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史丛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谜史》原序

顾颉刚

当我研究孟姜女故事的时候,钱南扬先生供给我无数材料,书本上的和民众口头上的都很多。我惊讶的是他注意范围的广博。后来知道他正在编纂两部书:《宋元南戏考》和《谜史》。到现在,《谜史》竟依了我的请求而在我们的民俗学会出版了。我敢说,今日研究古代民众艺术的,南扬先生是第一人,他是一个开辟这条道路的人。

一件事情,若要批评他,反对他,事先总必须晓得他。我们对于小孩子猜谜的事情,或者以为无足道,对于学士、大夫打灯谜的事情,或者以为耗费精神于无益之地,对于下等社会的传说、隐语,也或者以为可厌恶,但是,我们总归非晓得他不可。我们必须晓得了他,才可讨论对付他的方法。(我在此郑重声明一句话:我们民俗学会同人是只管“知”而不管“行”的,所以一件事实的美丑善恶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的职务不过说明这一件事实而已。但是政治家要发扬民族精神,教育家要改良风俗,都可以从我们这里取材料去,由他们别择了应用。进一步说,他们要应用时不该不向我们这里取材料。若是他们闭着眼睛,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单从他们的想象中构成一件事实而去发扬他或改变他,那便是无根之谈,非失败不可)。

我们要求知道民众的生活,言语便是民众的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他们的谚语是他们的道德法律;他们的成语是他们的词藻;他们的谜语、隐语是他们的智慧的钥匙。他们可以把谜语和隐语用来表现自己的智慧,用来量度别人的智慧,用来做出种种秘密的符记。

我们这一班会写字、会作文的人,文字便成了我们的言语。我们的精神用在修饰文字的功夫上的既多,我们的言语自然日趋钝拙,日益平淡无奇,远不及一班不识字的民众滑稽而多风趣。我每回到家乡,到茶馆里听说书,觉得这班评话家在说话中真能移转听者的思虑,操纵听者的感情,他们说话的技术真是高到了绝顶。所以然者何?只因他们说的是方言,是最道地的方言,凡是方言中的谚语、成语、谜语、隐语,他们都会得尽量地使用,用得又极恰当,所以座上的客人也就因所操方言之相同而感到亲切惬意。

在下级社会里,民众使用谜语和隐语的能力真大。一个特别的团体(例如走江湖的技士,礼斗的瞽者),他们有特别的言语,或者完全用反切说话而与普通的反切迥然不同,使得在这个团体以外的人们无法侦探他们的秘密。一般的民众,则欢喜用歇后语。他们不愿意明明白白地说一件事:凡是可以转弯的,总要转上几个弯。让我拿所知的苏州话举出数例。譬如说:

这人的父亲做了官,纳了一个妾。

这句话太直捷了,不妨改作:

俚格(他的)“城隍老”(爷)做仔“秃头判”(官),讨仔一个“七大八”(小=妾)。

这样把四字的成语只说了前三字而实际上应用其隐去的末一字的,叫作“缩脚词”。又如用了《红楼梦》上冷子兴的口气批评一家人家:

这家人家渐渐虚有其名,但他们自己不觉得,排场还是照旧;架子虽没有倒,内囊却尽上来了。这且不必说,连养的儿孙也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也可以用了比上面更繁复的“缩脚语”来说:

格家(这家)人家慢慢交(渐渐)拉笃(在)“月亮里点灯”(空挂明,明=名),俚笃(他们)“肉骨头敲鼓”(荤冬冬;荤=昏,冬=懂),还要“外甥点灯笼”(照舅;舅=旧);虽则“荷叶包沙菱角”(朆戳穿;朆=不曾),然而“阿元戴帽子”(完)亦快哉(了)。格(这)还覅(不要)讲,连养格(的)子孙亦是“黄鼠狼养老鼠”(一代不如一代)哉。

固然他们说的话比我上面写的一定漂亮得多,但他们说隐语的方式可以说是大概如此。

这还是文字写得出的,再有许多是文字所不能表现的。文字所不能表现的有许多还是我所听得懂的,再有许多是没法理解的。我们不能完全理解他们的精微窈眇的语言,正似他们不能完全理解我们的高文典册一样。

从这本《谜史》上看,似乎谜事创始于春秋而大盛于两宋;其实这全因觅得到的材料的关系罢了,春秋以前的材料找不到了,宋以后则笔记流传较多,在书籍上看只有这一些事实而已。民众的事实能够侥幸写上书籍的,未必有十万分之一,书籍又因日久而渐失传,我们不能起古人于九原而问之,于是这许多好材料终于埋没了。例如汉魏间的离合诗,我不信是士大夫们所创作,我以为也是先由民众们造成了风气而后传入士大夫阶级的。这只要看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所骂的“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等说,便可见这种“拆字法”的风气的普遍,很可以作孔融、魏伯阳辈不合字义的离合字体的先声。

此书因受印刷上的限制,有许多地方不能表现出来(例如第八章末“月斜三更门半开”一诗),其中又有许多误字,未及校正,谨此对南扬先生及读者诸君表示歉意!

看了古代的谜,应当设法采集现代的谜。看了采集谜语,应当设法采集其他民间的特殊言语。这是我对于许多读者的两种期望!读者诸君肯收受我这个期望吗?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