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地图,可以发现苏格兰西海岸和东海岸截然不同,东海岸的海岸线光秃秃了无情趣,而西海岸则点缀着各式各样形状迷人的岛屿,犹如天上有人兴冲冲地挥笔洒落墨滴一般,艾莱岛即是其中一滴。
岛不很大,或者不如说相当小,贴在爱尔兰北侧,写为ISLAY,读作艾莱。岛的西面什么也没有,冲刷着海岸的大西洋无限铺展开去,大西洋对面就是美国了。当地人脸色一本正经地说“晴天能从山顶望见纽约”,但那当然是胡扯,即使爬上全岛最高的山顶,目力所及也只能是茫茫的大海、水平线、天空和目不斜视地急匆匆飞往某处的冷漠的灰云。
特意来艾莱岛的游客为数不多,一来这里没有一处堪称“名胜”的景点,二来除掉几个夏季的幸福月份(无论什么都有幸福的例外),气候即使出于恭维也很难说富有吸引力。冬季总之就是雨多,由于从墨西哥远路而来的海流的关系,雪虽然不常下,但风相当厉害,阴冷阴冷的,海发疯似的狂躁不安,从格拉斯哥飞来的双引擎螺旋桨飞机像麦克白悒郁的心一般摇摆不定。
不过,还真有不少人特意在此恶劣季节跑来这荒僻的海岛。他们独自赶来,租一间别墅,不受任何人打扰地静静看书,把气味好闻的泥炭(peat)放进火炉,用低音量听威瓦尔第的磁带,在茶几上放一瓶高档威士忌和一个玻璃杯,拔掉电话线。眼睛追逐文字追得累了,便合起书放在膝头,扬起脸,侧耳倾听涛声雨声风声。也就是说,他们是无条件地接受坏季节并加以把玩。这确乎像英国人的人生享受方式,或许。
在黄昏时分的餐馆一角,我发现一个五十几岁的游客模样的男子独自在桌旁看着海静静进食。当地人贴在我的耳畔小声告诉我:“那人就是全国有名的电视评论员,他来这里是为了一个人怔怔地放松一下,所以我们决不打招呼。”
苏格兰 艾莱岛海边牧场
顺便说一句,岛上的饭菜相当够味道。餐馆数量固然不多,但无论哪家都能吃到岛上新鲜美味的海产品和新鲜美味的肉。
另外,观鸟爱好者也从全国各地赶来这里。一到冬天,成群结队的野鸭从加拿大飞到岛上等待春天的到来,其他各种各样的鸟在小岛丰饶的自然环境中悠然自得地垒窝筑巢,生儿育女。真正的观鸟者类似虔诚的苦行宗教信徒,喜欢选择恶劣的季节和严酷的气候作为考验自己毅力的良机。所以,岛上的旅馆即使淡季也能吸引数量上还过得去的客人。岛上不光有鸟,还有很多海豹以及长着漂亮长角的大鹿(antler),前来观看这些动物私生活的人也为数不少。
不过一般说来,艾莱岛之所以声名远播,原因并不在于其隐士遁世一般的风土,也不在于飞禽走兽的数量和种类之多,而在于这里生产的威士忌的香醇,一如古巴以雪茄闻名、底特律以汽车闻名、阿纳海姆以迪斯尼乐园闻名。
有本书上这样写道:Islay and whisky com almost as smoothly of the tongue as scotch and water.翻译过来就是:“提起艾莱和威士忌,就像说苏格兰和水那样容易一起脱口而出。”另一本书上写道:“对于嗜好艾莱威士忌的狂热酒迷来说,提起艾莱的纯麦芽威士忌,就像遇上教祖难得的神谕一样。”
说实话,我大老远跑到这位于苏格兰边缘的海岛来,也是为了品尝久负盛名的纯麦芽威士忌。说得夸张些,或许该称为威士忌圣地巡礼。
至于何以在苏格兰许许多多的岛中唯独这座艾莱小岛成为纯麦芽威士忌“圣地”,何以其微不足道的人口占了大英帝国年收入的大百分比,还没有一种定论能够对这种状况的形成给予回答,但最主要的原因,大约在于这座岛距爱尔兰最近。
最先酿出威士忌的是爱尔兰人。现在爱尔兰威士忌的确成了躲在苏格兰威士忌阴影里的二流角色,但在过去(19世纪20年代之前),提起威士忌即指爱尔兰的特产。威士忌生产技术由爱尔兰逐渐传往苏格兰是15世纪的事,在这一过程中,在赫布里底群岛中也算接近爱尔兰的艾莱岛最先引进其技术也就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另外在艾莱岛上,生产优质威士忌所需的原料无不绰绰有余:大麦、好水,以及peat(泥炭)。
