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多少年少,是相爱相杀
他们相互感到对方是自己这一生遇到的最错误的人、是他们一生中最失败的事、他们的相遇和相爱见证了他们最瞎闹的时刻。
有些被抛弃过的男人,余生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复仇——下任誓死也要比上一任优秀。
坛子就是这么一个人。可悲的是,在他心目中,再也不会有人比青青更优秀了。他找过学历比她高的、脸蛋比她嫩的、胸比她大的、家世比她好的……但任何人,是的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这使他越来越恨她。
没想到复仇的机会以另一种方式到来了。
那天坛子在同学小东家里玩,等待吃饭的过程中用他的iPad斗地主,小东的QQ挂在上面,青青的头像忽然跳了起来。
“在吗?”
坛子莫名紧张。他早已把青青拉黑,但是天知道他多么想跟她再讲讲话。
“在。”
“最近手头宽裕吗?”
“怎么了?”
“还是上次我老公开车撞人的事,那人做了两次大手术还是不行,再不补交手术费他们就要起诉我们了,我老公可能要坐牢,能借的人我都借遍了……”
“还差多少?”
小东从厨房出来,忽然看到两人在聊天,他一把抢过iPad,“你疯了?要借钱你借给她啊,别以我名义问。我才装修,你看我这儿空了一大块儿,电视都还没钱买呢。”
“我借。”坛子阴险地笑。他把iPad抢回来,申请视频通话。青青还以为对方现在就要给她打钱,在这儿确认身份,第一秒钟就点了接受。结果视频一打开,她马上给关上了。
过了半晌,坛子问了一句:“到底差多少?”
又过了半晌,青青回了三个字:“三十万。”
坛子重新用自己的QQ加青青,顺便加了微信、重新存了手机号。
他说:“青啊,看到你现在这般处境,我真是痛心疾首,心如刀割啊。但是你也知道,我的钱来得也不容易,不能白借,要不你再陪我睡一晚上吧,反正又不是没睡过。”
小东说:“你也够无耻的,青青才刚结婚。”
坛子心想,要的就是这效果,反正分手的时候她已经很讨厌他了,再多讨厌一点儿又何妨。
那时他们还在读大学,坛子是诗歌小组的成员,有天晚上小组聚会有个女生喝多了,他送她回家,听说还在人家家里端茶倒水各种逗留。回来后青青问他,他为避免无端猜忌没有承认,结果青青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她说:“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不要脸!”坛子特生气,他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能跟不要脸扯上关系?在酒精的作用下,那天晚上他们讲尽了一辈子的狠话,青青连夜搬回宿舍。坛子确实喝得有点多,也没有去追。第二天再怎么求饶也没能挽回青青的心。
当时离毕业还有半年,坛子在那半年时间里把所有的尊严耗尽。他每天发几百条短信求她原谅,他觉得全校师生都特瞧不起他,最后的结果是青青一毕业就跟别人好上了。
他还记得那天他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拿着一大把花到她家楼下去等她,结果看到那小子在小花园里亲她。气疯了的坛子把她提溜过来,青青傲慢地说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后来坛子得知他们一直在一起,还回到这座城市,买了房子。同学会上,只要听说有她,他就决不参加。
此刻,QQ可怕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青青竟然问:
“要利息吗?什么时候还款有规定吗?”
坛子索性心一横:“无利息。还款日期我也不催你。”
他不信青青真能出来跟他打一炮。那是个性子多么刚烈的女人,他们恋爱那会儿,有次在学校门口的馆子里吃饭,碰到几个小混混喝大了跟坛子扯皮,保安和老板都缩到一边不管,青青冲上去把人家吧台给砸了。
还有一次坛子要去参加大学生运动会,头天晚上想跟她亲热一下,她拿了把菜刀放在床中间。因为她说头天晚上透支身体明天运动会就不可能表现得好,她指望他拿冠军。
他就是喜欢她的这股狠劲儿。他是个浑不懔,没人能驾驭得了,除了她。
他心想,她要是真舍得给她老公戴绿帽子,他还真舍得这钱。
停了几分钟,青青说:“你把钱准备好,三天之内,等我消息。”
坛子琢磨着不太对头。他灵机一动:“那不行,要万一你带一群人来把我抢了再打一顿呢。我是谨慎的人儿。”
青青很快做出了让步:“那好,你定地方。”
想来想去都没什么破绽了吧?
