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整合描写与同义形容词释义注5
提要 本文从语义学与语文辞书的支撑关系出发，对Ю.Д.Апресян的语言整合描写理论进行了思考。以学界权威的俄语、英语、汉语的三部同义词词典为典型个案，再现了整合描写理论在权威词典中的指导之功。整合描写有助于对词汇的语法化与语法的词汇化的科学认识，有助于指导人们更好地做到施、受两端的充分沟通。释义者（释义施体）要注重提高“自适应”能力，加强整合理论与释义实践的结合。
关键词 词典 自适应 整合描写 同义形容词
一 引言：语义学是语文辞书的支撑点
在语义学研究上，俄罗斯理论语义学与词典学研究富有世界影响。以阿普列相（Ю.Д.Апресян）为创立人和代表人之一的莫斯科语义学派以卓著的成就闻名于世，作为最重要的语义学流派影响着学界的研究。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阿普列相主持编纂了《最新俄语同义词释义词典》与《现代俄语整合词典》两部词典，其中极好地实践了阿普列相的语言整合描写理论，成了新型语义词典的典范著作。于鑫（2006）《阿普列相及其语义理论》，深入研究了阿普列相的语义理论，为词典学研究提供了前沿的理论参照。研究指出：“20世纪80年代初，阿普列相提出了自然语言整合描写理论，主张将词汇和语法融为一体，其基本思想是词汇语法化和语法词汇化。”［1］阿普列相认为，“在整合性描写中，词汇和语法应相互配合，在描写特定自然语言时，应借助相同的形式化语言将语法和词汇两个不同的意义层面统一起来，使词汇的释义内容与语法的规则系统有机地相互协调。”词汇意义描写和语法意义描写被形式化地结合为一，是“整合”的核心意义；也因为此，这一理论被称为“语言整合描写理论”。这一理论提示了在语言描写中对新空间的积极开拓，因为它的产生有着深厚的语言事实基础。一是，词汇与语法并没有泾渭之分，体现为在不同语言中可以用词汇和语法手段表达同样的意义；二是，语法规则与词汇意义之间互相制约，很多情况下必须借助于对对方的说明才能体现自身的特征。依据这一描写理论，词典释义的内容就包括了词义及语法（主要的搭配、典型的语境）等。
长召其、张志毅《语文性辞书的语义学原则》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支撑点”关系：“语义学是语文性辞书的支撑点。”辞书要追求高质量，决定于很多个“高标参数”。在这些参数中，有一个重要的“支撑点”，“它的高度决定所支撑对象的高度”，具体来说，作为“领先的辞书编纂理论（即词典学）”的支撑点的是——语义学。该文以（捷克）拉迪斯拉夫·兹古斯塔（Ladislav Zgusta）的《词典学概论》能够成为世界性的辞书学样本为例，指出，其所以获得这样崇高的地位，正是由于其中“语义学部分的支撑点很高”。［2］
上述所及，无论是俄国的阿普列相、捷克的兹古斯塔，还是我国的张志毅先生，都在语文辞书编纂和研究上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在他们的研究中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对同义词的释义问题做了专门的研究。对于语文辞书而言，同义词词典的编纂有着重要的理论和应用意义。进一步，正如阿普列相所指出的：“对同义词典而言，解释同义词之间的同和异的过程具有特别的意义。”［3］可见，整合描写理论对同义词释义有重要的指导作用已成学界共识。
二 个案研究：语文辞书的整合描写
注重整合描写的语义学对于语文辞书的释义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支持，为辞书研究开拓了理论空间。在我们的同义形容词专题研究中，词典释义的研究离不开“整合描写”理论的指导。“按照范畴的典型理论，一个词类的确定是凭一些自然聚合在一起的特征。”［4］为此，我们确定的研究路径主要是，选取一个词类，选定一种关系，以封闭的辞书语料为对象完成释义专题的研究。
研究发现，无论是在字母文字语言还是在汉语当中，形容词都以其修饰性、程度性等特征而迥异于名、动词类，呈现出鲜明的范畴特征，在词汇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为此，我们以现代俄语、英语、汉语中典型的同义词词典为例，选取其中的形容词释义，解析整合描写理论与释义的密切关系，揭示这一理论对于释义的积极作用。
（一）俄语个案：《Новый объяснительный словарь синонимов》
