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从语素口误的修正看词的心理现实性
现代汉语语法的基本结构单位是什么,这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词”通常定义为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有意义的单位,多数语法学家视“词”为基本结构单位。但也有人认为“词”是印欧语的基本结构单位,不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因为“汉语中没有词”,“词”在汉语社团中缺乏心理现实性,也没有现成的、离散性的特点,以“词”为基本结构单位来研究汉语,实际上离开了汉语的结构现实。他们主张“字”(大致相当语素)是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徐通锵1994,潘文国 2002等)
说汉语的人的心目中究竟哪种单位更有心理现实性,口误的修正可以从一个方面提供部分的证据。由于单音节词同时也是语素,因此考察单音节词的口误修正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要说明问题,考察的对象应该是多音节词。
当口误发生在一个多音节词内的某个语素上时,如果这个语素不是词的头一个语素,那么修正在逻辑上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整体修正,也就是从词的开头修正起,一种是只修正出错的那个语素,即局部修正。整体修正的例子有:
(43) 我们明年变化。
我们明天——明年变化。(J7.2)
(44) 现在在路口里面修建了一些天桥。
现在在路口里面修理——啊,修建了一些天桥。(J72.2)
(45) 多大的孩子接种这个水痘疫苗最合适?
多大的孩子接触——接——接种这个水痘疫苗最合适?(J2.7)
(46) 现在苏联的经济确实面临一些问题。
现在苏联——苏南的经济确实面临一些问题。(SH0795)
例(43)将“明年”说成“明天”,说错的是后一个语素“天”,但是修正的是整个词。例(44)至例(46)与此类同。以下是三音节词和其他多音节词的例子:
(47) 有现场公证员。
有现场公务——公证员。(J103.4)
(48) 倒是有人送了我一张音乐会的票,我没去。
倒是有人送了我一张音乐票的会——音乐会的票,我没去。(SH0608)
(49) 他要买一个气压式的打气筒。
他要买一个气压式的打字筒——打气筒。(SH0907)
(50) 日本袭击珍珠港。
日本袭击珍珠岛——珍珠港。(SH0870)
(51) 走高速公路。
走高速公速——高速公路。(SH0471)
(52) 北京广播电视报。
北京广京——北京广播电视报。(J7.1)
例(47)将“公证员”说成“公务(员)”,修正的是整个词。例(48)至例(52)与此类同。这一类修正都说明词的心理现实性大于语素的心理现实性。
另一种可能的修正是局部修正,例子如下:
(53) 出租(zū)车(chē)司机的爱人比较难当。
出租zē——车司机的爱人比较难当。(J83.6)
(54) 出租车的司机。
出租司——车的司机。(J83.4)
例(53)将“出租车”说成“出租zē”,修正的只是“车”,而不是“出租车”整个词。例(54)类同。这一类修正说明语素的心理现实性大于词的心理现实性。
当口误发生在一个多音节词内的某个语素上时,如果这个语素不是词的最后一个语素,那么修正在逻辑上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延缓修正,也就是等整个词说完后再开始修正,一种是即时修正,也就是说错的语素一出口就停下来修正。延缓修正的例子有:
(55) 轿车的价格。
价车——呃,轿车的价格。(J61.1)
(56) 这样的天吹电扇,热天怎么办?
这样的天吹热扇——吹电扇,热天怎么办?(SH0286)
(57) 那么咱们中国的网络到底有些什么?
