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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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汤公

汤显祖与张居正

周育德

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这就是所谓“知人论世”。这种为学方法无疑是正确的。在我们观汤显祖的戏,读汤显祖的书的时候,不知道汤显祖其人,是不可以的。要认识汤显祖其人,必须研究汤显祖所处的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研究汤显祖和当时重要人物间的关系。由此,才更加可以认识汤显祖的人格与思想,认识汤显祖的政见和立场。

从这方面考虑,考察汤显祖与张居正的关系,似乎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汤显祖是走正常的科举之路而进入官场的。在漫长的科举道路上,汤显祖遇到的第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张居正。

任何一种汤显祖的传记,如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明史·汤显祖传》、钱谦益《汤遂昌显祖传》、查继佐《汤显祖传》《抚州府志·汤显祖传》,都没有忘记汤显祖拒绝张居正的延揽这件事。隆庆四年,二十一岁的汤显祖乡试中举,接着就参加会试。第一次(隆庆五年)和第二次(万历二年)春试不第,都没有考中。虽然未能及第,但那时的汤显祖已经是“名蔽天壤”的士子,他的八股文已经非常出名。万历五年第三次进京会试,想不到和张居正发生了关系。内阁首辅张居正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名列前茅,就罗致海内名士以张大儿子们的声望,汤显祖和朋友沈懋学被认为是最佳人选。张居正“属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应”,汤显祖“谢弗往”,没有进张府拜谒,沈懋学却去了。结果沈懋学中了状元,张居正次子嗣修中了榜眼。对于这件事,汤显祖淡然处之,只是在和沈懋学告别时感叹“天地逸人自草色,男儿有命非人怜”,“昨日辞朝心苦悲,壮年不得与明时”。注1在和荆州张青野告别时,感叹“谁道叶公能好龙?真龙下时惊叶公”,“贱子今龄二十八,拔剑似君君不察。君不察时可奈何,归餐云实隐松萝”。“吏事有人吾潦倒,竹林著书亦不早”。注2好像他已绝意仕进,只打算回家著书去了。但是,三年后汤显祖还是重新参加会试。这一次不巧又碰上了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和三儿子懋修同时赶考。“江陵子懋修与其乡人王篆来结纳,复啖以巍甲而亦不应。曰: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上一次汤显祖不肯接受张居正的延揽,保持了节操。这次岂能失节?结果,张懋修中了状元,张敬修也进士及第,汤显祖则依然落第。这两次会试,汤显祖表现了高洁的品格,赢得了士林的尊敬。“公虽一老孝廉乎,而名益鹄起,海内之人益以得望见汤先生为幸”。注3

达官贵人在科场中做手脚,已经是万历年间人尽皆知的潜规则,汤显祖见怪不怪,没有为此事对张居正做专门的评价,但是张居正的“人欲”给他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后来汤显祖说张居正“刚而有欲”的“欲”,当然包括为儿子抡元而做手脚这件事。

万历十年,张居正死了。万历十一年,汤显祖再一次参加会试,三十四岁的老孝廉终于拿到了做官的资格证书。

造成汤显祖对张居正恶劣印象的,还有一件大事。就在汤显祖万历五年会试落第后不久,张居正的父亲在江陵老家去世。张居正没有回家奔丧,虽然有小皇帝朱翊钧的挽留,但是在非战争年代非军事将领的“夺情”,是严重违背礼法和祖制的事件。当时的张居正,已经是实际的政治独裁者。父亲过世,他非但没有坚持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甚至不肯抽身一两个月暂离独裁的岗位回江陵安葬,确实是权力欲的突出表现,此事引起了众多朝臣的不满和抗议。一些尊崇礼法的朝臣,不顾生死接连上疏,结果纷纷遭受了残酷的杖刑。翰林院编修吴中行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各杖六十,杖毕,拖出长安门,再用门板抬出北京。刑部员外郎艾穆和刑部主事沈思孝,廷杖八十后,戴上手铐脚镣,收监三日,再充军。尽管有这些血淋淋的刑罚,刚刚中了进士,观政刑部的邹元标还是不顾死活地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结果邹元标廷杖八十,打断了一条腿,谪戍都匀卫。

