫你不要跳,你一定要跳,那有什么办法?”

“那么你就闭嘴罢,”我说着笑了。这不是快乐的笑,是生气的笑。然而我并不是对他生气。

十六

早晨,我起床不久,她就来了。

“来得好早呀!”我故意说。

“你在说反面话。是不是你还记住昨天的事?”她笑,这是秋天的笑,我一眼就看得出。

“昨天的事?”我问,我的声音战抖了。

“昨天我说来却没有来。”

原来是这件事,并不是别的事情。

“问她呀!昨天的那个人是谁?”我催促自己。

“昨天的那个——”我说了五个字却接不下去。

“那个什么呀?”她的脸上起了淡淡的红云,大眼睛亮了一下。

“那个女朋友——你早晨和她一块儿出去的。”

我觉得说话有点吃力,脸也开始红了。

“你在说谎呀!她会更正的。”我这样警告自己,安慰自己。

“啊!那个女朋友。是的,她从我家乡来,我要陪她玩两天。昨天我和她去游了南普陀,玩了一个整天,早晨去,晚上回。在划子上我们还看星,那些美丽的海上的星星。”

“编造得好故事!”我心里生气说。

看她说话时那种不自然的样子,我就知道她在撒谎。而且我的眼睛昨天明明看见了那个男人。

“我也知道你们会玩一个整天,所以我不等你,很早就睡了。”

我也会说谎话。我拿谎话来回答谎话,并不错。

但是我今天早晨起得并不早,又怎么说呢?

“那个女朋友明天就回去。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看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好像她说的是真话。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叫——林秀娟。”

“林秀娟,”我念着,心里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胖面孔,几根短须,名字叫林秀娟,我差不多要笑了。

“百合花开得这样好。昨天我先叫那个小孩去买,买回来不好,我几乎气得哭。后来还是自己另外去买的。”她在看书桌上的花。

这一次她说了真话。我应该感激她,应该宽恕她,虽然她在别的时候说了谎。

百合花果然开得很好。昨晚一夜的功夫,它苏生了。看见它我很快活。

百合花是我们的爱情的象征。我们的爱情不是也可以苏生的么?

我们开始象平常一样地谈话,谈着爱情的话。

起初我还明白哪一句是假的,哪一句是真的。后来即使是假话,我也就当作真话信了。我是这样,我想她也是这样。

爱情这个东西真古怪。说它象一种游戏倒可以,不过这游戏不是要人玩它,却是它玩人,它玩得高兴时给人一点酒,否则给人一些眼泪。

她说谎也好,她不爱我也好,我不去管那些。只要她时常来,只要她送给我笑,送给我花,就够了。反正我爱她,我会把假话当作真话听。她还送给我吻,那更好。

十七

哥哥的遗书来了。并没有许多字,总共算起来字数不到一万。

遗书不是一天写的,看笔调,从开头写到最后,大概经过了一个多礼拜。其实最后只有一些圆点,表示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

我自杀,是我自己情愿的。我自己想死,并没有人强迫我,对于我的自杀谁也不负责任。

这就是遗书的开头。

我想死,因为我觉得死比活着好。生不使我留恋。我留恋的是……

我爱她,我到死也爱她,我到死还祝福她……

我自杀不是因为爱情,是因为生活不能忍受。不能忍受的生活就应该毁掉,别人已经说过这样的话。

一直到死,我的哥哥还在说漂亮的话。但下面,在另一天他却写着:

她为什么要嫁到王家去呢?她不是屡次对我声明她不爱那个人,她只爱我吗?

在另一天他又写着:

她真的嫁了!妹妹告诉我:她自己愿意嫁到王家去,虽然主意是她的母亲出的。

从前的约言都是假的。我好笨啊!她骗了我这么久,我还死心塌地般相信她。

在另一天他又写着:

可怜的是,你们这些受了女人欺骗至死不悟的男子啊!自杀罢,你们还是去死好!

后来又写:

我自杀了,我果然会留一个阴影在她的心上,叫她永远忘不掉我吗?

恐怕不会罢,女人的心本来就是善忘的。

有一天写:

我不是为她自杀的,为着一个女人自杀太值不得。

后来写:

我的确是为她自杀的,没有她我不能够生活下去。没有爱情的生活,算是什么生活呢?

