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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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或曰:弱者不得好活,强者不得好死。于是,努力做庸者成为最高的生存智慧与学术智慧。其标志就是,在当今学术“江湖”吃得开的,不是盖世绝学、独门武功,或者“九阳真经”、“九阴真经”之类,更多的倒是在江湖恩怨与江湖话题中随波逐流的生存技巧。喊“狼来了”不要紧,谎言重复千遍可以成为真理;如果在别人(当然是站在“高山”的人)喊的时候不跟着呐喊助威,“狼”可能真的就会悄悄地、轻盈如梦幻般地向你走来。那时,你的意识将会如一缕微尘般随风飘逝,“救救……”的呼号声将凝结在声带上……也许在文艺学中,此种情形更为常见吧,每每令“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与旁观者感到郁闷与窒息。

从业者在五颜六色的理论体系和主张的肥皂泡中穿行,委实有梦幻之感:尽管倏起倏灭,可也倏灭倏起呀!何况,鼓足劲头、嘟起嘴巴的创造姿态和学术话语是那样的神秘莫测、高深莫测呢?这样“没话找话说”的“学术生产”,是要靠着更大动力与毅力才能够开展的,其目标大抵不是所谓的学术,而是当今学术活动所能够获得的报偿。否则,怎会有那么多对文学、艺术以及审美都毫无修养、毫无兴味的人,用几乎与文艺、审美毫无关系的话语,来搞什么文艺学?“白说也要说”,为的是“说了不白说”。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晓得文艺学中那些用各种经费印刷出来的,用于报点、报项目、报职称的种种所谓的论文、著作,是怎样炮制出来的。其中的学术修辞学、学术社会学、学术地理学、学术经济学乃至填表学、公关学之类,倒是可以成为后人研究和把玩的“课题”。可笑复可怜的是,有的人竟然以此——尤其是印刷品的印制地——为骄傲,恬然招摇过市。戳破肥皂泡的天真汉,倒往往会成为无材补天的弃余者,而哪年哪月才会有一僧一道那样的世外高人携你投胎到“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呢?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鲁迅式的“荷戟独彷徨”早成为浪漫与奢侈,喧嚣的文苑一片雍容中透出逼人的森严,水泼不进。偶尔,响起一片砍砍杀杀的声浪,那是“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一个字头的诞生”前的阵痛。果然,厮杀者昂首阔步,以或天真、或俊美的面孔进入了文学的殿堂,据说,还把文学史踩到了他的尊足之下。修成了正果后,自然就拥有了自己的话语霸权,有了足以傲视群雄或群氓的地位和领地。于是,文艺学的天地依然一派中庸平和、欣欣向荣的景象。有不甘心者的几声“呐喊”,几声凄厉,却消隐于“无物之阵”。无人喝彩且不说,压根儿是无人理睬。高贵而又无耻的沉默,逼着大伙儿加入那喧嚣着的大多数。

幸耶不幸,成为了文艺学的从业人员,每每感到莫名的荒谬与悲凉。“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再有这样的震惊,往往是“眼看他起朱楼”,就“先验”地知道他很快就会“楼塌了”。然而,“豆腐渣工程”甚至“王八蛋工程”,竟往往获得“权威”的认证与验收,而招摇过市。个中隐曲,有谁知晓?

余也不才不敏,唯盼做好一教书匠而已。所幸经眼学生作业,每有亮色,使得日渐昏坏的“心眼”为之“好”起来。回头再看那些精美的印刷品,油然而生鄙夷之心。可恨有了天才之后,往往在优汰劣胜的所谓学术机制中湮灭,仍然是平庸的智慧主宰着一切。所憾往日轻心,击节称赏之后,亦任其澌灭,仅在心中残留些许倩影耳。

走笔至此,我忽地萌生似乎大逆不道的想法。当年评《红楼梦》的两位“小人物”的奇遇,恐怕未必尽当否定。尽管由此而生的风波甚为险恶,非学术因素代替了学术,但是两位“小人物”的论文,又凭什么不能顺利地在“权威”媒体刊出呢?当时的文艺界,恐怕也有政治体制“长”入学术体制,导致学术权力异化的问题。试问,他们研究的曹雪芹是什么“大人物”么?有何学位、职称?是几级作家?是教授、博导、学科带头人?是“北大人”么?——不让“无地位”者发声的学术体制,岂不是连曹雪芹时代的文坛还不如么?