不过,由于大量生产谷粒需要更为广阔的土地,所以艾莱岛未能成为威士忌生产的中心地。艾莱岛专产所谓“纯麦芽”威士忌,主要卖给本土“苏格兰”威士忌厂家作为混合物(!)使用。这种体制存续了很长时间,“Johnnie Walker”、“Cutty Sark”、“White horse”等名牌都是这种混合型威士忌。据说在数千种混合型苏格兰威士忌当中,没有添加艾莱岛纯麦芽的不超过十种。
由于这个缘故,艾莱岛纯麦芽的名称很少有走上前台的机会,如同日本的本地酒只有本地人和少数爱好者悄悄品尝一样。但近来情况变了,纯麦芽威士忌在世界范围内迅速受到喜爱,艾莱岛亦随之广为人知。
个性(personality)鲜明,可以根据香味判断产地,这也是纯麦芽威士忌的一个绝妙特征,苏格兰威士忌则做不到这一点。纯麦芽威士忌世界一如葡萄酒,绝对存在个性这个东西(不难想象,那也可以成为磨练技艺的温床)。所以,苏格兰威士忌可以放冰,但纯麦芽威士忌则不可以,道理同红葡萄酒不能冰镇一样,因为那一来宝贝香味就消失了。艾莱岛的纯麦芽威士忌拥有许多铁杆拥戴者,怪味固然有,但那怪味的确是怪玩意儿,一旦喜欢上了就甭想离开。
出于好奇心,我逮住岛上居民这个那个问了不少:你天天都喝纯麦芽威士忌么?Yes(理所当然嘛)。不怎么喝啤酒?Yes(那还用说)。普通的混合型威士忌——即苏格兰威士忌——也不喝么?
每当我这么问时,对方就现出不无惊讶的神色。那表情打个比方说,就像快结婚的妹妹被人拐弯抹角地挑剔容貌和品行。“当然不喝!”他回答。
“好喝的艾莱纯麦芽威士忌就在旁边,何苦特意喝哪家子混合型威士忌?那岂不等于天使正要下凡来演奏美妙音乐,你却打开了电视的重播节目?”
鲍摩尔的邮局
这不叫神谕又能叫什么呢?
艾莱岛共有七家酒厂。我在当地一间酒馆同时喝了这七种纯麦芽威士忌加以比较。我把酒杯排成一列,由左往右逐一品尝。那是6月间一个晴得开心的午后,午后一点。
或许不用再说了,那的确是一生中不会有很多次的幸福体验。
若将在此品尝的艾莱威士忌按“有怪味”的顺序排列起来,大体如下:
1.阿德别格(二十年,1979年出厂)
2.拉格布林(十六年)
3.拉佛洛伊格(十五年)
4.卡里拉(十五年)
5.鲍摩尔(十五年)
6.布鲁易克拉迪(十年)
7.布纳哈本(十二年)
刚喝的时候有一股强烈的土腥味儿,涩嘴刺舌。随后慢慢变得圆润,口感柔和起来。鲍摩尔正好介于二者之间,平衡得恰到好处,即所谓“分水岭”。但无论味道变得如何轻淡和柔润,那种“艾莱味”依然如烙印一般久留不去。
最烈性的“阿德别格”诚然个性十足魅力十足,但若每天只喝这个,未免感到厌倦。打个比方,在一个令人很想倾听以纤纤十指曳出淡淡夜光的间隙的彼得·赛尔金的《哥德堡变奏曲》——而不是使得魂灵的每一根游丝历历浮现出来的格伦·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曲》——的安详静谧的夜晚,我也很想一个人静静地斟上一杯漾出花束微香的布纳哈本。
就是这样,我首先为这么一座小岛竟有若干家个性上“井水不犯河水”的酒厂感到惊异。当然从理论上讲,由于木桶的选法、所用河水的品质、泥炭的用法用量以及仓库贮放倾斜度的不同,酒味特征都会有很大程度的变化,但我觉得,每一种酒实际上都已超越了这些具体因素,而具有各自的生态、各自的哲学。任何厂家都没有“适可而止”的马虎念头,都不甘于平庸,都在认真选择自己赖以立足的位置并固守不放。每个酒厂都有自己的处方,所谓处方也就是活命方式,它类似一种取舍的价值标准,若什么都不舍弃,便什么都不能获取。
此次旅行中品尝过的艾莱威士忌
鲍摩尔酒厂的蒸馏瓶
“大伙儿只要闭着眼睛喝一口,就能一下子猜中是哪种威士忌吗?”一次我试着问道。虽然我知道这么问本身就是愚蠢的,但这个问题在心里实在憋久了。
“当然,”吉姆·马丘恩面无表情地回答,“当然!”