《Новый объяснительный словарь синонимов》（《最新俄语同义词释义词典》）1997年问世，由俄罗斯著名语言学家阿普列相主持编写而成。词典共收录了同义词354组，涉及文献1650种，释义全面，例证典型。词典的释义包含了词典习语、序文、注解、词形、结构、搭配、实例、参考资料等多个单元，词义与语法、修辞密切融合。例如：
Мокрый,влажный,сырой 形容词，指在客体的表面或者布料里面有湿气或者水分，均可翻译为“潮湿”，有着共同的反义词сухой。该组词语义上的差别在于：1）在水分的含量上，мокрый最大。2）在水分浸润客体的深度上，влажный主要是表层上潮湿，мокрый的表层比内里湿度要大，сырой无论是表面还是内里湿度一样。3）从感觉类型来讲，мокрый主要是视觉感受，сырой主要是触觉感受。4）在客体类型上，сырой修饰的客体不能是活物，влажный不能用来修饰大的活物。5）从潮湿的内源讲，мокрый和влажный一般是源于汗水或泪水，сырой则是源于植物的内部汁液。6）对于客体的评价，сырой带有否定色彩。［5］
词形上：该组同义词均可以构成简单式和复合式比较级。在系统中均有复合式最高级形式，但习惯上仅仅使用其简单式最高级形式。
结构上：三个词均具有混合表达潮湿类型和起源的潜在搭配能力。这种潜在搭配能力多体现为前置词（от）+名词（二格）词组形式，也有极少情况前置词为из-за。比如：мокрый от дождя（被雨水打湿的），влажный от осеннего тумана（秋雾濡湿的），сырой от обильной росы（重露打湿的）。Влажный和мокрый因为可以评价人、物或身体的某一部分，所以还可以和表示原因的词汇搭配，比如мокрый（влажный）от пота。
搭配：该组同义词均可以与表示自然事物、有浸润水分能力的客体、表深色调颜色的名词连用。其中мокрый搭配范围最广，甚至可以与表人的专有名词连用。Влажный不可以用来修饰表人的名词和大型动物，只可以修饰小型动物和身体的各部位。三个词连用的副词表示的程度都不是很大，表示程度深的情况非常少见。修饰мокрый的副词程度较轻，修饰влажный的副词程度最轻，сырой则是两种情况均可。
释义中的语义辨析、词形辨析、结构辨析和搭配辨析几个单元均是由求同和解异两部分构成，是释义单元的基础结构。语义辨析单元在释其同义为“指在客体的表面或者布料里面有湿气或者水分”的基础上从基本概念义的要素出发，从水分含量、浸润程度，水分内源等义素出发释其异义，然后分步骤从语用学、交际学、心理学的角度解析其差异，旨在反映语言的世界图景，寻求该语言所特有的某一共性世界观的碎片。这也是阿普列相“整合描写”理论的重要理念之一。词形辨析、结构辨析和搭配辨析既包含了对词法、句法这些传统语法义的分析，又完成了对广义上的语法义的分析（语用学、搭配）。在此引用并翻译阿普列相的观点，他曾指出：“要最大限度地实现词汇和广义上的语法描写的一体化，也就是与该语言所有共性规则的一体化，这些规则除了词法和句法外，还包括连缀、语义、语用、交际学以及建构话语的其他规则。”结构辨析单元通过分析该组同义词潜在的搭配能力，分析了句法结构的异同，用词汇来解读句法规则，实现了语法义的词汇化，语义辨析单元中的感觉类型、客体类型、客体评价义素则从心理学、交际学的角度实现了词汇的语法化。
由此可见，《最新俄语同义词释义词典》的释义实现了词汇义和广义上的语法义的内在结合，实现了词汇的语法化与语法的词汇化，全面地实践了整合描写的理论，对于词汇的运用、词典的释义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二）英语个案：The Oxford Study Thesaurus
The Oxford Study Thesaurus（《牛津英语同义词词典》）由英国著名词汇学与词典学家艾伦·斯普纳（Alan Spooner）编著，于1991年问世。词典的英汉版由牛津大学出版社（中国）有限公司于1996年在香港出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于2001年发行了简化汉字版。简化汉字版的译者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员思果先生，他的译文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好评。如其《出版前言》所指出的：“该词典是大中学生及成人学习英语同义词必备的工具书，它收词易懂，使用方便，不仅能查到所需要的同义词，还能查到反义词及与首词相关的同类词，有助于提高用词汇准确表达思想的能力。”
