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晋南北朝十二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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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南朝的门阀制度

因为篇幅的关系,我们上面只简单谈了谈东晋门阀政治的形成过程,对于门阀政治的运作、发展及其衰落等问题,都没有具体阐述。为了让大家对门阀政治、门阀制度能有更为直观、更为全面的认识,下面再谈谈南北朝时期门阀制度的影响等问题。

(一)士族与庶族的对立

先说南朝。

关于门阀制度在魏晋南朝社会上的影响,最为我们熟知的一句话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亦有写作“士族”“势族”者),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西晋时期的刘毅(216-285,字仲雄,东莱掖县即今山东莱州人)。刘毅是在指斥九品中正制度的时候说这番话的,刘毅认为九品中正制乃是“权时之制,未见得人,而有八损”。这表明,九品中正制度(或称九品官人法)是为门阀制度服务的,关于九品中正制度对巩固门阀制度的作用,我们这里不谈。这里要说明的是,门阀制度下的士族与庶族的对立。

门阀制度下的魏晋南朝,统治阶级内部的最大矛盾,就是士庶之分。可是,当我们回顾历史,却发现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东晋虽然是门阀政治的时代,但当时的士庶之分并未发展到极限。虽然早在西晋时代刘毅就曾强烈抨击“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但事实上,无论是皇权政治下的曹魏西晋,还是门阀专政下的东晋,士庶之间的区别都没有像后来的南朝宋、齐时期那样不可逾越,魏晋时代的寒门庶族仍然有上升为士族的机会。

举例言之,东晋时期接续琅邪王氏而与司马氏“共天下”的颍川庾氏,在汉魏之际仍然是出身卑微的寒门。颖川庾氏上升为士族的时间,正是在魏晋之际,特别是东晋初年;再如,东晋一流高门陈郡谢氏,也是进入东晋以后,才上升为与琅邪王氏比肩的世家大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同琅邪王氏的区别,不过是后者眼中的“新出门户”而已。但不论怎么说,那个时候寒门毕竟还有成长为士族的机会。

然而,到刘宋取代东晋以后,形势却发生了变化。尽管皇权政治重新取代门阀政治,使得后者在事实上已经成为过去,但是门阀的观念却早已被社会所认可。以至于南朝的宋、齐时期,竟然成为士庶区分最严格的时代,所谓“士庶之科,较然有别”“士庶之际,实自天隔”,门阀制度在社会的上层、在时人的观念中被发挥到了极致。关于这方面,我们可以多举出一些例子:

 

(1)寒门出身的中书舍人秋当、周纠“并管要务”,深受宋文帝刘义隆的重用。秋、周二人自我感觉非常不错,觉得自己和吴郡张敷又是同乡,于是就商量着去拜见张敷。周纠还算有自知之明,当时不无担心地说:“就怕到时候张敷不待见我们,还不如不去吧。”秋当却说:“我们都已经是员外郎了,何愁他不给我们一张凳子坐坐!”于是,二人就去拜见张敷。二人到来之后,张敷本来已经摆好了两张凳子,距离墙壁三四尺远,等二人就座以后,张敷却呼唤仆人:“移我远客!”弄得秋当、周纠二人狼狈而还。

(2)中书舍人王弘(非琅邪王氏)出身卑微,却颇受宋文帝器重。有一天,王弘对宋文帝说,我非常想成为一个士族。宋文帝就对他说:“你要想成为士人,那就必须得到王球(琅邪王氏)的认可。如果你去见王球,可以说是奉圣旨前来坐席。”于是,王弘满怀希望地去见王球。可是见面之后,王球却举起手中的扇子,说:“你不能坐着。”可想而知,王弘丧气而回,将情况如实上报给宋文帝,宋文帝只能安慰他说:“王球不认可,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3)刘宋孝武帝刘骏的生母路太后,有个娘家侄子叫路琼之,依仗路太后的威势,甚为霸道。路琼之偏偏又和太常王僧达比邻而居,王僧达出身于著名的琅邪王氏家族。路琼之一向自视颇高,有一次“盛车服卫”、八面威风地去拜见王僧达,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返。回来后,路琼之就向太后哭诉。路太后大怒,向儿子孝武帝告状,说:“我还没死呢,就有人这么欺负我家,我死之后,怕是讨饭都没有地方吧。”路太后要求孝武帝治王僧达的罪。孝武帝没有答应,对母亲说:“这件事只能怪路琼之太年轻,闲着没事,他去登王家门干什么玩意儿!王僧达是贵公子,我怎么能够因为这事去治他的罪呢!”