坛子回了两个字:痛快。
小东的老婆开了一瓶白酒,坛子喝着喝着就喝大了。小东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坛子做了一个斩立决的手势:“我要提前在房间里装上针孔摄像头,全拍下来,挂到网上……”
“我要拍成上万张相片,发给她老公,发给她公婆,到她公婆的小院儿去张贴……”
“我要……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没有人要她,我也不要她。”
坛子一个人叨叨了半天,红着眼睛问小东:“是不是有点下作啊?”他抹了一把眼泪,“我他妈的就是喜欢她,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掉她。”
第二天酒醒了,坛子把钱准备好,在酒店订了个大套房。
他还记得七年前,这儿还在建设,据说它是城市的最高建筑,比五星级还高档。青青挽着他的手说,什么时候我们能在这儿开房间就好了。
当时他们还没租房子,每次约会都在四十块钱一晚的小旅社。
这些年中,他做销售,做到经理,又开公司,单打独斗,单枪匹马,是有泪自己擦,是有苦自己扛,终于也算是个略有资本的小商人了。
换了那么多女朋友,独独再也换不来她。
坛子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要了一瓶红酒,看着脚下的一堆现金。在这个手机都能转账的年代拿这么多钱特别傻,但是现金是最深刻的侮辱。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给青青发短信说房号。
过了一会儿青青来了。她胖了一点儿,头发挽成一个好看的髻,面色铁青地出现在门口。她冷冰冰地看着他:“钱呢?”
坛子沉默地把门关上,从行李架下面把装钱的袋子拖出来。
青青看了一眼脚下的钱,然后用没有任何温度的目光看着坛子,看得他毛骨悚然。
“还说什么,脱衣服吧。”坛子头一偏,转身去倒红酒。
他希望她没有看出来他有多心虚。他甚至不知道如果青青真的把衣服脱光了,他该怎么办。他有点后悔,他很想逃跑。
青青摘下手套,放下包,慢慢解开大衣的扣子。坛子就端着酒杯,鼓励自己用黑帮老大的气势戏谑地看着她。
她把外套解开,坛子看到她的小肚子有点鼓。
“你怀孕了?”坛子手里的红酒漾起微波。
“还要我脱吗?”青青仍然冷漠地看着他。
坛子“呯”一声把准备递给她的那杯酒放到桌上,自己的那一杯,他一口气干了。
“那你还来干什么?你在调戏我?”
“我为了救我老公。”青青说。
坛子一下子倒在床上,简直说不出话来。他本来是想约她出来解个气,但是她总是有能力把他气得半死。
“钱你拿走吧,”坛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压根就没想过要跟你睡。三十万可以跟多少个妞睡觉,随便叫一个都比你漂亮。”
坛子一辈子都改不了心地善良但嘴巴奇贱的毛病。
青青弯下腰,去拿钱。她站起来的时候眼泪让脸上的淡妆支离破碎。
“坛子,”她忽然说,“如果我嫁的是你,我也会帮你。”
坛子从床上蹦起来:“那你当时为什么跟他?我求了你整整半年!半年!”
青青也大叫起来:“你明知道卢露喜欢你,你为什么要送她?她是在装醉你知道吗?”