又一天写:

过去的生活是多么值得怀念啊!明月夜,风雨夕,春天的花园,秋天的郊外,那时候世界好像是我们两人的。那时候世界上只有花,只有光,只有爱,只有温暖。现在呢,一切都成了惨痛的回忆了。

她,拿去了我的全部的爱的她,那个说话就象唱歌、笑起来就象祝福的少女,多么天真,多么纯洁。她忍心离开我到别人的怀里去吗?她会把那些神圣的约言忘得千干净净吗?她会把脸上涂得又红又白,身上穿得花花绿绿,整天跟着那个人在戏园里,在商场中,在牌桌子上鬼混吗?

不会的,我相信她是不会的。我宁愿自己死,不愿意看见她那样做。但是她居然做了。

在另一页上他又写着:

不自由的婚姻,没有爱情的结合,旧的传统观念……我的幸福完全给它们毁坏了。难道为了它们,我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不体谅人的祖父啊,不体谅人的她的父母啊,我们的青春完全给你们夺去了!你们知道没有青春的生活是怎样惨痛的生活吗?

在另一页上又写着:

我要的你们不给我,我不要的你们一定要给。我的心你们不知道,你们却把你们的心当作我的心。

你们只图一时的痛快,你们却毒害了我一生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这悲剧一旦上演,就会演一辈子吗?

这种生活是零碎的被杀,与其这样,不如……

另一天他又写:

我已经预备好我的刀子了。它会解救我,使我脱离这种不能忍受的生活。

我喝了一杯玫瑰酒,它好像是饯行的酒,这个世界在给我送别。酒的颜色红得象血一样。我在喝自己的血。

遗书保存在妹妹那里。除了妹妹外就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后来写:

月亮很美丽,我不能够在这样的月夜里死。

我很想再见她一面,在月下,穿着她的淡青色的衣裳,带着天真的微笑。我只要和她说一句话,或者跪在她面前受她一吻,那么我纵然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也是心甘情愿。

然而这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另一天又写:

动手罢,快拿起刀子来。你对这种生活还有什么留恋吗?

每个人都要死。我也是要死的。与其零碎地被宰割,不如让我自己拿起刀子来。

我愿意死。众人活着,我死。她活着,但是我所爱过的她却死了。

我喝着最后的一杯玫瑰酒。我有点醉了。

明天也会有人喝酒,那酒是用我的血做成的。

等着明天罢……

遗书保存在妹妹那里。除了妹妹外就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十八

傍晚,就在接到哥哥的遗书后的傍晚,瑢来看我。

读着哥哥的遗书时,我忘了瑢。看见瑢,我又忘了哥哥。

我的她并不曾违背约言,我的她并不曾抛弃我;她不把脸上涂得又红又白,她不把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她并不和别的男人在戏园里,在商场里,在牌桌上鬼混;她说话象银铃,她笑象阳光;她赢得了我的全量的爱。因为她我忘了我的哥哥,这也值得。

“林,”她唤了我一声,比任何时候更亲热,但是我听出了里面的叹息。

我想她一定因为我今天不去看她而觉得不快罢。我感到了负罪的心情。

“我今天接到了哥哥的遗书,所以——”我好像在找一个可以原谅的托辞。

“林,我要回家去了,”她说得很坚决,但是我又听见了洞箫的声音,在秋天的黄昏里吹。

“你要回家去?”我忘了自己地大声说,房屋在动摇了。她回家去,我们的事情就完结了。

“是的,我明天早晨回去,看母亲的病……还要跟父亲商量一件事情。”

“明天就回去?这么快?我以为你永不回家了!”我绝望地说。我倒在沙发上,我觉得要哭了。

“林,”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不要着急,三四天以后我就回来。”

“不会的,你一定不会回来,你一定不会再来。”我忘记了别的一切,我在跟那飞去的希望斗争。

“她要永远离开你了,”一支铁笔在我的脑子里用力刻字。我蒙着脸。

她开始叹息。声音打进我的耳里,痛在我的心上。

她走过来,坐在沙发的靠手上,身子偎着我,一只温柔的手抚摩我的头发。

我记起了:在幼小的年纪我因为缺少什么而哭泣的时候,也曾有一只同样温柔的手抚摩我的头。那是母亲的手。它已经在坟墓里腐烂了。这只手代替了它,但是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现在,这只手也要永远离开我了。

林,相信我,我爱你,我真心爱你。

我爱你比爱什么都更爱,比爱我自己还爱。

我决不会欺骗你。

我为什么一去就不回来呢?