吉姆是我去参观的鲍摩尔酒厂的经理,生在艾莱岛,从曾祖父那代起就在这家酒厂做,酒厂即是他的人生、他的宇宙。他的相貌颇像阿尔巴特·菲尼,蓬蓬松松的硬发,蓝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但一谈起威士忌,他的眼神顿时认真起来。
吉姆进这酒厂之初是当木桶工人,就是天天做木桶。鲍摩尔酒厂至今仍在用俄勒冈松木制作发酵槽,一看就知是庞然大物,年轻时吉姆也帮忙做槽来着。“这东西做起来毕竟不易。”他说。发酵槽已经平安无事地连续用了几十年,不用说,吉姆像对待家庭成员一样爱惜这发酵槽。
“对我们来说,木桶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吉姆说,“在艾莱,木桶是有呼吸的。仓库位于海边,雨季时,木桶一个劲儿吸入海风;到了旱季(6、7、8月),威士忌又从里面一下接一下把海风推还出去。艾莱特有的自然芳香就在这种反复当中形成了。这样的芳香使人心情平和,得到安慰。”
他的造桶师傅每天必喝两杯威士忌,不多喝也不少喝,活到了98岁。吉姆说:“只要去威士忌沉睡着的仓库,即使是现在,每到半夜也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不会听错,他的脚步声很有特点——死后也在查看酒桶。”
吉姆在鲍摩尔酒厂作为木桶见习工干满六年后,当上了正式木桶匠人。之后去格拉斯哥做兑酒工,能将三十多种纯麦芽和谷粒混兑在一起。这项技艺是最高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兑酒师不能过多喝酒,以免弄坏了鼻子。后来他返回了鲍摩尔。
“我所以喜欢造威士忌,是因为这活计很浪漫。”吉姆说,“等我现在酿造的威士忌拿到世上的时候,有可能我已不在这个人世了,但那东西是我酿造的,你不认为这很妙?”
鲍摩尔酒厂。烧泥炭的火焰
村上春树同吉姆·马丘恩在郊外玩滚球游戏
对了,也许您(没喝过艾莱酒的您)会问我“艾莱怪味”是怎么个味道,而那是很难用语言表述的,还是要实际喝一喝才行。喝之前先把鼻子凑到杯口闻它的气味。那是一种独特的气味,多少有点怪,感觉上大约接近海滩味、潮水味,和一般威士忌味有很大差别。而这“怪味”恰恰是艾莱威士忌的基调,即巴罗克音乐所说的通奏低音,在此基础上才能加入各种乐器的音色和旋律。
其次要细细品味,这点至为关键。
喝第一口时,你很可能觉得奇怪:这到底是什么呀?但第二口时你大概就会这样想:唔,有点怪,但不坏么!果真如此,我可以以相当大的概率断言——第三口时你肯定会成为艾莱纯麦芽威士忌迷。我所经过的正是这一程序。
“海滩味”绝非无稽之谈。艾莱岛风大,宿命般地刮个不止,浓浓的、夹带着海藻味的强烈海风差不多给岛上所有的东西都带来了深刻的烙印,人们称之为“海藻香”。去艾莱岛住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那种气味是怎么一个东西,而知道了那种气味,你就能——作为实际感受——理解艾莱威士忌何以有那么一种味道。
海风深深沁入泥炭,钻入地下的水(这里经常下雨,水量充沛)染上了泥炭特有的气息。绿色的牧草也日夜吸入海风,而牛羊吃这牧草长大,肉也因而带有了大自然丰富的咸味——当地人这样强调。
有机会去艾莱岛的人务必尝一下生牡蛎。本来6月不是适合吃牡蛎的季节,但尽管如此,这里的牡蛎还是十分美味,味道和其他地方吃到的牡蛎大不一样。没有腥味,个儿小,带一股海潮清香。滑溜溜的,但有咬头。
“往牡蛎上浇纯麦芽威士忌更好吃。”吉姆告诉我,“这是艾莱岛独特的吃法。试一次你就忘不掉。”
我于是照做。在饭店要了一盘生牡蛎加两杯纯麦芽威士忌,把威士忌满满地浇在壳中的牡蛎上面,直接放到嘴里。唔,实在好吃得不得了。牡蛎的海潮味和艾莱威士忌那海雾般独特的氤氲感在口中融为一体。不是哪一方靠近,也不是哪一方接受,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崔斯坦与易梭德一样。然后我把壳中剩的汁液和威士忌一起“咕嘟”咽下。如此俨然举行仪式一般重复了六次。真可谓人间天堂!