这部词典对于读者查询的助益十分显见，为读者提供了科学的帮助。因为，同义词的查询是“从熟悉的词去查找所需的词”，与一般的语文辞书的使用不同，“这似乎是因为很少有这种需要，其实，这种需要是常有的，问题只不过是缺少方便的词典可供查找”。为此，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推出了The Oxford Study Thesaurus，汉译只译解释中的词性、义项意义、标注、示例，不译其中多项式同义词，这就使得其译本仍然是英语的词典，仍由读者依据所查义项查询单个义项的英语同义词，为此，就在原词典满足了英语学习者的需求时，极大地扩展了读者的群体，使得母语为汉语的学习者的英语学习得到了便捷而十分专业的辞书的帮助。例如：
Acid/'æsɪd;'æsɪd/（注：此标示英式发音和美式发音）（adiective形容词）1.酸的Lemons taste acid.柠檬味道是酸的。Sharp. sour. stinging. tangy,tart,vinerary.2.刻薄的She has an acid tongue.她嘴刻薄。SEE参阅Sharp.［6］
Sharp/ʃa:p; ʃarp/（adiective形容词）6.刻薄的a sharp tongue.刻薄的话。Acerbic,acid,acidulous.barbed,biting,caustic,critical,hartful,incisive,mocking,mordant,sarcastic,sardonic,scathing,trenchant,unking,vitriolic.OPPOSITES:SEE反义词参阅kina adjective形容词［6］
在这一组释义中，Acid有两个义项，一为“酸的”，用于指味觉。二指“刻薄”，汉语里又言“尖酸”，为味觉意义的同感引申。释义中标明其读音、词性、词的本指义，之后辅以举例。汉译只对母语为汉语的学习者提供了导向的方便，单纯地给予“路标”，并不予以全面的汉释。为此，可以沿着词典的释义，查询到acid的引申义同义词sharp，并在Sharp的9个义项中迅速找到“刻薄的”这一义项。词典前后对应地标示出其同义词acid，同时，令人信服地加以举例（a sharp tongue刻薄的话）。关联这两处释义，可以见出，在Acid之下的举例She has an acid tongue正为“刻薄的”这一意义的典型用法，因此在Sharp的义项6解释为“刻薄的”，英语的解释即为a sharp tongue。此后在同义词中收录Acid，释义先后对应，同义词义项与配例对应严整。
由此可见，《牛津英语同义词词典》的释义不但包括了对被释词（首词）的全面解释（同义词、反义词、多义项、示例）等，还对副条目（被释词是短语的一部分）、互相参照（在词典别处有可用的附加资料等可供参照的释义）、用法提示（用横线标示的相关的词）等做了细致的标示，体现了释义的整合描写思想。
（三）汉语个案：《新华同义词词典》
苏宝荣先生研究了释义的系统性问题，指出：“语文辞书不仅是供人们遇到疑难问题偶然翻检之用，而且是人们，特别是青少年学生学习语言的必备工具书。为了帮助读者提纲挈领地把握词义，提高学习语文的效率，语文辞书释义、编排还必须有系统性。”［7］由张志毅、张庆云先生编写的《新华同义词词典》是汉语同义词词典的范本之一。它录词丰富，体例鲜明，系统而实用，显明地体现了整合描写的观念。
《新华同义词词典》对很多同义词进行了意义同异的解释，着重辨析了1318组词。介绍相同点时，先明词性（兼词和词性不同的例外），继言词义，再析用法；词目之下列举词的用法，分项证明词在意义、色彩、语法、语用方面的相异之处，并且辅以配例。“这样写，可以使一个词的差别项集中，便于读者对照，并从整体上掌握一个词的特点，即跟另一个词的主要差别。”以下以这部词典为样例，解析汉语释义中的整合描写。
【透亮 透明】同形容词。可以透过光线。多用于物体，也有比喻用法，形容人纯洁、光明。异［透亮］透明，明亮。程度较重。比“透明”少用于比喻（例③）。例：①溪水为什么比蒸馏水还清澈~？（冯骥才《末日夏娃》）②特别是那双晶莹~的大眼睛，就像一潭清水令人迷醉。（秋旭《巴格达的黄昏》）③在他看来，女孩的美必须要以~的心灵作为支撑，富于心计的女人往往是可怕的。（陈晓春《世纪末的爱情》）注：还有一义：理解明白，如“一听，心里就~了”。这跟“透明”的区别较明显。
［透明］只表示物体能透过光线的。程度较轻。比“透亮”多用于比喻（例③），多用于科技语体，常说“~纸，~体，~漆，~胶，~胶带，~水印，半~”等。例：①河水清而急，深到三丈还~见底。（沈从文《辰溪的煤》）②他以~的、严肃的眼光凝视着墙壁。（路翎《财主底儿女们》）③除了这个黑点，他自信，并且自傲，他是遍体~，无可指摘的。（老舍《邻居们》）注：还有一义：上级的意图或政策公开明了，如“~度，选举过程必须要~”。这跟“透亮”的区别较明显。［8］