我丢开你又去爱谁呢?

我爱你,我永不离开你。

在全世界中我只爱你一个人。

相信我,我三四天后就回来。

任凭什么压力,也消灭不了我对你的爱情。

“我的爱情是永久的,象星一般地永久……”

她说了上面的话。她的话里有眼’泪,象秋天的雨一般的眼泪,把我的心打湿了。

我的心也在哭。

“不要回去罢,答应我你不要回去。”

我捏住她的一只手,不住地抚摩。我捏住她的手就象抓住了希望。

林,我知道你的心,但是寂寞是不会长久的。你好好地忍耐过这三四天罢。

“花瓶里的玫瑰花还没有枯萎,我就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来。”

我的心又受到秋天的雨的灌溉。

“为什么要忍耐这三四天呢?你也许会在家里久住,他们一定不放你走。”

我想起那个胖面孔的中年男子,她的走跟他有关系。

“他们不会不放我走,我的心已经在这里,单单留身体是留不住的。”

她好像很有把握。

“他们也许骗你回去,你的母亲恐怕并没有生病,或者就是指的疯瘫病。”

“他们不会骗我。即使母亲没有别的病,我也应该回去看她。她想念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我做女儿的也应该回去安慰她。”

我听着她的温柔而哀婉的声音,忽然想起了许的话。

每个人都有母亲,我没有。别人有了母亲,我就会没有幸福……

“而且我要回家去跟父亲商量一件事情,一件要紧的事情。”

什么要紧的事情?一定是我同她的事情。她去跟她的父亲商量,那么就糟了。

“你的父亲不是很讨厌外省人吗?”我吃惊地问。

“不要紧。我爱你,什么都不成问题。”她的声音微微颤动,好像她对这件事情并没有把握。

她自己明明说出来了,是去跟父亲商量我们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去呢?一定是:问题发生了。

“瑢不要回去罢。你跟你父亲商量,就象拿鸡蛋往墙壁上碰,不过毁了你自己。我们的事情就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笑了,这笑是秋天的笑,我看见她笑,却只想哭。

“你真是个多疑的男人啊!我连父亲的性情也猜不透吗?而且我回去看母亲的病,我要使她相信我在外面生活得很好,她也可以放心。”

母亲,母亲,总是母亲!我却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去?等到将来我们一块儿回去不更好吗?”

林,你为什么还不肯相信我?我爱你,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保证吗?要是我存心欺骗你,我走了你还不知道。

不要再谈这件事了。你再谈我就要生气,不理你了。

“你还不能够了解我对母亲的感情,要是我这次不回去,这些日子里我心里就不会好过。”

“又是你的母亲!”我烦躁地想道。

突然一个人的面庞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是许的憔悴的面庞。他用他那抱怨生活的烦愁的声音责骂我:“你不该因私情而忘大义,你不该阻止她回去看她那患病的母亲。”

许并不在这个房间里,他在我的脑子里。

我拿什么话回答他?我的幸福全让别人的母亲夺去了。

“去罢,让希望飞去,让幸福逃走。我的爱情会永远伴着我,一直到死。她不会欺骗我。我相信她,我相信她的爱情。”

失望后,我就拿上面的话安慰自己。

十九[2]

我伴着她出来,时候还早。

淡墨色的天空中张着星的网。那些星,永恒的星。

夜静寂,空气柔和而凉爽。是一个值得人留恋的美丽的夜。

“我们去海上看星星,你看夜是这样美!”她提议说。

“好,”我感动地回答,我只能够说出这一个字。

“那么快点走罢。”

我们走到渡头,跳上了一只划子。

船夫动了几下桨,我们就在海上了。

她的身子偎着我,她的头放在我的胸前。我嗅着她的发香,我抚着她的身子。

桨在海水里动,搅得水响。我们只听见水的声音。

我把头仰着向天,她也把头仰着向天,天上有那么多的星,白的,红的,绿的。星在霎眼。

岸上有些灯光。我们被夜的网,星的网包围着。

现在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没有别的人插在我们的中间,也没有人来拆散我们。

“我爱你,你爱我,我们永远相爱,我们的爱情就象星一般地永久。”

她喃喃地说了上面的话,柔和得象梦中的低语。

我忘了自己地埋下头去吻她的浓发。

我的心里充满了爱情。我忘了自己,却只记得她。

我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

“啊,那天河,那一条隐约的白带,为什么这样淡呀?”

