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室旅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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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存仁《人物谭》

《古今》杂志第十期(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刊有柳存仁《谈自传》,文后附录“作者略传”:“柳雨生,初名存仁,字雨生,后遂以字行。存仁,其舅公左子兴秉隆公为取名,雨生则其友人星家袁树珊先生所取也,谓其五行缺水。欲保留此时代社会上尚有此种未能革除之习惯信仰也。”高克勤曾说:“了解上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沦陷时期文学的人都知道,柳先生曾名柳雨生。”(《从柳雨生到柳存仁》)

柳存仁四十年代所出《西星集》和《怀乡记》(署柳雨生),我都有收存。两书出版的时间,前者为上海“孤岛时期”,后者为上海“沦陷时期”。一位上海的老年书友曾对我讲:“柳存仁是侦探小说迷,还写有不少侦探小说呢,连载于《太平洋周刊》的《新月》即是,《西星集》里的《蛇足》也是侦探小说。当年许多读者对于散文集里占多一半篇幅的却是侦探小说颇为不满。”

去年托朋友从香港买回柳存仁的《人物谭》,一九五二年九月香港大公书局初版(定价二元五角)。我花了五百元,心里盘算着这书里会出现上海沦陷时期的人物和秘闻吧。柳存仁对于沦陷时期的经历一直讳莫如深,别人问起他也是绝口不答。越是这样躲躲闪闪,读者越是好奇,难免胡乱猜疑,真不如周黎庵坦言“就是怕死嘛!”来得干脆。芸芸众生谁不怕死?怕死之心人皆有之,周氏高明,一句话省了多少废话。

看到《人物谭》里出现“关汉卿、曹操、耶稣、明太祖、萧伯纳、莫里哀、陀司妥也夫斯基”这些人物,我的心凉了一半,我不想从你柳存仁那里了解这些人物呀。

《人物谭》写作于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二年,是柳存仁在香港某报开的专栏,每篇两千字上下。“心凉了一半”是只看过题目的感觉,其实柳氏所谈人物多是近现代人物,如蔡孑民、章炳麟、董绶经、张菊生、程砚秋、知堂、鼎堂(郭沫若)、废名、巴金、徐志摩、吴宓等。柳存仁好像有一条准绳,可以谈有沦陷区生活的人(如董康、周作人),但绝不涉及沦陷区具体之事,仅略记一事:“一九四二年冬,沪租界陷日手已一年,市上忽然发现大批整份之旧杂志,东方与焉。自清光绪三十年(一九四)第一卷起至民国廿六年三十四卷第十期止,共五百九十七册。友人言言斋代其友购进一部,价储钞八千,心以为昂,不可,而友人云:‘八千金约抵黄金二两余,或白米十石有余。战前黄金每两五十余元,白米每石约九元。今以白米十二石或黄金二两半易得三十余年之杂志全份,直旧时之百元耳,焉得谓为价昂舆?’卒购之。”(《东方杂志》)虽然柳存仁守口如瓶令人失望,但是在阅读中我却收获了意外之喜。

柳存仁所写近代人物,多为他见过面的。譬如,“蔡孑民(元培)先生是我父亲和我现在的母亲结婚时候的证婚人,这事本不值一提,但我记得父亲在婚前一日告诉我说,明天证婚他要请一位‘怪人’,盖即这位鹤卿太史是”。本文写到这儿,不禁暗笑,我居然也在上个月为一位书友“证婚”。先是在教堂的仪式,我只是在婚约“证婚人”项下签个字,没出丑。及至在婚宴上要上台说几句,洋相大了,语无伦次,最后一句竟是:“我就证明到这吧。”新郎后来对我说:“知道你紧张,不知道你紧张到这个程度!”我说你明白我当初为何万般推辞了吧。

柳存仁写道:“得见到章太炎的时候已经很迟,换句话说,已经到了先生隐遁在苏州锦帆巷的时期。”与高等人物交谈,问答稍不得体,就会使自己陷于尴尬之境。柳存仁写道:“那一天,先生的书斋摊开了两三幅籀隶对联,墨迹才干,是先生应允上海宁波同乡会义卖去捐给抗日的义勇军的。那用笔真是洁净苍遒得很!我的好奇心动了。忽然发问起来:‘请问老伯,写篆隶,写不写甲骨文呢?……甲骨文,罗雪堂他们提倡的那一套!’叟瞪了我一眼,但已经来不及了。事后我十分追悔。”周黎庵的《半小时访章记》,写的也是章太炎,因为同去三人,有些冒失但也不至于像一对一那么难堪——“我们那位‘蜀人’,似乎不大懂礼,他直率的问章的年龄,我想糟了,一定要在章面前失仪;但章却满不在乎的:‘六十八。’”虽然周黎庵三人有所准备,“我们在桌上,先开小方桌会议,讨论应该怎样和章接谈,我提议:‘我们大家装出风雅持重些,说话要留心,不要给他看不起。’另一位很以为然,他更进一步说:‘我们说话非但要当心,最好不要涉及三代以下的东西,大家且来搜刮一下肚肠。’”到底是不平等的对谈,出点岔子在所难免。

讲到董康,柳存仁说:“先生实在是一位很风趣,而且也喜欢和青年们接触的人。我记得,我第一次和先生谈话,先生便谈到明朝的士大夫专门喜欢私刻淫书,认为是伪道学的压力应有的反动”;“董先生亲笔写的字是很‘劣’的,所以有他的‘瘦金体’墨宝的人,我想,很应该值得骄傲。我是没有的。许多认识先生的人,当然会有。可是你们得留神,不要那正是先生的同乡代笔人姜老先生所弄的玄虚。多少年来,许多商务印书馆新书的封面,也是这位姜先生写的。”

董康的字很“劣”?周作人主编的《艺文杂志》第二卷第四期(一九四四年四月),用一个插页刊出董康的照片、传略,还有一幅“董绶经先生手书词稿”,楷体字,端丽婉蕴。柳存仁的字也许很不错,他在写程砚秋时说:“我曾经常做他的写字的捉刀人,所以送我的扇面,是非他自己写的不可的。”

柳存仁似乎没有近距离见过徐志摩真身,诗人坠机身亡的一九三一年柳存仁才十四岁,可是这不妨碍柳存仁将徐志摩描绘得如此细致:“什么是志摩的人格的秘诀呢?是身体上的么?也有一点。可是体格比志摩更有力,更美貌的人至少有好几千人,却没有他十分之一的魅力。他的鼻子距离真正的美显得太大了些,他的眉毛也很难说,他的嘴也有点逾格,牙床骨望着太浊。不,他的迷力是在别的地方的。”(《徐志摩和梁遇春》)想起一则影坛传闻,马龙·白兰度与索菲娅·罗兰配戏时,曾嫌弃她鼻毛太长命其剪短。听说柳存仁年轻时是玉面郎君式俊男,所以有资格挑剔徐志摩五官的缺陷,尤其是那句“牙床骨望着太浊”,也许是张爱玲这位“毒舌”也说不来的。

 

一四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