人生是如此简单,而又是这般辉煌。
艾莱岛是个美丽的岛。民居整洁,墙壁涂的颜色全那么鲜艳,想必人们一有时间就重涂。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悠然漫步之间,足以感觉出自己的心情一点点趋于平静。雪白雪白的海鸥落在房脊和烟囱顶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凝视着在省察与无意识之间曳出的那一条线,不时突然想起似的升上天空,乘着强风飘然飞去。
街上几乎空无人影。偶尔遇到,人们都笑吟吟地寒暄,无论是小孩还是老人。镇子的确小,走在街上,可以嗅到从酒厂方向随风飘来的煮发酵麦芽时的独特气味。我是在大阪神户一带长大的,不由想起滩酒制造厂飘出的那股香味。
教堂后面的墓地里排列着古旧的海上遇难者墓碑,上面没写名字,只刻有遇难日期。这一带暗礁多,海流急,气候又过于恶劣,航行中常与危险相伴,不熟练的水手自不用说,即使熟练的本地水手也是……况且一次和二次大战期间岛的附近海域有过无数次激战,一次德国潜水艇的鱼雷撕开了运输船队,数日后有很多尸体飘到艾莱岛海岸。这些令人悲伤的海难成了传说,在岛民中间世代流传,你也会在街上的酒馆里听到类似的故事。若去岛上小小的纪念馆,还可以看到一张张沿岸沉船的照片。岛虽然丰饶美丽,但也有静静的悲哀如海藻味一般挥之不去,不论你喜欢不喜欢。世界上有多少岛屿,就有多少岛上悲哀,旅行当中每每为之感到不可思议。
“葬礼上我们也喝威士忌。”当地人说,“墓地的埋葬完毕后,就有酒杯发到大家手里,满满地斟上本地威士忌。人们一饮而尽。从墓地回家的路上很冷,需要用酒温暖身体。喝罢,大家把酒杯用力摔在石头上,威士忌酒瓶也打碎了,什么也不留下。这是规矩。”
婴儿降生时,人们斟满威士忌举杯庆祝;人死时,大家默默地把威士忌杯喝空:这就是艾莱岛。
我在艾莱岛参观了鲍摩尔和拉佛洛伊格的酒厂。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同在一座小岛,两家酒厂的风格却截然不同。鲍摩尔采用“古色古香”的作法,说顽固也好什么也好,总之时代变了而作法就是不变:手动“翻料”的老式“耥垄犁”、使用传统木桶的发酵槽、决不动用铲车而用手轻轻滚动木桶的贮酒库。干活的多是老年人,他们生在艾莱长在艾莱,想必也将在艾莱终了此生。他们怀着自豪和喜悦在这里劳作,这点从他们脸上也看得出。专门“听桶音”的老伯手中的木锤已磨去三分之一。干活人数全部加起来差不多八十人。我不晓得这种传统的(相当低效)程序能实际维持多久,但只要仍在维持,那种美好的静谧就会一成不变地存在于那里。扰乱静谧的大概惟有拍岸的涛声和老伯时而用木锤敲击木桶的声响。
鲍摩尔酒厂的“翻料”名人
鲍摩尔酒厂的“翻料”作业
实际喝起来,在鲍摩尔的威士忌里能感觉出人的手的温煦,那里没有“是我是我”一类咄咄逼人的表白,能一言蔽之为“就是这个”的因素也很稀薄,相反,那里有坐在火炉前看昔日朋友来信时的那种恬静的温情和思念,较之在热闹场合痛饮,更适合在熟悉的房间里用熟悉的杯子独自悠然品味,那样的话味道要鲜活得多。就像听舒伯特绵长的室内乐,须闭起眼睛吸一口长气来品味——酒的底味会因此深一两个层次,真的。
