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谓“清谈”
说起“清谈”,我们可能马上就会联想到空谈、扯淡、吹牛皮等词,进而我们还会想到“清谈误国”。看,吹牛、扯淡都到了“误国”的严重地步!这也难怪,“清谈”在国人的耳朵里一直是个很不中听的词。
比如,被视为辞书界权威的《新华词典》,是这样解释“清谈”含义的:“清谈,指魏晋时期统治阶级中崇敬虚无,空谈玄理的一种风气。后也称那些不解决实际问题的言谈为清谈。”另外一部《现代汉语辞海》则解释为:“清谈多指魏晋间一些士大夫不务实际,空谈哲理,后世泛指不切实际的谈论。”
现代学术界自陈寅恪先生之后,对于“清谈”的探讨也有很多,这里也举两个例子。如南怀瑾(1918-2012)先生对“清谈”的看法是:“……名公巨卿,世家大族们对于时势国事,有心挽救而无力挽回,就与当时一般名士们群居终日,手把麈(zhǔ)尾,清谈玄理以逃避现实,等于任何一个世纪末期的人,趋向声色歌舞、醇酒美人、玩牌跳舞,是同为时代颓废心理作用,因此以《易经》《老子》《庄子》为主的三玄之学,便应运而兴,所谓清谈与三玄,便是如此这般所造成。”近来比较流行的看法,来自台湾学者唐翼明。他是这么说的:“(清谈)指的是魏晋时代的贵族和知识分子,以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为主要内容,以讲究修辞技巧的谈说论辩为基本方式而进行的一种学术社交活动。”
由此看来,主流意见倾向于把“清谈”定为贬义,“清谈”与谈玄说虚、不务实际、逃避现实、玩物丧志、颓废沉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只有台湾学者的说法,不带有褒贬的感情色彩,他把“清谈”定义为一种“学术社交活动”,也确实具有一定新意,从文化史的视角来看,也有一定道理。但是,把“清谈”机械地限定为“魏晋时代”,而且仅仅看成是一种“学术社交活动”,却是不全面的、也不够准确。所以,我们有必要把“清谈”的时代含义及其来龙去脉,先作一番交待。
“清谈”,我们也可以叫它魏晋清谈,这是因为“清谈”是伴随魏晋玄学而兴起的。而且我们要特别指出,“清谈”一词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也就是所谓的“中古时代”,学术界习惯称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为中国中古时代),还有很多同义语,如清议、雅谈、清论、清言、正论、谈、言、咏、咏语、咏言、言咏、谈咏、咏谑、理咏,等等。如此多的同义或近义词,意味着“清谈”的含义不只一个,那么,我们到底该怎样理解“清谈”一词的涵义,才最符合魏晋南北朝的实际情况呢?
事实上,中古时代的“清谈”绝不仅仅限于魏晋时代,而是从东汉末年就已经开始。整个东晋南朝时代,“清谈”之风也一直未曾稍歇,只不过魏晋时代最有特色、最为兴盛罢了。而且“清谈”的意义,也不只是一种“学术社交活动”。追根溯源,“清谈”实际上开始于现实的政治生活,并与现实密切关联,绝非我们想象中的那样虚无缥缈。即便是在“清谈”玄虚色彩最浓厚的时候,它也从来没有和现实政治完全脱离关系。
追根究底,“清谈”一词来源于东汉末年以来的“清议”。史学大师唐长孺(1911-1994)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清谈与清议》,专门探讨“清谈”与“清议”的含义,并由此推论玄学起源与实际政治的关系。所以,这里我们就以唐先生的这篇文章为准,先来说一说“清谈”的起源。
“清谈”来源于“清议”,而“清议”则缘于东汉末年的宦官专权的形势。清议也叫雅谈、正论,就是对现实人物进行品题。为什么要进行人物品题呢?这与东汉的选举制度有直接关系。东汉选拔人才主要有两个办法,就是“察举”与“征辟”。所谓“察举”,就是地方政府根据国家需要,定期向中央朝廷推荐所需人才;所谓“征辟”就是国家所需人才,不经过地方官察举,而由皇帝直接下诏书征召。
