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文字生涯之先声
杨绛先生一百岁了。七十年前,她三十岁,风华正茂,才华横溢,却身处中国历史最黑暗的阶段。杨绛没有浪费她的才华,她创作的话剧《弄真成假》《称心如意》,当年在上海非常卖座,好评如潮。不像现在,话剧根本无法与电影分庭抗礼,七十年前那个时代,影剧各占半壁江山。我于话剧是个纯粹的外行,可是我手里收藏有七十年前上海出版的一套文化刊物《杂志》,里面有太多的关于上海剧坛的消息及评论,更有演员的采访记,活色生香,其中即有今天人们也不陌生的黄宗英、石挥、张伐、冯喆(《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孙道临。杨绛的话剧创作虽然不幸“生不逢时”,但是她有幸处在一大群优秀导演和优秀演员的中间。我没有资格评论话剧艺术,我所能做的是把当年鲜为人知的一面,和杨绛先生,和话剧有关的点点滴滴,告诉今天的人们——话剧创作是杨绛文学生涯的前哨站,那时她多么的年轻。
我几乎没在现场看过话剧,看过也许也忘记了。某种意义上说,话剧更“高贵”,更“阳春白雪”,更具直接性,看话剧的《茶馆》与看电影(电视)的《茶馆》,不是一回事(感受),甚至看话剧时,你的座位是远是近,也不是一回事,距离产生美,对话剧不那么适用。(《杂志》编辑吴江枫说:“看话剧必得坐在前排,坐在后排根本看不清楚,所以要前排客满是容易的,要全部客满却难。”)
话剧最要紧的是“说话”,说台词要使最后一排的观众也听得清,近乎喊,前排的会感觉到演员的装腔作势。于是之出演《青春之歌》余永泽一角,论家即说有话剧表演的痕迹,我俗眼看不出来。金山出演《风暴》施洋大律师,也有专家这么讲,我听金山大喊“你们杀得了一个施洋,却杀不完四万万伟大的民众”,听出了一点话剧味。不少电影明星原是话剧演员出身,还有是两栖演员,左右逢源。抗战时重庆有“四大名旦”的说法——白杨、张瑞芳、秦怡、舒绣文,所指是她们在舞台的技艺,而一九四九年后,这四位的声誉多来自银幕。
上面有大量杨绛信息的《杂志》,很少有人知道,但是要说张爱玲的名作《金锁记》《倾城之恋》首发在这本杂志上,也许你就会对《杂志》的重要性有所明白。前几年为纪念中国话剧诞生一百年,《弄真成假》时隔六十多年再次搬上话剧舞台,时年九十六岁的杨绛先生起先很犹豫,她觉得近年来重排重拍的老戏很多,但能在艺术上超过旧作的极为少见。而一些为迎合当下社会趣味而做的改编,又往往使原来的作品失其本真。最终,在导演杨昕巍多番解释后,杨先生同意在不修改原著的前提下,免费授予该剧版权。
究竟是什么理由最终打动了杨绛呢?“为中国话剧百年再做贡献。”杨昕巍笑着说道,“纪念中国话剧百年,绝不该遗忘杨绛先生的这两部旷世之作。”为了让这颗剧坛明珠重放光彩,杨昕巍力图在作品中加重历史感、人文观和当代质感。“旗袍、弄堂和留声机并不仅仅是老上海文化和历史的唯一代言。我们需要表现的,是上海这座城市在‘孤岛时期’独特的生活环境与社会状态。”杨导特别指出了长时期以来“孤岛文学”留给人们的错误印象:“一九四三年的上海,正是日伪统治、孤岛沦陷的时期,政治环境严酷紧张,社会局势动荡不安,文艺创作更是受到了空前的限制和打压。这个时候,最为著名的作家莫过于张爱玲,她在‘孤岛时期’写的很多小说,如《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至今为读者津津乐道。随着张爱玲热的兴起,很多年轻的读者更错误地理解了上世纪四十年代‘白色恐怖’下的上海,沉溺于华丽文字下的小布尔乔亚情调中,甚至认为那时候的上海是浪漫的、奢华的、醉生梦死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是误读历史。”
《杂志》社在一九四四年二月举办了一次《舞台艺术座谈》,参加者有许多杨绛的同行:韩非、石挥、沈浩(《舞台姐妹》里的“沈家姆妈”)、丁力(黄裳的老朋友)、韦伟(《小城之春》女主演)等等。可惜我们没有看到杨绛(杨季康)的名字(杨季康是杨绛的本名。一九三八年《称心如意》戏要正式上演,要印刷宣传品,李健吾要杨绛为自己起个笔名。杨绛又惊又喜,生怕出丑,匆促中不及思索,就把学名“季康”二字切成了一个“绛”字,答说:“就叫杨绛吧。”从此,“杨绛”沿用至今,而“杨季康”反而并不怎么使用了)。
董乐山(麦耶)在《杂志》上边每期都写有影剧评论,涉及杨绛的有:“剩下的就只有半数:《浮生六记》《香妃》《弄真成假》,与《飘》才是十月剧坛热闹的中心。”(一九四三年十月)“在《弄真成假》以后,我们接着能看到三个喜剧的同时上演,这不能算是喜剧抬头的现象罢!”(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等多处。董乐山当年还是个大学生,但是艺术鉴赏力非同一般,他对杨绛《弄真成假》的评论和观点被沿用到今天。董乐山在《“弄真成假”与喜剧的前途》中说:“杨绛女士继《称心如意》后写《弄真成假》,同是近年来难得的喜剧。李健吾先生把杨绛女士推崇为中国喜剧的第二道纪程碑(第一道是丁西林)。”
二〇一一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