于是,有了撰集此书的冲动。

“反者道”中,主要探讨文艺学的一些问题,本无造反的意愿与冲动,也没有什么逆风而行的悲情,只是把文章收集起来一看,大都是对着流行的“话语”说一些不同意见的。初衷当然是“屈原”式的,可是结果虽然自己毫发无损,说的一些废话却石沉大海了。“反者道之动”,“道”动不动是不知道了,自己心动过了,不妨留下一点心迹,聊做尘世中的一点印记吧。

“美学课”乃慨乎言之。人生在世,无时无刻不在“与物相刃相靡”,感性的欲求,情感的纠缠,超脱的祈望,无不构成时时考问灵魂的“美学课”。谁都无法逃课;下课了,生命的火光将会黯然熄灭。作为生命之光,美学的作用,也就“如死一般强”了。在大学里上美学课,每每有虚无之感。那些当时燃烧着思想者心灵,甚至饱蘸着他们血泪的精神结晶,被学术八股成一个个所谓的命题与结论,供教师餔啜,供学生填鸭,而学术侏儒们则在爬梳与整合中生产着越来越丰富的成果。自己也想在已经成为史的美学中灌注生命的气息和精神的脉动,但是成效甚微。不过,要求学生把自己的生命体验、心灵感悟和性情气质融化到美学运思之中,却起到了一些作用。小叩往往引来大鸣,是大快也!

“信天游”中,是读文学的感悟。窃以为,对文学没有感悟、无能赏鉴、没有文学细胞者,就像钱锺书刻薄讽刺的文学太监,整天处身于美女之中,却绝无能力产生真正的关系。如果只是胡说一通也罢了,无非是制造出一些印刷垃圾,可是在某种冲动中硬是要维护他们心目中所谓文学或学术的纯洁性,那就容易找到非文学的武器,来对文学下手。此乃一种最坏的“文学之敌”。真正的美学、文艺学研究,则是“欢喜冤家”式的文艺之敌。相匹敌的两者间,有着真正的欣赏,神奇的神遇与意会。这种“敌”,正是文艺研究的起点、地基,也是其终点、目标;更是文艺研究以及美学研究的试金石。所以,把自己以前与最近所做的文学阅读功课拿出来,虽然近乎献丑,却也是一种诚实的表示;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结果,当然“甘苦寸心知”,至于是否有“神遇”,得“通灵”,只能在虚空里暗中摸索了。不过,这样的摸索,或曰“灵魂在杰作中的历险”,却确实是灵魂出窍、感觉的难度与长度剧增、人生在别样的世界与境界中再活过或者再死上千万遍的复杂而痛快的体验与亲证。有了这样的经验,固然会遮蔽真实的生活,可是更多的是照亮黯淡无光的平庸琐屑而寂寞单调的生存。文艺或审美的意义岂非就在于此么?如此看来,写不写这样的文字,做不做这样的功课,也就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这些文字中所花的功夫,无非表现了尘心未尽的劣根性而已。可是既然如此,也就把自己在黑暗中“星星点灯”的萤火之光呈现出来,聊博一哂耳。只要不把萤火虫屁股上的小小绿光当作“我的太阳”来高歌,或邀请别人来颂扬,则在黑暗中也自有其存在的价值的。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候,有谁看到过小小小小的、小到微不足道,亮到视觉无法察觉的萤火之光的呢?当然,其中确也有自信自负的篇什,不至于完全辱没读者的精神。

就这样,在东拉西扯的理由中把自己所写的杂七杂八的文字缀为一集,近乎强词夺理,心下颇为惶愧。但是在惶愧的整理与修润中,自己不觉已走了一圈“回头路”。“却顾所来径”,滋味如何呢?

正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好。

 

骆冬青

2004年8月20日于金陵益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