那么我们北京——中国的网络到底有些什么?(J32.1)
例(55)将“电扇”说成“热扇”,出错的是头一个语素,但不是马上停下来修正,而是等整个词说完后再开始修正。例(56)(57)属于同类例子。这一类修正说明词的心理现实性大于语素的心理现实性。
即时修正的例子如下:
(58) 我觉得并不完全是歪(wāi)曲。
我觉得并不完全是wēi——歪曲。(J44.1)
(59) 我们将设一份(fèn)幸(xìng)运(yùn)奖。
我们将设一份xìn——哎,幸运奖。(J30.5)
例(58)将“歪曲”的头一个语素“歪”(wāi)错说成“wēi”,一出口马上停下来修正,而不是等整个词说完后再修正。例(59)属同类例子。这一类修正说明语素的心理现实性大于词的心理现实性。
有两类例子不说明问题。一类是口误发生在一个多音节词内的头一个语素上,修正就从这个语素开始,这时我们无法判断是局部修正还是整体修正,例如:
(60) 不是满足你这一代人的消费需求。
不是满足你这一代人的需费需——哦,消费需求。(J28.3)
例(60)将“消费”说成“需费”,可以分析为只修正语素“消”,也可分析为修正“消费”这个词。这种例子既然不说明什么问题,因此不在我们的统计之列。
另一类是口误发生在一个多音节词内的最后一个语素上,如果是即时修正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例如:
(61) 孩子没有改正身上的缺点。
孩子没有改dìng——改正身上的缺点。(J40.1)
例(61)可以分析为对语素dìng(正)的即时修正,也可以分析为对整个词“改dìng”(改正)的即时修正。这类例子也不在我们统计之列。
能说明问题的词内语素口误的修正(共323条)统计比例见表4:
表4
对表4的数据可以做如下分析:第一,整体修正的比例远远高出局部修正,后者只是极个别的情形;即时修正和延缓修正的比例相差不是很大。之所以有这种差别,我们认为,修正的即时或延缓,这跟说话时说话人对自己言语进行监测(monitoring)的“检测机制”有密切关系,而跟言语“产生机制”的主体关系不大。从监测到口误到发音器官停下来准备修正,很可能有一个时间上的迟延;第二,不管是否存在着上面所说的迟延,即时修正和延缓修正的比例相差并不大,这至少说明说话过程中对词的监测力度并不亚于对语素的监测力度;第三,前面对全部口误修正的统计是即时修正(55.91%)高于延缓修正(44.08%),而这里的统计对象限于词内语素口误的修正,统计结果反了过来,是延缓修正(58.20%)高于即时修正(41.79%)。这种反差似更能说明,当监测到口误后,说话人有等整个词说出后才加以修正的倾向,虽然这种倾向并不明显;第四,整体修正的比例如此之高,说明修正的几乎总是整个词而不是语素。综上所述,至少从口误的修正来看,在言语产生的过程中,现代汉语词的地位很重要,在这个过程中词不仅有心理现实性,它的心理地位还高于语素。在伴随言语产生的监测活动中,词的心理地位也不亚于语素。
仔细分析的话,语素或词的心理地位应该区分言语产生的三个不同层次,一是作为存储和提取的单位,二是作为言语计划(planning)的单位,三是作为言语计划的执行(execution)单位。词和语素心理地位的高低,在这三个层次上是否有区别,有什么样的区别,这是个有待深入研究的问题。
参考文献
陈振宇 1993 《一些国语的自然语误及其分类》,《华文世界》第69期。
陈振宇 1996 《汉语语误之研究:研究方法与初期的研究发现》,《科学月刊》社主办“张昭鼎纪念研讨会:认知科学与生命科学之发展”(台湾省新竹市)。
潘文国 2002 《字本位与汉语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沈家煊 1992 《口误类例》,《中国语文》第4期。
徐通锵 1994 《“字”和汉语研究的方法论:兼评汉语研究中的“印欧语的眼光”》,《世界汉语教学》第3期。
Chen, Jeen-Yeu(陈振宇)1999 The representation and processing of tone in Mandarin Chinese: Evidence from slips of the tongue. Psycholinguistics 20:289-301.
Fromkin, Victoria 1971 The non-anomalous nature of anomalous utterances. Language 47: 27-52.
Fromkin, Victoria (ed.)1973 Speech Errors as Linguistic Evidence. Mouton.
Shen,Jiaxuan(沈家煊)1993 Slips of the tongue and the syllable structure of Mandarin Chinese. In Shun-Chiu Yau(ed.) Essays on the Chinese Language by Contemporary Chinese Scholars, 139—161, Paris: Centre de Recherches Linguistiques sur l’Asie Orientale, Ecole des Hautes E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
(本文系首次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