(4)宋明帝末年,右军将军王道隆“任参内政,权重一时”,是一位炙手可热的实权派。可是,每次到蔡兴宗的面前,王道隆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坐下,站了很久才离去,蔡兴宗呢,也从不招呼他坐下。

(5)南齐武帝萧赜在位时,寒门出身的中书舍人纪僧真,非常受宠。纪僧真长得也很有派头,史书说他“容表有士风”。一天,纪僧真对齐武帝说:“臣自知出身寒门,遭逢圣明,才会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我给儿子娶亲,娶了荀昭光的女儿。我已经十分知足了。现在,只有一件事想乞求陛下,就是希望能够堂堂正正地做个士大夫。”齐武帝听完,就对他说:“这个,你得去看江敩(xiào)、谢蕍他们的意思,我插不上嘴,你自己去试试吧。”于是,纪僧真就打着圣旨的旗号,去拜见江敩。来到江家之后,纪僧真倒是没有客气,径直登榻坐下,结果江敩马上呼唤仆人:“移吾床远客。”不用说,纪僧真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回来后,纪僧真向齐武帝汇报情况,说:“看来,士大夫真不是天子所能够任命的。”

 

类似以上的事例,在南朝特别是宋、齐两代,十分常见。对于这些世家大族高自标置的做法,当时的人说起来,以及后人记录下来,都是以一种赞美的口吻加以叙述的。这个现象只能表明一个事实,即:士庶之间如同霄壤的观念,早已被包括寒门庶族在内的全社会所完全认同,这与东晋时期寒门庶族还经常诉说委屈的情景,大为不同。

士庶之别、如同天隔,既然已经被社会舆论所普遍认可,所以到最后,皇帝干脆发布诏书,直接承认了士庶之间的这个差别。据《梁书·杨公则传》记载:湘州(按,晋朝置湘州,治临湘即今湖南长沙;萧梁置湘州,治大活关城,地域范围自今湖北红安县北界老君山至天台山之河南新县一带)地区素有这样一个传统习俗,就是一些寒门庶族可以通过向官府捐资纳财,谋求州郡的一官半职。后来,杨公则(445-505,字君翼,天水即今甘肃天水人)出任湘州刺史。到任后,杨公则首先发布命令,把这个旧有风俗断绝,规定州郡所有僚属人员全部从“州郡著姓”当中选拔,从而将湘州寒门庶族的出仕之路彻底堵死。再后来,杨公则的做法被梁武帝知道了,梁武帝便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推广,要求其他州郡也都按照湘州模式执行。这样一来,就从法律的层面上,将士庶对立、士庶区别规定了下来。

关于梁武帝维护门阀制度,尊重高门士族的记载,我们还可以找到不少。例如,琅邪王氏、陈郡谢氏等一流高门,在梁朝做高级官吏的人,为数甚多,尽管他们在政治上已经没有多少实权,但毕竟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待遇。

另外,梁武帝的统治政策,也直接体现出对门阀士族的特别照顾。《隋书·刑法志》的记载,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梁武帝对待门阀士族,能够优待尽量优待,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加以优待。至于对待下层民众,则实行严刑峻法,并大搞连坐族诛,普通人家一人犯罪,则株连九族,老幼都不能幸免。一个人逃亡,全家都要被抓去做人质。所以说,梁武帝统治时期士族过得十分开心,百姓则穷极无聊。据说有一次,梁武帝到建康南郊祭祀,遇到了一位“秣陵老人”拦住了道路,对他说:“陛下为法,急于黎庶,缓于权贵,非长久之术。诚能反是,天下幸甚!”当然,这位“秣陵老人”可能只是史家虚构的一位子虚乌有式的人物,但他的话却反映了梁朝纵容士族的国家政策。

在梁武帝的带头纵容下,当时的王侯子弟,几乎全部“骄蹇不法”,甚至于大白天就敢于在建康的街头杀人抢劫。有了这些高门子弟作为榜样,许多江湖劫贼的胆量也就壮了起来,他们公然在白天杀人越货,遭到追捕之后,就直接藏匿到王侯之家,等到傍晚再出来抢劫。对于这些情况,史言“武帝深知其弊,而难于诛讨。”梁武帝为什么“难于诛讨”,其实不是真的难,而是因为他执行了一条纵容门阀士族的政策所造成的。

(二)江南士族没落的三大原因

说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士庶之际,实自天隔”的现象,没有出现在门阀政治盛行的东晋时代,而出现在皇权政治已经回归的南朝?