她伸起手去指天空,话依旧是喃喃的自语。

“现在不是秋天呀!”

我望着她指的地方,一面回答。

林,天河西边三颗并排的星星中间,那颗黄色的大星不就是牛郎吗?

啊,河那边相对着的三颗星,顶上一颗青白色的大星不就是他的情人织女吗?

可怜他们这一对爱人!一年才得相会一次。

“银河里为什么没有一只船?为什么平时又不修一道桥,一定要在七月七日的晚上?”

她喃喃地说下去。

我紧紧抱住她,我觉得我们是在梦中。

为什么只许他们一年相会一次呢?

为什么他们应该得到这样大的惩罚呢?

难道在天上也和在人间一样,爱情也是不自由的吗?女的星也没有自由和权利去爱她所挑选的情人吗?

“河只有这么宽,水也是这么浅,为什么没有谁去造一道永久的桥,好让牛郎过去陪伴他的织女呢?”

我们依旧在梦中。

“我想在天河上造一道桥,好让这一对情人天天相会。”

她温柔地说着梦里的话,偏着头看我一眼。她的大眼睛里有一层薄雾。

“瑢,你又怎样可怜我呢?我这个牛郎,也就要失去我的织女了。”

我忽然记起了那一条分隔着我们的河。我的心从梦里跌下来,伤了。

“我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来的。明天,后天,大后天,再过一天,我就回来了。”

“明天,明天这时候我已经看不见你了。我还不如牛郎,牛郎至少还可以望见他的织女。”

“我会看见你,我早把你的影子贮在我的眼睛里了。”

“瑢,不要看星。你把脸凑上来,让我挨近些,多看你几眼,好把你的脸印在我的眼睛里。”

“林,你看得清楚罢,我害怕这里不够亮。”

“我看得清楚,星的光,还有你的眼睛里的光。你不要动。我——”

“我觉得我的全身要溶化了。林,抱紧些,不要放我。”

“瑢,我也是这样,我觉得我们的生命里就只有这一刻了。今天一过,什么都完结了。”

“啊,明天什么都会黯淡了。我们头上的那些星星,明天还会闪耀得这样灿烂吗?”

“瑢,明天不会再有星星了。明天会下雨,下着秋天的雨。明天就是秋天了。”

“啊,这么快!春夜竟是这么短呀!你看,那一颗星又落下去了。”

“一颗陨星!我的生命里又多了一颗陨星了。”

“林,星星落下去还会再回到天上来吗?”

“不会的。星星落下去就永远跟天空分离了。”

“啊,明天,……”

“瑢,你还记得《茵梦湖》[3]里那个吉卜赛姑娘的歌吗?你常常唱的,再给我唱一次呀!”

“我的心快要溶化了,我唱不出来了。抱紧我不要放呀!啊,今朝,今朝呀只有今朝,我还是……”

我的眼睛不能够再看见她的眼睛了。

我捧着她的脸狂吻起来。

我不能够失掉她,她比我自己还宝贵。

这好像是一个秋夜,在旧历七月七日,牛郎和织女相会了。

但是明天,明天一早……

二十

早晨我送她上了小火轮。

在船上我们只说了几句话,我就被汽笛声赶了下来。

临别时我们握了手,我看见她的眼睛已经湿了。

“你等着我——”她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完。

“你一定要回来呀!”倒是我说完了这句话。

“你早一点回来罢,”我望着她笑,泪珠却沿着眼角流下来。

我坐在原来的那只划子上,回头望着她招手,但是她的影子被一个胖妇人遮住了。

“梦呢,还是真呢?”我自己反复地问,眼看着小火轮开走了。

我回到家里疲倦地倒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想哭又没有眼泪;想站起来又没有气力。我只好望着天花板出神。

二十一

三天没有她的消息,我觉得人变老了。

从早晨起我就在马路上走,走到傍晚才回家。饿了,在西餐店里吃饭;渴了,到咖啡店里吃冰。我的心太热了。

许好几天没有来。想去找他,我又怕听他的新道学的理论。

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晚上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思想一直在活动。

“明天她一定会回来了。”

“预备些什么话对她说呢?”

“这一次回来以后,她就不会再走了。从此她就属于我了。”

“也许她的父亲会留住她罢?”

“也许她的事情会发生变化罢?”

“那么她不会回来了。”

“她一定会回来的,她说过一定会回来的。”

“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不会骗我。”

“等着罢,今晚一过就好了。”

“啊,春夜为什么变得这么长?”

