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翎:赵丽宏经典美文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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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会心一笑(2)

心里的珍珠

在儿时的记忆中,故乡是一艘在风浪中行驶的大船,是一片开满银色芦花的沙滩,是一辆吱吱呀呀穿过绿色原野的独轮车,是小河、竹林和袅袅飞升的炊烟……

这种印象是朦胧的,像一首飘忽美妙的诗。我出生在上海,在上海市区长大,回故乡,只是学校放暑假时偶尔的活动,是了不起的远足了。那时候,觉得崇明岛很远,坐在小而拥挤的轮渡上,颠簸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从浩瀚的水面上露出的那一线绿色。是的,在我最初的印象中,故乡就是那一抹淡淡的绿色。到后来,那一抹绿色才慢慢缤纷扩展,成为具体的画面。

在那一片黑褐色的沙滩上,早已没有了我当年留下的小小的脚印。记得我曾经和家乡的孩子们一起躺在沙滩上,仰望着蓝天白云,倾听着江潮的音乐。就在我沉醉在辽阔自然的天籁之中时,突然感到身上发痒,低头一看,竟是无数小如蚂蚁的螃蟹,它们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从水里爬上来,就像遍地透明晶莹的细小珍珠,在阳光下无声地滚动,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惊喜地在沙滩上凝视着这些奇妙的小生命,我无法想象,这些蚂蚁般的小东西,怎么可能长成张牙舞爪的大螃蟹……我的舅舅告诉我,世界上的螃蟹,都是经过长江口从大海里游进来的,崇明岛,是螃蟹的发源地。我深信舅舅的话不会假,任何在海滩上见过这样铺天盖地的小螃蟹的人,都不会怀疑他的话。我问舅舅,为什么螃蟹都游到崇明岛来,舅舅想了想,笑着说:“因为崇明岛好啊!”

舅舅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走南闯北,到过中国的很多地方,年轻的时候,他的事业很发达,完全可以到大城市里去发展,可他还是回到了崇明岛。他说崇明岛好,当然也不会错。小时候,我是用一个孩子的目光和感受来体会故乡的好处。这里有辽阔的海滩(我一直把这里的江滩叫作海滩,故乡的人大多也这样叫),有绿色迷宫般的芦苇荡,有彩色的田野,有在城市里看不到的蓝天,有城市里听不到的虫鸣鸟叫,有永远也吃不完的瓜果……在舅舅家的那个大院子背后,有一条小河,水面约莫十五六米宽。这条小河,也是我童年的乐园。在这条小河里我认识了很多种鱼,并且和我的表哥们一起,学会了“狗刨式”游泳,学会了“沉勿留顶”(潜水)……小河边有一片很大的竹园,一到晚上,一群孩子就在竹园里用网捕鸟,宁静的竹园被我们搅得欢声不断……

以上这些情景,距离今天差不多有四十年了。但回想起来,它们仿佛就在昨天。四十年中,故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果我现在仍用童年的这些印象来向人们介绍崇明岛,恐怕会让人笑掉大牙。在这四十年中,我曾经在这个岛上生活了七年,我看到过崇明人怎样用坚韧的毅力改造和建设自己的家乡。作为一个“插队落户”的知青,我也曾参加过对荒滩的围垦。那是在崇明岛最东端,一个叫东望沙的地方,在茫茫无边的海滩上,人群就像我儿时见到的螃蟹那么密集,人们用肩膀,用双脚,用汗水,用高亢的劳动号子,日复一日地在海滩上奔忙。我们筑起了一条长堤,把汹涌的潮水挡在了外面。于是,被长江和东海的浪花冲刷了千万年的滩涂,成了农田,成了岛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现在的人们怎样评价这种“沧海桑田”的业绩。回想起来,我并不为当年在海滩上流下的青春汗水后悔,它们使我明白了生存的艰辛,也懂得了创业的艰难。崇明岛就是在这样坎坷的跋涉中一步一步地走向未来。

这些年,我很少回故乡,但是,崇明岛就像一枚珍珠,藏在我的心里,我经常想起它,并且用我的思念和幻想丰富它,完美它。我想,这种感情,大概是每个远离故乡的游子所共有的。

最近,我又回了一次故乡。阔别十多年,崇明岛的变化是惊人的。我无法历数那些新修的路,新造的楼和新建的工厂,这样的变化,在故乡到处可以看到。我的八十岁的舅舅去年刚刚去世,我一个人来到舅舅的家,来寻找当年曾给我的童年留下无数美好记忆的旧宅院,然而已经无迹可寻。舅舅家的院子里已经造起了新楼,院子后面的小河早已填平,成了宽阔的公路,河边那片浓荫覆盖的竹园也不知去向。说实话,面对着这些新的景象,我感到怅然若失。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们不会为了保留儿时的美好记忆而阻止新生活的进展。使我欣喜的是,在崇明岛上,竟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森林。那是一个规模巨大的森林公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杉树的海洋。徜徉在这片飘着鸟语花香的绿色海洋中,我流连忘返。我在想,当流逝的岁月把旧的美好淹没时,新的美好又在人们的手中悄悄地创造出来,这就是生活。我也想起了舅舅在四十年前回答我的话:“因为崇明岛好啊!”