同鲍摩尔酒厂的古典方式相比,拉佛洛伊格的作法远为现代化。传统的“耥垄犁”固然在使用,但其他工序几乎全部用电脑严格控制。发酵槽是闪闪发光的不锈钢(管理和维修都简单),仓库管理也更为机械化、更有效率。造酒的浪漫氛围在那里——至少表面上——几乎找不到。员工仅二十一人。的确比鲍摩尔效率高。干活的员工多数穿白大褂,戴口罩,几乎看不见口罩里面的表情。如此说来,在鲍摩尔没看见谁戴口罩。这里生产的纯麦芽百分之九十外销作混合酒,剩下的百分之十用来制作自家品牌。
我和拉佛洛伊格酒厂经理伊安·亨达逊交谈过。他头发已经开始稀疏,是所谓好人家出身的人,长相颇像英国影片中演配角的性格演员。虽然不是艾莱出生,但和吉姆一样,也是走着一条道的威士忌人生。八年前开始在拉佛洛伊格工作。交谈一开始有几分羞赧,多少带有事务性语气,但谈到威士忌时,(同吉姆相反)表情渐渐放松,一如法拉利车主谈起有脾气的六速变挡。“你问百分之九十外销作混合酒用是不是可惜?当然可惜,毕竟纯麦芽好喝,我也只喝纯麦芽。”
他继续介绍:“我们之所以在蒸馏工序中积极采用电子计算机,是因为这样管理更到位。归根结蒂,我们的目的是跟上时代步伐造出好喝的威士忌,也就是说总在摸索新的方法。其实,本世纪中叶接手这家酒厂并大大拓展经营规模的是一位女性经营者。由女性指挥造酒,这在苏格兰威士忌历史上是罕有其例的,但她把新方法大胆引进到拉佛洛伊格酒厂,结果取得了成功。这种进取精神,可以说是我们的传统。”口气虽然冷静,但此人也顽固得可以。苏格兰人各有其顽固之处,有时候真想用敲桶的木锤敲其脑袋,看发出怎样的声音。
拉佛洛伊格酒厂
他说:“别说那么多,先喝酒。我们要做的,一喝便知。”
果然,拉佛洛伊格自有非拉佛洛伊格莫属的味道。十年陈酿有十年的顽固味,十五年陈酿有十五年的顽固味,各有千秋,绝无曲意阿世之处。以文章来说,相当于海明威初期作品中那种入木三分的笔触,不华丽,不用艰深字眼,但准确刻画出了真相的一个侧面,不模仿任何人,可以清晰看出作者的面目。以音乐而言,就是加入乔尼·格里芬的塞隆纽斯·蒙克四重奏,而十五年陈酿或许更近乎加入约翰·科尔特兰的塞隆纽斯·蒙克四重奏,二者都精彩得难以割舍,只能以此时彼时的心情加以选择。
“很难说哪个好。哪个都好,哪个都可以明确品出(palpable)味道的个性。”我坦率地说。
伊安这才露出微笑,点了下头:“这就对了。别用脑袋这个那个考虑那么多,也用不着看说明书,跟价格更没关系。多数人以为年头越多越好喝,但并非那样。既有岁月使之得到的,又有岁月使之失却的。蒸发有其增加的东西,也有减少的东西。终究不过是个性差异而已。”
交谈就此结束。在某种意义上是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是神谕。
最后一点是鲍摩尔酒厂吉姆·马丘恩先生道出的艾莱哲学(神谕):
“人们从各个角度详细分析了艾莱威士忌的特殊味道:大麦品质如何,水味如何,泥炭味如何……是的,这座岛上是出产优质大麦,水也极好,泥炭厚润清香。全然不错。但这些不足以说明岛上威士忌的味道,解释不了它的魅力。最关键的是,村上先生,最后来的是人。是居住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的我们酿造了这种威士忌,是人们的个性和生活样式造就了它的味道,这是再重要不过的。所以,回日本你一定要这样介绍——是我们在这座小岛上酿造了香醇可口的威士忌!”
于是,我照写下来,一如忠实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