无论“察举”还是“征辟”人才,都必须有一定依据,比如所选拔上来的“秀才”“孝廉”“贤良”“方正”等名目。你是根据什么,认定这个人的“才”确实优秀的?又是根据什么,说某某人“孝顺”“廉洁”的?这也就是说,必须有人为这些被选拔者做出评定,而这个评定过程就是所谓的“乡闾清议”。通俗一点来说,“乡闾清议”就是人物批评、人物鉴定。再打个比方,就好比今天的大学毕业生,在毕业的时候必须由班主任或者学校有关部门给他写个“毕业鉴定”一样。用人单位在考察录用员工的时候,这个“毕业鉴定”,当然就是一个重要的参考依据。
文献典籍所能见到“清谈”一词的最早记载有两条,一条在《三国志》第一卷《武帝纪》,其中注引张璠的《汉纪》记录了郑泰游说董卓时所说:“孔公绪能清谈高论,嘘枯吹生。”另外一条也在《三国志》里,第七卷《臧洪传》注引《九州春秋》对青州刺史焦和的评论,说他:“入则清谈干云,出则浑乱,命不可知。”
焦和“清谈干云”的内容,今天已经无法考证出来了。孔公绪(即孔伷,字公绪,东汉末兖州陈留即今河南开封人,伷即“胄”的异体字,常用作人名)的清谈,可以根据“嘘枯吹生”四个字进行推测。唐高宗的儿子章怀太子李贤,曾注《后汉书》,李贤注对这个词语有解释:“枯者嘘之使生,生者吹之使枯,言谈论有所抑扬也。”这句话的意思,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某人善于吹嘘,能够把死人说成活人,把活人说成死人。其中“谈论有所抑扬”,“抑”就是批评、贬低,“扬”就是称颂、表扬,因此“谈论有所抑扬”,可以肯定就是一种人物评价。“吹嘘”一词在今天的解释是不切实际地赞扬,或者吹捧的意思,但仍然和人物批评有联系。因此我们肯定,孔公绪的“清谈高论”,就是清议,也就是一种人物评论。
既然是人物批评,就免不了要和现实政治发生关系。比如说,你对朝廷的某位大臣评头品足,说他的好话,当然会受到欢迎。如果你要说他坏话,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度量大、品德好的“正直”大臣,听后可能一笑了之。如果偏偏这个人最恨别人说他坏话,他会不会对评论者进行报复呢?东汉末年,震惊朝野、持续数十年之久的“党锢之祸”,就是由“清议”引起的,士大夫作为一个群体受到执政宦官的镇压,就缘于他们“品覈(hé)公卿,裁量执政”。所谓“品覈公卿,裁量执政”,就是评论在朝廷的执政者。
汉末大乱,王纲解钮,造成了“清谈”风气的再度兴盛。然而,到了魏晋之际,特别是司马氏执掌曹魏朝政之后,政治环境日趋险恶。史书上说:“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在这种情况下,清谈或清议的内容就必然要发生变化。既然评论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容易招祸,可是又实在封不住自己的嘴巴,于是,这些实在忍不住想要说话的名士们,就开始改变清谈的内容,不再对身边的张三、李四等具体人物评头品足,而是改为抽象地谈论君子或小人。如此一来,清议就从原来的“覈论乡党人物”,转变为“口不臧否人物”。“清谈”也由原先的具体人物评论,慢慢变成了不着边际的谈玄说虚,谈论的内容也由以前的儒家务实的学说,转变成为玄虚高远的老庄哲学。这个转变过程,也就是玄学形成的过程,而随着清谈向玄学的演变,它与现实社会之间的距离,也就渐行渐远了。清谈在曹魏正始至西晋永嘉之际,终于盛极一时,其流风余绪一直延续,波及东晋南朝,清谈的内容也不断发生变化,由老庄而玄学,由玄学而佛学,进而出现儒玄双修、玄佛交融,甚或诸学杂糅,从而形成了迥异于北方的南朝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