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焦菊隐
玻璃弹球
焦菊隐先生是我们国家最伟大的导演之一,但要说明这些,需要写很长很长的文章,我没有这个力量。我的父母牛星丽和金雅琴给我讲了五十年的焦菊隐,可是我最终也无法完整地描述他的导演艺术;而越是描述不出,我也就越崇拜他。
前一段时间,我远在日本的朋友靳飞先生回到北京。他是东京大学的教授,也是从小就在我家认了干亲的弟弟。还有同是旅日多年的修建先生也回来了。他是我院修宗迪叔叔的儿子,是在人艺大院儿一起长大的发小,如今做了大导演张艺谋的《英雄》与《千里走单骑》的制片。我们仨在北京重逢相聚了。我之所以称他们为先生,是因为他们都做了一些让人尊重的事儿,其实我们是非常能敞开心扉无比痛快聊天儿的朋友。
那天,我们聊着聊着就又聊到了焦菊隐先生。靳飞说,他们在日本聚会时经常会聊人艺的一些事,既兴奋又亲切,这是他们在东京生活时的一种享受。这时靳飞突然对修建说:“唉,你不是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儿吗?就是焦菊隐那包弹球,说出来让牛响玲听听。”这时,修建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慢吞吞地说:“响玲姐,你还记得抄焦先生家的事吗?”
其实在“文革”时,焦先生的家被抄过多次,最后搬到了我们院儿里的一间很小的小平房里,大概只有八九平米,屋里有一张单人床,一架子的书,再也没有什么了。就这样,还有人去抄他的“家”呢!那时修建只有五六岁。
修建说,那天红卫兵抄那间小屋时他也跟着混进去了。当时没人注意他,于是他就爬到床底下,在床底下他发现了一个小包,打开一看全是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球。嘿!太漂亮了,顺手装进兜里。可是这么多年想起来这事,就是不明白,他那么大一导演,床底下藏着一包弹球干什么呀?
靳飞够聪明的,这时他也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大近视眼,等着我说话呢!
焦菊隐手稿
我到底是比他们大几岁,马上就想明白了。焦先生晚年生了个小儿子叫焦世宁,跟修建差不多大,长得胖乎乎的,很可爱。可是焦先生被批斗,世宁他妈只好带着世宁离开了焦先生,好像是每个星期六,他被送回来和爸爸见上一面。那时焦先生的工资早就被停发了,仅有一点点生活费,老人又患了癌症,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是有件事我记得特清楚。有一天我从外边回来,路过焦先生住的那间小屋,看见焦先生蹲在门口的地上给焦世宁系鞋带。这双鞋是老人用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买的。我当时就觉得心里特别难受,这几十年也忘不了这个场景。所以我想,修建“抄”走的那包弹球,一定是焦先生给小儿子准备的。
靳飞和修建都同意我的这个解释。我们仨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会儿,靳飞郑重其事地斥责道:“修建!你剥夺的是一个父亲最后所能给儿子的一点点父爱,你太残酷了!”我也跟着说:“修建,你这错大了。”修建怯了:“我那时太小,我哪知道呀。”他这话是这么说,但是表情里已满是自责。我们接着又追问他弹球的下落,他说在院子里跟别的小孩儿一块玩儿时给输了。也好,焦先生那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球,应该也陆续地给过许多孩子快乐,就是焦世宁没有分享到。
我曾经在北京人艺的报刊上看到焦世宁回忆父亲的文章。世宁说因为他太小,父亲去世时才不到十一岁,所以关于父亲的记忆不多。他只记得在那间小黑屋里,父亲亲手教他包书皮儿,并告诉他:“书是最好的东西。”
我和靳飞、修建还是很想把弹球的事告诉世宁,他的父亲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曾经为他准备了一包玻璃弹球。
补记:
《玻璃弹球》这篇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的《人艺往事》专栏里,被远在东洋的焦世宁从网络上搜到了,他激动地回到国内。当他与濮存昕夫妇在一起时,询问怎样才能联系到牛响玲。小濮的爱人宛萍说:“嗨!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她帮助世宁从方子春那儿要到了我的电话。
一天我正带着孩子逛商场,手机响了。我边走边用手在我那非常杂乱的包中翻找,半天才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了既亲切又陌生的问候:“您好,您是响玲姐姐吗?我是焦世宁。”他在电话中做着自我介绍。他告诉我,因为他看到了我写的文章,是讲述他童年时发生的他本人并不知道的故事,那个故事一下子把他带入童年往事中,久久不能平静。
于是我们相约见面了。他虽然长大了,但是并没有脱离他小时候那憨厚可爱的样子。他比我们刚建院出生的这批孩子小。在他两三岁时“文革”就开始了,他父亲是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家里连续被抄,小小年纪的他,受到了许多在那个年龄段所不该受的委屈。
提起童年时光,世宁眼里含着泪。他清楚地记得,他那非常疼爱他而又无能为力的老父亲,每个星期只在周末时才能跟他见上一面。他们父子俩在那一间不足八平米、昏暗潮湿的小屋里,相互用最沉默的感情交流着,没有常人的欢乐,没有儿时的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