首先,我们必须明白,门阀政治虽然只存在于东晋时代,但门阀制度、门阀士族、门阀观念,却早在汉末魏晋就已经出现,并开始在社会上产生影响。这种影响随着士族在政治上掌权,而逐渐被烙印在人们的观念意识之中。这种观念意识并没有因为东晋被刘宋取代、门阀政治恢复为皇权政治而消失,相反,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反而在一定时期内得到了强化。因为门阀世族虽然在政治上、军事上失去了主导的权力,但是在社会思想、文化意识等方面,却依然保留着强大的潜在影响力。

以刘裕为代表的次等士族,尽管已经赢得军事、政治上的胜利,但是为了巩固既得的统治地位,还需要拉拢、利用门阀士族。刘裕的做法是,一方面尽量限制门阀士族参与实际的政治运作,另一方面却把他们高高地供奉于庙堂之上,给予他们心理上的满足和享受。当时人们对门阀世族的仰之弥高,与刘裕等人的这项政策,也是很有关系的。

其次,也是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来自士族内部,是因为士族作为一个社会阶层,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在了下坡的路上,他们之所以再三强调门第阀阅、反复强调士庶之分,正是为了挽救自身趋于衰落的命运。当时的情况,一方面是“士庶之际,实自天隔”,另一方面在社会底层又是士庶趋于混淆,所谓“昨日卑微,今日士伍”“宋齐二代士庶不分”。

面对士庶混淆的危险,面对大量寒门庶族纷纷挤入自己的行列,受到威胁的世家大族,不得不深沟高垒,严加提防,以保护自己的权益。这一点正如唐长孺先生所说:“士庶区别在晋、宋之间似乎已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那只能是表示士族集团业已感到自己所受的威胁日益严重,才以深沟高垒的办法来保护自己。”

世家大族到了南朝,已经在事实上衰落了,但他们还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庶族地主的势力,在事实上一步一步成长壮大,但一时之间还不能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这就是南朝社会的一个突出特点。居于东晋统治地位的几大门阀,如琅邪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他们进入南朝之后,在政治上逐渐被边缘化,其中原因之一,是由于在东晋末年的大变动中,他们都遭受到沉重的打击。

例如会稽内史王凝之(334-399,字叔平,书圣王羲之次子,中书令王献之的兄长)、吴兴太守谢邈(368-399,谢安侄孙)、黄门郎谢冲、南康公谢明慧、嘉兴公顾胤、中书郎孔道、太子洗马孔福兄弟等,基本上都是在孙恩之乱的时候被满门屠灭,而当谢琰被孙恩临阵斩杀之后,东晋高门中的将才已经灭绝殆尽。从此之后,直到陈朝灭亡,南朝宋齐梁陈的统兵将领绝大多数出自寒门,高门士族基本上与军队的指挥权无关。

世家大族在南朝趋于没落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寒门势力的成长。南朝宋、齐两代是士庶区别最严格的时期,恰恰也是寒门势力上升最快的时候,当时中书省的大权完全落入中书舍人之手,而中书舍人一无例外都是由皇帝亲信的寒人担当——“寒人掌机要”,这是大家熟知的史实。事实上,不仅中央机关是由寒人掌机要,地方上也任用寒人为典签,典签监督地方军政大权,有“威行州郡,权重蕃君”之称。

所以说,南朝的士族尽管仍然担任着中央的最高长官,但实际权力却已经逐渐下移到地位低下的次等士族或寒人之手。例如南齐中书舍人茹法亮,深得皇帝宠幸,“势倾天下”,琅邪王氏出身的尚书令王俭,就常常对人说说:“我虽有大位,权寄岂及茹公。”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政治格局的变化呢?其根源在于,皇权在伸张过程中与世家大族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皇帝为了强化趋于衰弱的君主集权,就必须对门阀大族进行限制,而上升中的寒门地主也希望打破世家大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皇权与寒门自然就走了一起。因此,宋、齐时期大量出现的“恩幸”或“佞幸”,正是应皇权伸张之需要而产生的,他们借助皇帝的宠幸,向世家大族展开了夺权的斗争。