这些受刑者和张居正之间并没有私仇,都是为了维持纲常名教挺身而出的正人君子。这些受刑者大多是汤显祖的朋友,汤显祖在思想和感情上与他们相通。汤显祖写诗和通信,对他们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和敬佩。汤显祖书信如《别沈太仆》《答沈司空》等说明汤显祖与沈思孝等交情匪浅。汤显祖诗如《送艾太仆六十韵》,追述当年艾穆“御梃惊魂落,丹墀溅血流”的惨状。注4《奉赠赵宗伯二十韵》《送许伯厚归长水,便过吴访赵公》,称赵用贤为“节侠”,描述赵用贤当年“睨柱众惊归赵客”的壮烈。注5这些朝臣遭受廷杖的时候,幸而汤显祖还没有考中进士,没有上疏的机会。不妨设想,假如当年汤显祖能和这些人士同列朝班,他也很可能会加入这个批判张居正“夺情”者的行列。至少也会像新科状元沈懋学那样,联名上疏对这些即将受刑者施以最后的营救。

在“夺情”一事中的表现,是张居正“刚而有欲”的又一个注脚。汤显祖对张居正更加不满的是张居正禁讲学、毁书院的政策。

张居正很重视对意识形态的控制。他主持的万历新政,有多方面的内容。除了颁布“考成法”以提高行政效率,推动“一条鞭法”以改进国家税负,还特别重视思想文化的整肃,那就是禁讲学和毁书院。

明朝的教育界,和各级官学并行的还有私立的书院。官学是各级官府举办的教育机构,讲习的是宋代理学家二程和朱熹传注的四书五经,教学子们练习八股文,走正统的科举之路。书院则是集藏书、教育、研究于一体的民间的教育机构。书院除了教习举业,还是各派学者的自由讲坛,学者们可以各标其宗旨,各讲其主张。有的在书院里讲学的学者,不光讨论学术,还要指点江山,批评时弊。这使得统治者很感头痛。

正德以后,讲学之风大盛。王守仁、湛若水和他们的弟子们倡导的“心学”,和作为官方主流意识的理学大异其趣。他们不买理学家的账,提倡“致良知”,常常表现为对儒家经典和程朱理学的不尊重。所以嘉靖年间起就有官员上疏,要求禁毁书院。

隆庆万历间,私人讲学之风愈加盛炽。王阳明学派的嫡传泰州学哲人,干脆“以转注为支离,以经书为糟粕”,提倡保持“不思不虑”的“童子之心”,偏偏还要做“帝王师”。

张居正本来也是很热心于心学的,但是他进入内阁,成为首辅,并且成为万历皇帝的老师以后,为了“万历新政”的推行不受阻挠,就很重视统一思想,要禁讲学,废书院,箝制言论,禁止自由思想了。为此他不惜采用极端的手段。江西著名的学者何心隐,就是因为到处讲学,而且妄议朝政,被迫害致死的。

万历七年张居正上《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注6从整顿提学官着手,由皇帝出面整顿全国的学校。他提出“谨请旨敕谕提学官事理”,共计十八款。关系到各级学校的办学宗旨,培养目标,招生数额,管理办法,课程内容,标准课本等全方位的要求。其第一款说:

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今后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他日之用。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因而启竞奔之门,开请托之路。违者提学御史听吏部都察院考察奏黜。提学按察司官听巡按御史劾奏。游士人等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这主要是对提学官的要求。其第二款,是对生员的奖惩办法:

孝弟廉让乃士子立身大节。生员中有敦本尚实,行谊著闻者,虽文艺稍差劣,亦必量加奖进,以励颓俗。若有平日不务学业,嘱托公事,或捏造歌谣,兴灭词讼,及败伦伤化,过恶彰著者,体访得实,不必品其文艺,即行革退。不许徇情姑息,亦不许轻信有司教官开送,致被挟私中伤,误及善类。

明确规定政治标准第一。特别规定生员不准帮人打官司,不准编写段子。接下来的第三款,更是进一步规定学校的生员不许乱说乱动,除了自己本人有了冤屈可以由家人出面代理控告,绝对不许代别人上访,不允许出入衙门陈说民情,更不许议论官员为政表现的好坏:

我圣祖设立卧碑,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今后,生员务遵明察,除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抱告,有司从公审问,倘有冤抑,即为昭雪。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陈说民情,议论官员贤否者,许该管有司申呈提学官,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糾众扛帮,聚至十人以上,骂詈官长,肆行无礼,为首者照例问遣,其余不分人数多少,尽行黜退为民。