这一释义遵循汉语同义词释义的传统体例，按照由“同”至“异”的顺序解释词义。首先说明词性，之后解释词的同义条件：“可以透过光线。”其次说明修饰事物为其典型语境，解析其修辞特征；非典型语境为修饰人，词义是“形容人纯洁、光明。”释“异”与此紧密关联，意义上，解释首词为：“透明，明亮。程度较重。比‘透明’少用于比喻（例③）。”解释续词为：“只表示物体能透过光线的。程度较轻。比‘透亮’多用于比喻（例③），多用于科技语体，常说‘~纸，~体……半~’等。”在对应性的比较中，把同义词的关系解释得十分明了。可以明确，两词意义上是“程度”不同，用法上是表比喻的频度不同，在解释了“透亮”比“透明”少用于比喻，关联配例，指出例③可为修辞解释的证明。两词的用法中，基本词义交集清晰，修辞用法交集有限，特殊无交集的用法在注中做了补充。释义分析指出“透明”一词的科技语体特征及搭配模型，整合描写的特征十分鲜明。
三 结论：“自适应”以求高阶整合
在整合描写理论的启示下，本文从受体的“回释”出发，对形容词特别是同义词的释义进行了分析，认为，就整合描写的内涵来说，具体到每一个词目，释义的各个部分都在构成并制约着释义的整体，也因此，词典的整体显著地影响着各部分的选择。同时，以整合描写为主导方向，注重释义内部的整体关联，努力提供可以使人经由有限的举例而尽可能地遍历词的典型状态的配例，对于形成更好的释义效果有很大的帮助。在此基础上，还要追求高阶的整合描写。也就是说，在释义过程中，释义者在形成初始释义后，向预定的受体进行群类的意见征询，收集和分析受体群所给予的敏感认识，对释义进行早期修正。这是说，需要施体完成一种可称为自适应的任务过程。如图所示：
释义施体的“自适应”示意图
本文的研究说明，整合描写理论对于语文辞书释义有很强的指导意义，在凝结释义结构中有很强的作用力，同时也提示我们，更高阶的整合描写还需要释义施体提升“自适应”能力，就初始释义向预期受体进行意见征询，讨论分析之后加以合理吸收，以此为提升释义水平提供保证。借鉴信息科学的概念，我们把这一重在强调释义施体的主动设计性的环节称为“自适应”。它使施体能够及早地获得受体的反馈信息，对即将进入应用阶段释义（就同义词来说，对词义的共同性、可分性等有关问题）有更加确切的把握。因为，如果对语言的整合描写的重视不足，在词典编纂的基础实验环节存在欠缺，那么，最终形成的释义就会存在不足。在同义词释义形态中，整合描写理论有助于预先发现问题和检验水平，对于提升释义层次、推动理论研究有极重要的指导作用。
附 注
［1］ 于 鑫.阿普列相及其语义理论.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2）.
［2］ 长召其,张志毅.语文性辞书的语义学原则//中国辞书学会编.中国辞书论集1997.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71-79.
［3］ Ю.Д.Апресян著，杜桂枝译.语言的整合性描写与体系性词典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466.
［4］ 张国宪.现代汉语形容词功能与认知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412.
［5］ Ю.Д.Апресян.2003.Новый объяснительный словарь синонимов.под общим руководством акад.Ю.Д.Апресяна.М.:Школа Языки славян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2003,стр.9：538-542.
［6］ Alan Spooner（艾伦·斯普纳）编著.The Oxford Study Thesaurus.思果译.牛津英语同义词词典（英汉版）.2009.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
［7］ 苏宝荣.词义研究与辞书释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32.
［8］ 张志毅、张庆云.新华同义词词典（中型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7、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