1995年10月

母亲和书

又出了一本新书。第一本要送的,当然是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关注我的,是她老人家。

母亲的职业是医生。年轻的时候,母亲是个美人,我们兄弟姐妹都没有她年轻时独有的那种气质。儿时,我最喜欢看母亲少女时代的老照片,她穿着旗袍,脸上含着文雅的微笑,比旧社会留下来的年历牌上那些美女漂亮得多,就是三四十年代上海滩那几个最有名的电影明星,也没有母亲美。母亲小时候上的是教会学校,受过很严格的教育。她是一个受到病人称赞的好医生。看到她为病人开处方时随手写出的那些流利的拉丁文,我由衷地钦佩母亲。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个严肃的人,她似乎很少对孩子们做出亲昵的举动。而父亲则不一样,他整天微笑着,从来不发脾气,更不要说动手打孩子。因为母亲不苟言笑,有时候也发火训人,我们都有点儿怕她。记得母亲打过我一次,那是在我七岁的时候。那天,我在楼下的邻居家里顽皮,打碎了一张清代红木方桌的大理石桌面,邻居上楼来告状,母亲生气了,当着邻居的面用巴掌在我的身上拍了几下,虽然声音很响,但一点也不痛。我从小自尊心就强,母亲打我,而且当着外人的面,我觉得很丢面子。尽管那几下打得不重,我却好几天不愿意和她说话,你可以说我骂我,为什么要打人?后来父亲悄悄地告诉我一个秘密:“你不要记恨你妈妈,那几下,她是打给楼下告状的人看的,她才不会真的打你呢!”我这才原谅了母亲。

我后来发现,母亲其实和父亲一样爱我,只是她比父亲含蓄。上学后,我成了一个书迷,天天捧着一本书,吃饭看,上厕所也看,晚上睡觉也常常躺在床上看到半夜。对读书这件事,父亲从来不干涉,我读书时,他有时还会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而母亲却常常限制我,对我正在读的书,她总是要拿去翻一下,觉得没有问题,才还给我。如果看到我吃饭读书,她一定会拿掉我面前的书。一天吃饭时,我老习惯难改,一边吃饭一边翻一本书。母亲放下碗筷,板着脸伸手抢过我的书,说:“这样下去,以后不许你再看书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你现在这样读法,会把自己的眼睛毁了,将来想读书也没法读。”她以一个医生的看法,对我读书的坏习惯作了分析,她说:“如果你觉得眼睛坏了也无所谓,你就这样读下去吧,将来变成个瞎子,后悔都来不及。”我觉得母亲是在小题大做,并不当一回事。

其实,母亲并不反对我读书,她真的是怕我读坏了眼睛。虽然嘴里唠叨,可她还是常常从单位里借书回来给我读。《水浒传》《说岳全传》《万花楼》《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格林童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书,就是她最早借来给我读的。我过八岁生日时,母亲照惯例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还买了一本书送给我,那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在五十年代,哪个孩子的生日能得到母亲送的书呢?

中学毕业后,我经历了不少人生的坎坷,成了一个作家。在我从前的印象中,父亲最在乎我的创作。那时我刚刚开始发表作品,知道哪家报刊上有我的文章,父亲可以走遍全上海的邮局和书报摊买那一期报刊。我有新书出来,父亲总是会问我要。我在书店签名售书,父亲也要跑来看热闹,他把因儿子的成功而生出的喜悦和骄傲全都写在脸上。而母亲,却从来不在我面前议论文学,从来不夸耀我的成功。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否读我写的书。有一次,父亲在我面前对我的创作问长问短,母亲笑他说:“看你这得意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只有你儿子一个人是作家。”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变得很衰老。为了让母亲从悲伤沉郁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带着母亲出门旅行,还出国旅游了一次。和母亲在一起,谈论的话题很广,却从不涉及文学,从不谈我的书。我怕谈这话题会使母亲尴尬,她也许会无话可说。