读此,可知考中了秀才,进了学,立即就失去了自由发言的权利,更失去了为民陈情的权利。第四款,则是针对教师的:

国家明经取士,说书者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者以典实纯正为尚。今后,务将颁降《四书五经》《性理大全》《资治通鉴纲目》《大学衍义》《历代明臣奏议》《文章正宗》及当代诰律典制等书,课令生员诵习讲解,俾其通晓古今,适于世用。其有剽窃异端邪说,炫奇立异者,文虽工弗录,所出试题亦要明白正大,不得割裂文义,以伤雅道。

观之可知学校的教师也没有了言论的自由,失去了独立之思想。至此,一个文化专制者的嘴脸跃然纸上。

这个诏令一下,到万历七年许多书院就被查毁了。自应天府以下,凡六十四处。

汤显祖曾经是官学就读的生员,但是他对民间书院的讲学也是很醉心的。他是泰州学大哲罗汝芳的及门弟子,他说:“盖予童子时,从明德(罗汝芳)夫子游。或穆然而咨嗟,或熏然而与言,或歌诗,或鼓琴,予天机泠如也。”注7那种生活是非常自由的,所以“天机泠如”。后来为举业所销,天机就失去了。这是对两种不同的教育的亲身感受。

汤显祖是向往自由思想的人,他对张居正的禁讲学、毁书院的文化专制举措当然是反对的,以致对张居正更无好感。万历三年,张居正上这个有关文教的奏疏时,汤显祖正准备进京会试。万历七年,这个奏疏以皇帝的名义施行时,汤显祖正在准备第三次进京会试。这两次会试,汤显祖最终都因为不肯接受张居正的笼络而名落孙山。

张居正死后,万历十一年会试,汤显祖中进士,观政礼部。取得做官的资格之后,他立即找机会发表自己的政见。作为一名礼部的实习官员,他就带头奏疏开放学禁,恢复书院。汤显祖有书信《奉罗近溪先生》说:“道学久禁,弟子乘势时首奏开之。”注8在《汤显祖全集》里虽然未收入这封奏疏,但其真实性无须怀疑。讨论教育问题,是礼部的正差,而面对自己所尊敬的老师,他更不必说假话。汤显祖自己也是热心于讲学的。在他被谪徐闻典史期间,他在本职之外创办了贵生书院,亲自讲学。量移遂昌之后,下车伊始就修复了相圃书院,也是亲自讲学。在张居正的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事。

万历十九年,汤显祖上《论辅臣科臣疏》,批判的矛头是对准当政的首辅申时行的,但是也把死去多年的张居正拉来陪绑,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群私人嚣然坏之”。注9他没有列举具体内容,只是让万历皇帝自己去体会。

张居正的“刚而有欲”,他的“嚣然”做派,是朝廷内外的共同感受。

张居正之“刚”,表现在他整顿吏治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也表现在他对待反对者的手段之严酷。张居正曾经信佛,他说:

二十年前曾有一弘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注10

其实他言行不一。且看他如何对待反对他“夺情”的诸位朝臣,就可知佛教所要灭除的三毒“贪嗔痴”,他完全不在乎。当时,只要他认真地陈情,小皇帝是能够让他回江陵奔丧的,至少也不会那样处分“夺情”的反对者。

张居正对言官也采取裁抑和钳制的手段。御史和给事中的意见和他稍有不合,即遭到诟责和处分。

张居正对权力的热中,毕其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他已卧床不起,稍为重要的公事,一切都送到张居正的病榻前,听候处理。临死前,张居正加太师衔,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世袭同知。这种情景,被汤显祖生动地写进了《邯郸记》。

张居正的“刚而有欲”,除了表现在对权位的热恋,还表现在他强烈的物欲。张居正自称“受事以来,一切付之于大公。虚心鉴物,正己肃下。法所宜加,贵近不宥。才有可用,孤远不遗”,注11“自当事以来,闭门却扫,士大夫公言之外,不交一谈”。注12可是,在晚明普遍腐化的环境中,他也不能真正地抵御“潜规则”以自律。

张居正在北京可以“闭门却扫”,但他没有管好在江陵的父亲和子弟、亲属以至于奴仆。地方官会使用各种手段,向张家行贿。又是给张居正建牌坊,又是给张家修豪宅,当然工价是不需要张家付出的。张居正虽然也写信谢绝,但都是半推半就,最后都成为事实而默认。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是张家把废黜了的辽王的王府据为己有,变成张府私宅。凡此种种,都不能不使人生怀疑。万历四年正月,辽东巡按御史刘臺上疏,弹劾张居正云:“盖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不然,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宫室、舆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积威之劫也。”注13刘臺的提问不无道理。平民出身的张居正当上内阁首辅没有多久,哪来的那么多钱?