二十二

早晨,阳光笑进房里来。

我揩了揩疲倦的眼睛,对着阳光打了一个呵欠。

昨晚我做了一个她回来的梦,她还说了那么多的甜蜜的话。

把人打扮得整整齐齐,到码头上去接她。

我等了许久,不看见小火轮到。它今天到得这样迟!那天又去得那样早!

小火轮到了。使我的心欢喜得怦怦跳的是汽笛声。

我坐了划子到那里去。

许多乘客和行李从船上落下来。

我把眼光往四处去找,找我的瑢。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独独没有那一对大眼睛,那两条细长的眉毛。

我连忙跑上船去,叫“瑢”。没有她的应声。

我跑到上面的一层去。

在楼梯旁一些人争着下来。我注意地看每个人的脸。

我上了楼梯。留在上面的客人并不多。

我叫着“瑢”。他们好奇地看我。

我把船搜索了两遍。依旧没有瑢。

“她一定先下去了,”我聪明地想。

“一定是,”我甚至相信起来。

坐了划子回去,上了岸,我就往家里跑。

我看见自己家的门,就顾不得狗叫,拼命跑。我推开木栅门就叫“瑢”。

没有人答应。房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一样。没有人来过。

“你真蠢!她回来一定先到她住的地方!”这是第二个思想,比第一个更聪明。

“她一定在家里等你!”

我马上跑到她那里去。

绿色的木栅门关着,我推不开。我按电铃,没有人应。我敲门,也没有人应。

门里开着红的,白的花。花开始谢了。我想到家里的那束玫瑰花。

挑花的白纱窗帷贴在绿纱窗的细格子上,遮住了房里的一切。

阳光轻轻抚着我的背,提琴的调子在叹息。

我走过邻家,一个小孩望着我笑。

“她也许明天回来,”我又有了第三个聪明的思想。

但是明天隔得太远了。

一定要写封信去责问她。

“玫瑰花快要谢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呀?”

二十三

她的回信来了,是一封快信。

信是短短的,话是明显的。她称我做林先生。

林先生鉴——我明白我们以前的交往完全是幼稚的行动。现在我听从了家父的劝告,在家奉母读书。我和先生的友情从此断绝,并请先生以后勿再来信,否则即将来信原封退回。敬祝健康!

郑佩瑢

这是她亲笔写的信。

可怜的是,你们这些受了女人欺骗至死不悟的男子啊!

“自杀罢,你们还是去死好!”

哥哥的遗书里的话又来到我的心上了。

“哭罢,世间的事情的确是值得人一哭啊!”

我伤心地哭了,我的眼里淌着泪,我的心里淌着血。

我用泪眼看墙上的像,她的像和嘉宝的像。

“女人的心究竟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我拔去了花瓶里的玫瑰花。这是她送给我的,她还指着它说过她要回来,在它还未枯的时候。

但是现在花已经枯萎了。

我把花压在胸上。我抱着花哭。我要用我的眼泪灌溉它,使它苏生。我的眼泪是真诚的。

二十四

我不再出去散步,春天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不再到花园里去,花不会开得再象从前那样鲜艳了。阳光不再对着我笑,星星也不再灿烂地闪光。

我的房间里没有花香,没有阳光。只有瑢的像和嘉宝的像,只有哥哥的遗书,只有我自己的叹息。

我整天在家里做梦。不是梦见我自杀,就是梦见她被杀。

你们这些受了女人欺骗至死不悟的男子啊!

“自杀罢,你们还是去死好。”

但是我没有勇气拿起我的刀子。

许来了。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他用那平时抱怨生活的烦愁的调子劝我:

“我原说过你们的爱情不会有好结果。”

“但是我爱她,我还死心塌地般爱她。”我生气地跟他争辩,我知道他接着就要发表他的新道学的理论。

人并不单是靠爱情生活的。

被女人抛弃并不算什么一回事。一个人的世界是很广大的,女人是那么渺小的东西。

象你的哥哥那样为女人自杀,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我不愿意眼看你去跳那口井。

好的女人多得很,为什么单单死恋着瑢一个人?

“报馆里的生活,是多么讨厌的生活呀!”

他从“发表理论”终于走到了“抱怨生活”。

“母亲,我的母亲!”