除了这个外因,门阀士族自身的腐朽没落,则是他们走上穷途末路的内在动因。事实清楚地表明,历史发展到南朝,门阀士族已经无力胜任作为统治核心的职责了。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在玄学清谈的氛围中长大,但求放达不问实务的生活态度,使得他们不屑于从事具体的政治事务,而专心于空谈玄虚;另一方面,他们凭借高贵的门第,可以“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没有也不必有“应世经务”的实际才能。也就是说,他们不需要在政治上建功立业,也能够获得高官厚禄。长此以往,高门士族不仅丧失了实际才能,甚至从思想意识上也鄙薄实干。

事实上,从东晋末年开始,南朝的世家大族就逐渐丧失了军事指挥权,而到了南朝齐、梁之际,他们更加彻底地堕落了。据史书记载,当时的高门子弟,整天涂脂抹粉、熏衣剃面,出门则乘辇坐车,入门则有人扶持,从来不学习骑马射箭。骑马的话只骑“果下马”,也就是有那种能够在果树下行走的小马,也就山羊大小。所谓射箭,就是那种在喝酒赌钱时所玩耍的、被叫做“投壶”的游戏,因此,高门子弟确实已经没有领兵征战、驰骋疆场的任何能力了。

这些人在天下太平的时候,还能够依靠祖上的功德、靠“冢中枯骨”得到高官厚禄,并以门第自矜于世人,而一旦遭遇战乱,他们立刻就在劫难逃了。梁末“侯景之乱”,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由于平时很少锻炼,“肤脆骨柔”“体羸气弱”,结果只能如颜之推《颜氏家训》中所说的那样,坐而等死了。大家不难想象,像琅邪王复那样,平时走路都需要丫鬟扶持,听到马叫,就说这是老虎在咆哮,这样的人不死于动乱,那才叫没有天理。

(三)江南士族的消失

梁朝末年发生了著名的“侯景之乱”,关于这次社会大动乱,我们在下面还要专题讲述。这里只简单地说一说“侯景之乱”对南朝门阀社会的破坏。

“侯景之乱”,从本质上来说,肯定是反动的,如果放到今天,叛乱的领导者侯景肯定是犯了“反人类罪”。但客观上,“侯景之乱”却沉重打击了以建康为中心的侨、吴门阀士族,南朝的许多世家大族,都在这次动乱中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侯景之乱”直接摧毁了梁武帝的统治,使得“北强南弱”的局势更加明显。

继“侯景之乱”之后,西魏政权又出兵攻占江陵,从建康逃难而来的三吴地区世家大族,又一次被迁往长安。在这次长途迁徙中,许多原本养尊处优的门阀士族或是死于转徙的途中,或沦为囚虏,不免从事“耕田养马”的卑贱营生。所以说,如果说“侯景之乱”也有一点积极意义的话,那就是对行将没落的门阀统治秩序以最后一击,加速了门阀制度崩溃的进程。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南朝的门阀士族终于在“侯景之乱”的战火中,走到了历史的尽头,他们在历史舞台上的表演即将谢幕。陈寅恪先生曾经说过:“梁的失败,也就是南朝的失败。陈亡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在建康废墟上建立起来的陈王朝,那些幸免于难的世家大族,如琅邪王冲、王通,陈郡谢哲、谢嘏(gǔ)等人,尽管仍在政治上享有高位,但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成为门阀制度的装饰品了。他们能够为皇帝做的事情,和从前宋、齐、梁诸朝并无多大差别,不过是禅代之际奉册授玺,“将一家物与一家”,或者是在擢才取士时发表一番空论而已。

公元589年,隋军八路渡江,一举攻克建康,南朝门阀士族的最后一个栖身之所——陈朝也灭亡了。隋军挟胜利之威,像驱赶牲口一样,将早已凋零不堪的南朝门阀士族和新出的权贵们悉数迁往关中。至此,江南的世家大族,特别是早就脱离了宗族乡里根基的王谢等侨姓士族,几乎从江南完全消失了。这情景,一如唐代诗人韦庄《台城》七绝所描写的那样: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