至于张居正的“嚣然”,那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单是万历六年张居正归江陵葬父时乘坐的那顶轿子,已经成为轰动天下的社会大新闻。王世贞说,这顶特制的大轿,前面是起居室、办公室,后面是卧室,两廊一边一个书童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浩浩荡荡出京。一路上还有蓟镇总兵戚继光派来的铳手、箭手护卫。沿途的巡抚和巡按御史出疆迎送,府、州、县官跪拜迎接。连王爷也要迎接送礼。

张居正的这种刚而有欲的嚣然作风,汤显祖当然是极为反感的。

上述各项,都说明汤显祖讨厌张居正的为人。但是这不等于汤显祖否定张居正所做的一切。事实上,对于张居正成为内阁首辅之后所推行的许多重大行政举措,汤显祖还是拥护的。尤其在经历过宦海风波,亲自体验过晚明政治每况愈下之后,汤显祖弃官归里成为“偏州浪士”,跳出政坛之外,对政局的观察变得客观而冷静。汤显祖对张居正当年推行的许多“便民”的政策,表示了更大的认同。

张居正死后,他推行的许多政策有的被否定,有的因官员的消极抵制而无形搁浅。但是,一些正派的官员还是择善而从的。

比如考成法,张居正推行的考成法曾令许多官员非常紧张。对地方官来说,考察的主要项目是赋与讼。完成田赋征收是经济方面的头等任务。而维持地方稳定,不出重大的群体性的案件,则是政治上的要求。

张居正死后,考成法基本废止了。汤显祖为官遂昌的五年,仍然是尽心尽力办事的,他用自己的方法努力完成考成法规定的任务。他做的是“减科条,省期会,一意拊摩噢咻,乳哺而翼覆之。用得民和。日进青衿子秀扬榷论议,质义斧藻切攠之,为兢兢。一时醇吏声为两浙冠”。注14他在遂昌采取的措施则是去豪强之害而与民休息,教学校子弟以振作士习。他用人本主义的方式治理遂昌,重视兴教劝农,刑罚与教化并施,“缓理征徭词讼”。结果是“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亲风景和”,“行乡约,制雅格,家尊五伦人四科”,“多风化,无暴苛”,“平税课,不起科,商人离家来安乐窝。关津任你过,昼夜总无他”。(《南柯记·风谣》)

他要公平收税,也遇到过乡宦豪族的抵制。他亲自出面,给在朝为官的项应祥写信,要求项某约束好自己的亲属,老老实实纳税。注15这种勇敢行动,制服了遂昌的“害马者”,完成了收税的任务。至于讼,汤显祖完成得更加出色。他用不着天天升堂判官司,做到了“赋成讼稀”,可以“五日一视事”。差不多是“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牡丹亭·劝农》)

和考成法密切相关的一个问题是如何解决常年逋赋的问题。嘉靖、隆庆以来,各地拖欠的田赋事实上已经难以如数收清。神宗登极以后,曾下诏:隆庆元年以前的积欠,一概豁免。隆庆四年以前的积欠,免三征七。考成法实行以后,规定征赋不足额的,巡抚和巡按御史听纠,府、州、县官听调。这样一来,问题更加复杂了。各地官员在考成法的压力下,为了完成征收田赋的任务,就不择手段地搜刮压榨百姓。无名之征求过多,以致民力殚竭,反而不能完公家之赋。“其势豪大户,侵欺积滑,皆畏纵而不敢问,反将下户贫民,责令包赔”,造成了更大的不公正。万历四年七月,张居正奏疏称:“近来因行考成之法,有司官惧于降罚,遂不分缓急一概严刑追并,其甚者又以资贪吏之囊橐,以致百姓嗷嗷,愁叹盈闾,咸谓朝廷催科太急,不得安生。”他提出“敕下户部,查各项钱粮,除见年应征者,分毫不免外,其先年拖欠带征者,除金花银遵诏书仍旧带征外,其余七分之中,通查年月久近,地方饶瘠,再行减免分数。如果贫瘠不能完者,悉与蠲除,以苏民困”。注16规定地方官只收当年的税赋,把以往多年来拖欠的税赋永远搁置,这是一个从实际出发,有利于民生的政策。