卢露是谁?坛子想了半天,想起来是那天晚上他送的那个女孩子。
八年前,青青在和学校最痞的男孩儿谈恋爱,他叫谈华林。学校有一次搞活动,要帮一个白血病同学筹款,在路边卖坛子鸡。大家都不好意思吆喝,只有他敢。可是他感冒了,剧烈咳嗽,一喊“坛子”就开始咳,“鸡”字永远叫不出来。从那以后,所有的人都叫他坛子。
他永远带着一股邪恶的气质,与人相处之道一向怪诞,若是作恶,一切都自然,若是善意或友爱,偏偏就表达得别扭。脏话连篇是他,油嘴滑舌是他,牛皮连天是他,满脑子小聪明也是他。
有一天他们一起吃烧烤,一大桌同学,坛子专门把青青面前吃过的签子收了起来,怕扎到她。大家一窝蜂起哄,他竟然一本正经地脸红了。
那时青青发现,一个人把他从来没有向别人展示过的一面,只展示给你的时候,是多么令人心动。
一个从不示弱、风风火火的女生,和一个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男生,就这样风一样相爱了。租来的房子很破,四户人共用一个水龙头,坛子每天早上都起床很早,帮她打好刷牙和洗脸的水。青青知道他喜欢吃肉,每次和他一起吃牛肉拉面,都嘟着嘴把牛肉全部挑给他,她说她要减肥。
青青和卢露一直不和。有天她听到卢露公然挑衅,说坛子是个花心大萝卜。
青青觉得没面子极了。结果没多久,就发生了“夜送”事件。诗歌小组有几十个人呢,哪个人眼睛不是贼亮着盯着八卦,他竟然不承认。卢露还故意气青青,放话坛子怎么会照顾喝醉的女人,妥帖周到。
让青青更生气的是,她要搬走,他都没有追她。一个女孩子,在凌晨时分拖着行李箱在路上走的凄凉,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而他当时酒劲儿上来,很多细节都断片儿了。
年轻气盛的爱情又硬又脆。毕业典礼上,她本来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再求求她,她就会跟他走。但是他有个哥们儿叫他出去喝酒,他居然又去了。两人再一次错过。后来回了老家,家人给她介绍了现在的老公。
她何尝不想他。爱着他,又恨着他,一边思念他,一边说着最伤人的话。
他们陆续听到对方的一些消息:坛子一年换一打女朋友;青青结婚了。
他们相互感到对方是自己这一生遇到的最错误的人、是他们一生中最失败的事、他们的相遇和相爱见证了他们最瞎闹的时刻。
直到这一天,在酒店的总统套房里,两人重新,认真、诚恳地坐下来。
“你老公把人撞得怎么样?”坛子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问青青。
青青把手机拿出来,调图给他看。是一些病例,上面有“高位截瘫”等字眼。
“花了九十多万了,房子也卖了。”青青垂下眼皮。
坛子把相片向后滑动,看到一张B超图。里面隐约横躺着一个孩子,肚子很大,头很大,四肢像豆芽。
“……是因为你有了孩子……才对你老公这么舍命地救吗?”坛子赶紧关上手机,还给她。
“不是。”青青说,“出事的时候我还没有怀孕。当时也有人劝我离婚,但是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坛子喉咙发紧。他了解她。正是因为知道她有多好多倔强,他才一生念念不忘。
可是走到今天,他们都已经没办法再说一句怀念。
坛子叹了口气,站起来。三十万还是有点分量。坛子提出把她送到银行去存钱。青青没有拒绝。出了电梯有一个小坎,青青趔趄了一下,坛子赶紧伸手去搀扶她。
“你是孕妇,你要有什么闪失我还得赔你一个娃,我可损失大了。”坛子恢复了他的油腔滑调。
青青笑着,眼底有泪光。
他们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穿行过去,坛子一直体贴地站在她左侧,当有电瓶车冒冒失失地冲过来,离老远坛子就把手放到离青青后腰十厘米的地方随时准备保护她。刚刚下过细雨,露珠凝结在马路边的一片树叶上,映照着这个喧腾的世界。太阳出来了,暖黄的光线拢住她白皙的皮肤。
他想,这应该是分手以后最好的一天吧,他们都不是擅长于忘记的人,但是至少可以学会放下。他们终于可直面自己脆弱的内心,把最柔软的地方展现给对方,接受他的抚摸,然后说一句告别,从此一头扎进生活的洪流里,再也不会相爱相杀。
在最熟悉的那个路口,两个人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他们低下头,藏好泪光,正式告别,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