他永远不能够忘记的就是他的母亲。

我没有母亲,我的母亲早死了。

二十五

我病了,这病是心里的病。

不想吃饭,不想做事,只想躺下去,躺下去哭。

人一天一天地瘦起来,我每天一面照镜子,一面叹息。

哥哥坟前的小桃花谢了没有?给我拾儿片寄来呀!那些粉红的花瓣也就象我所爱的姑娘的脸颊。

在我这里秋天已经来了。这个秋天是不会开花的,它只会下雨,一滴一滴的雨,把人的心都要捣碎了!

这是我的心里的秋天,春天里的秋天,我一生就只有这样的季节了。

想到故乡的景物,想到母亲的坟墓,想到哥哥坟前的小桃花,想到你的脸庞。

啊,令人难忘的江南的故乡啊!我一定要回来。便是死,也要死在故乡。

秋天,真正的秋天到来时,我就要拖着我的瘦弱的身子回到故乡。

以上的话是写给我的妹妹的。

二十六

秋天快完了时,我决定回到故乡去。船票已经买好了。

在动身的前夕,我接到两封信,是由报馆里的许转来的。

林——来看我一次呀!我已经躺在死床上了。可是我一定要在未死之前见你一面,求你的宽恕。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你一面。

我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死并不是可怕的事,尤其是对于我这个丧失了一切的人。可是那寂寞,那心的寂寞,寂寞地死,寂寞地躺在坟墓里,风吹着坟边的树,象许多人在哀哭,我的心怎么受得下去呀!

秋天的阳光已经照不到我的头上了。我的牙齿已经不能够剥龙眼果了。苦的药汤,永远是那苦的药汤,还有父亲的象古书一般的话,象神像一般的脸。

我常常背着人暗暗地把药汤泼了。我为什么还要喝它呢?对于我,死不是比活着更好吗?

七夕快到了。天空中的星一定闪耀得多么灿烂!可惜我不能够起床看那牛郎织女的一年一度的相会了。

我的牛郎什么时候才来看他的织女呢?

海,天,星……多么令人怀念啊!

我不会嫁到陈家去了。你放心,现在任凭什么力量都不能够把我的身体夺走了。我把心给了你,把身体给了死。我就要死了。

我爱你,我到死也爱你!

你还恨我吗?你还因为那封短信不肯宽恕我吗?

来呀!来呀,便是你来责骂我,我也是快活的,因为我看见你安全,知道父亲的手枪不会再打到你的头上了。

来呀!趁着我的脸上还开着玫瑰花的时候。

你的瑢。

这是第一封信。

林先生——我的姊姊是本月二十五日上午九点半钟死的,她死前常常唤你的名字。她叫我把她的头发剪下一缕米寄给你。我照她的话做了。

她死得并没有痛苦。脸上留着玫瑰花的颜色,眼睛微微闭着,嘴边露出微笑。秋天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们还以为她在熟睡呢!

她的最后的话,据我们听见的是——“爱情……永恒的星……象星一般地永久……”

敬祝

健康!

郑佩瑜。

这第二封信是她的堂妹写的,两封信的日期相差三个礼拜。第二封信还是十多天以前写的。

“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大声问许。

“你看日子就知道了。是我故意藏起来不给你,我怕她的信会使你改变回家的计划,我怕她的信会使你重新堕入爱情的网,所以我藏起来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给你。我没有别的用意,完全是希望你好。”

许的瘦脸发红起来,他的抱怨的声音变成口吃了。上面的一段话费了他许多时间,他显然是在诚实地、笨拙地找托辞。

我第一次看见这个新道学家受窘,但是我却气得要哭了。

“你看罢,”我把两封信一齐递给他,心里想骂:“你的新道学的理论把我毒害了!把她杀死了!”却没有说出来。不错,他是希望我好。

现在真是一切都完结了。

我倒在沙发上,从这第二个信封里摸出那一缕头发,她的黑发。我把它摊在手掌上看。

粉红的衫子,黑的短裙,亮的大眼睛,细长的眉毛,黑的短发,……一个人的影子在我的面前立起来。

但是一闪眼她就不见了。

我不转眼地看着那一缕淡墨色的头发,我把脸俯下去,差不多要俯在那上面。我仿佛还嗅到百合花的清香。

我又把嘴唇放上去,去吻它,象吻一个美丽的回忆。

好柔软的头发呀!

有着象花一样的清香的头发呀!

使我回忆起南国的春天的头发呀!

然而在我这一生里还会有春天这样一个季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