对这个政策,汤显祖是拥护的。我们在汤显祖的文集里,没有看到在汤显祖为官遂昌期间蠲免税赋的文字。但是,在汤显祖给朋友的书信等文字里,却分明看到汤显祖对这个政策的态度。汤显祖的朋友张梦泽曾任江西新渝知县三年,有极好的政绩。他本人勤政爱民,极其清廉,到北京上计述职,竟穷得没有路费,被北京人呼为“穷新渝”。汤显祖和张梦泽无话不谈。(汤显祖曾经把《紫钗记》的刊本和《牡丹亭》《南柯记》的手抄本送给张梦泽。张梦泽曾经想给汤显祖出版文集,汤显祖提出五项理由谢绝,畅谈自己的文学思想,批判当时文坛的歪风。)万历三十年,张梦泽因丁忧去职,新渝百姓非常舍不得他离开,为之作去思碑,请汤显祖写了碑文。汤显祖引述新渝父老的话,评论张梦泽的政绩。

父老进曰:“渝贫,间于章、虔,岁赋当七万余,而所获常不足以半。赋或逋负至于十年。有令悉追之者。侯至数月,喟然而泣曰:赋逋至十年,籍亦有不可得而校者矣。此徒为老胥吏奸利地,何益?下令,课吾来渝以后者。余逋须后令。民乃无哗。旁大县或先一岁而毕征,或仅如其岁,渝不能也。侯与民期以十,且曰,尽来岁春当竟也。民乃益舒矣。”注17

张居正在二十多年前想解决的问题,其实并没有解决。张居正死后二十多年,新渝县又出现拖欠了十年田赋的事。张梦泽到任后,一声令下,只收他来渝以后的税赋,剩下的就留待后来的县令去处理。并且给百姓十个月的缓冲期,只要来年春天上交完毕即可。汤显祖对张梦泽的举措大加赞赏,这其实就是对当年张居正奏疏的一种响应。

和考成法相关的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清丈田亩。张居正推行“一条鞭”税制,首要的工作就是清丈田亩。这个工作做不好,“一条鞭”就无法执行。但是,清丈田亩之事,在统治集团内部也很难统一意见。清丈田亩必定会有损隐占土地的豪右的利益,受到既得利益集团的抵制和干扰。万历七年,张居正《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辨》:

丈田一事,揆之人情,必云不便,但此中未闻有阻议者,或有之,亦不敢闻之于仆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仆比来唯守此二言,虽以此蒙垢致冤,而于国家实为少裨,愿公之自信,而无畏于浮言也。注18

可见清丈之难。其实,张居正自己对清丈田亩的事也信心不足,不得不慎重从事,他常常陷入焦虑之中。在他罹患直肠癌,自感健康每况愈下的时候,这种焦虑就愈发强烈。他给一些地方大员的书信里,明白地表达了这种焦虑。万历九年,张居正《答山东巡抚何来山》:

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若但草草了事,可惜此时徒为虚文耳。已属该部科有违限者,俱不查参,使诸公得便宜从事。昨杨二山公书,谓此事只宜论当否,不必论迟速,诚格言也。注19

“不必论迟速”,说明张居正知道此事推进之困难。张居正《答江西巡抚王又池》:

临川丈田事,偶有闻,即以告,今事已竣,法无阻滞,则其人亦不必深究矣。此举实属天下大政,然积弊丛蠱之余,非精核详审,未能妥当。诸公宜及仆在位,做个一了百当,不宜草草速完也。前已属该科老成查参,将此件不必入参,正欲其从容求精耳。江右事已就理,独五县未完,谅数月之内,即可了结,俟通完之后,具奏未晚。注20

福建、山东、江西是清丈的试点省份,都遇到马虎从事的官员的消极应付。可惜,张居正小心谨慎地干了几年,到死也未完成这项天下大政。

不过,张居正死后,仍然有正派认真的地方官继续做清丈田亩的工作,这就不能不继续与地方豪绅势力作斗争。汤显祖的好朋友赵邦清就是这样一位认真的官员。汤显祖有《滕侯赵仲一实政录序》《赵子瞑眩录序》等,生动地记述了赵邦清做山东滕县知县时,为清丈田亩与当地豪右作斗争的动人事迹。

赵邦清初到滕县时,“大祲之后,人大相食”,流民遍地,赋税收不上,府库无存粮,原因就是豪强阻挠。“豪右受民所寄田失税,而移责单细民。民有田不能深治,饥则徙而他之。田益以芜,赋益以逋”。赵邦清“必令自名其田,户度之,无寄隐而后可。豪者惧,挠之曰:若而年,固已度田不远矣。间以撼大吏。君朝上议,立行。身与豪贵人斗而馳田中。瞋目赭面,奋髯怒号。豪不可当,辟易就丈。无几何而籍定”。注21

这是张居正死后二十多年的事。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就知道在山东清丈田亩是要啃硬骨头。他在《答山东巡抚何来山》信说:“清丈之议,在小民实被其惠,而于豪宦之家,殊为未便。况齐俗最称顽梗,今仗公威重,业已就绪,但恐代者,或意见不同,摇于众论,则良法终不可行,有初鲜终,殊可惜也。”注22事情被张居正言中了。他死之后,果然清丈的事在山东“有初鲜终”,证明了“齐俗最称顽梗”。

汤显祖对赵邦清的称赞,也就是对当年张居正清丈的响应。

汤显祖对张居正当年所推行的政策如此这般的认同,是汤显祖经历过十五年宦海风波之后的真正感悟。越到晚年,汤显祖对政局的认识越深刻。他对比了一下,世上没有了张居正,晚明政坛越来越腐败。张居正之后的历任首辅,一蟹不如一蟹。明王朝江河日下,鱼烂瓦解,已经不可收拾。此时回头一看,张居正当权的那段日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经过张居正的强力的治理整顿,明朝的内政外交都有起色。所以,万历三十年,汤显祖在给张位祝贺七十寿辰时,把徐阶与张居正相比较,说“凡所以为天下者,刚柔而已。华亭徐公以柔承肃祖之威,而事治。江陵张公以刚扶冲圣之哲,而事亦不可谓不治也”。(《张洪阳相公七十寿序》)注23

这种认识,是对当年《论辅臣科臣疏》的一种修正。正因为如此,汤显祖对张居正死后的被清算持保留态度,对张家人的悲惨遭遇表示了同情。

张居正死后才九个月,就遭到万历皇帝的彻底清算。万历十一年三月,诏夺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再诏夺文忠公谥,斥其子锦衣卫指挥张简修为民。接着是抄家。地方官封门,中央大员还未到江陵,张家已经饿死十余口。在严刑拷问下,张敬修自杀,张懋修投井不死,绝食又不死,保住一条性命。万历皇帝给张居正的罪状是“诬蔑亲藩,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田亩,假以丈量遮饰,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张氏子弟,活着的皆令充军烟瘴地面。注24

当年攀附张居正,而在此时落井下石者大有人在。在万喙齐攻的形势下,能不避嫌疑,客观地为张居正说几句公道话人,显得十分可贵。汤显祖就是肯为张居正说公道话的人士。

汤显祖贬官徐闻时,在雷阳遇到了正在充军流放的张嗣修,相见握语,境况凄苦。汤显祖和张氏兄弟还保持着书信联系。他寄信给张懋修,深表怀念。追怀当年在北京会试时的情景,怅然感慨。也说到万历十九年冬天,在雷阳与张嗣修相见的情景。甚至还问及是否给张居正扫墓的事。注25

张居正刚倒台,汤显祖就为这位辅臣的遭遇而伤感,有诗《送沈师门友张茂一餉使归觐蒲州相国,有感江陵家世》。注26汤显祖去官归里后,有的是时间回首往事。抛却了宦情之后,他还偶然会想起张居正,发表“忽自悲伤忽笑歌”的感慨。注27

这就是汤显祖。一个良知充盈的思想家、政治家。一个高洁而多情的艺术家、文学家。

能够冷静而客观地评价张居正的人士,也不只汤显祖。天启二年,第一个站出来为张居正鸣不平,请求给张居正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正是当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打断腿的邹元标。邹元标是汤显祖终生的好朋友。可惜,汤显祖没有活到为张居正恢复名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