去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套自选集,四厚本,一百数十万字,字印得很小。我想,这样的书,母亲不会去读,便没有想到送给她。一次我去看母亲,她告诉我,前几天,她去书店了。我问她去干什么,母亲笑着说:“我想买一套《赵丽宏自选集》。”我一愣,问道:“你买这书干什么?”母亲回答:“读啊。”看我不相信的脸色,母亲又淡淡地说:“我读过你写的每一本书。”说着,她走到房间角落里,那里有一个被帘子遮着的暗道。母亲拉开帘子,里面是一个书橱。“你看,你写的书,一本也不少,都在这里。”我过去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书橱里,我这二十年中出版的几十本书都在那里,按出版的年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本也不少,有几本,还精心包着书皮。其中的好几本书,我自己也找不到了。我想,这大概是全世界收藏我的著作最完整的地方。

看着母亲的书橱,我感到眼睛发热,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她收集我的每一本书,却从不向人炫耀,只是自己一个人读。其实,把我的书读得最仔细的,是母亲。母亲,你了解自己的儿子,而儿子却不懂得你!我感到羞愧。

母亲微笑着凝视我,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和关怀。母亲老了,脸上皱纹密布,年轻时的美貌已经遥远得找不到踪影。然而在我的眼里,母亲却比任何时候都美。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母爱更美丽更深沉呢?

2000年4月

二寸之间

古人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两代人之间,即父母和子女间的距离,为一寸,而祖孙之间的距离,为二寸。这一寸和二寸间的距离,对从前的人来说,差距并不太大,中国人几代同堂,老少共居一室,亲密无间,是非常普遍的事情。不要说二寸,即便是“三寸”,也不是遥不可及的关系。

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在我出生前的很多年,他就去世了。祖父是崇明岛上一个租别人的田地耕种的穷人,生前没有留下照片,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据说很像我父亲,不过我无法想象。我的祖母却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无比亲切的记忆。我和祖母的接触,也就是童年的三四年时间,我吃过祖母烧的饭菜,穿过祖母做的布鞋,祖母在灯下一针一线为我们几个调皮的孙儿补袜子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幅温馨的油画。在记忆里,祖母是慈爱的象征,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的微笑和声音,记得她枯瘦的手抚摸我脸颊的感觉。

我的外公和外婆去世得更早,我只是在母亲那本发黄的老相册上见过外公和外婆。外公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照片上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但我却无法在他的凝视下产生一点亲切感。而我的外婆,在我母亲还是婴儿时就撒手人寰,她是在分娩时去世的,生下的男孩,也就是我最小的舅舅,也没有活过一个月。照片上的外婆是一个绝色美女,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哀伤,仿佛在拍照时就预感到自己悲剧的命运。尽管母亲曾给我讲过不少关于外公和外婆的故事,但我的感觉,这更像是小说中的情节,和我的关系不大。但是,另一个外婆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却和祖母一样亲切。这外婆并不是母亲相册中那个表情哀伤的美女,而是另外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我的亲外婆去世后,外公又续弦娶了一个女人,这就是以后和我有了千丝万缕关系的另一个外婆。我和外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间很短,还不到一年,那是在我四岁的时候。印象中外婆是个劳碌的人,照顾着很多人的衣食起居,一天到晚忙着,没有时间和我说话。后来,我们全家搬出去住了,去外婆家,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件经常的事情。等我稍大一点,我发现外婆原来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一次,我去看外婆,从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几本线装书,还是她当年读私塾时用过的书,一本是《千家诗》,另一本是《古文观止》。她说:“这里面的诗,我现在还能背。”我便缠着外婆要她背古诗,她也不推辞,放开喉咙就大声背了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鸟鸣……”外婆背唐诗摇头晃脑,像唱歌一样,一副陶然自得的样子。她说,小时候读私塾时,老师就是这样教她背的,背不出,要用板子打手心。外婆喜欢的唐诗大多是描绘春天景色的,听她背诵这些诗句,使我心驰神游,飞向春光烂漫的大自然。外婆和我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去给她拜年。从我的童年时代一直到中年,年年如此。小时候是跟着父母去,成家后是和妻子一起带着儿子去。外婆长寿,活到九十四岁,前年刚去世。去世前不久,我带儿子去看她,她躺在床上,还用最后的力气背唐诗给儿子听。

儿子和外婆之间,是“三寸”的关系了,他对外婆的称呼是“太太”。看到他和外婆拉着手交谈,我感到欣慰。儿子不知道什么“二寸”和“三寸”,但我从小就让他懂得要爱长辈,要关心老人。儿子和我的父母这“二寸”之间,可谓亲密无间。七年前,父亲卧病在床,我无法带儿子天天去看他,儿子每天放学回家先打一个电话给父亲,祖孙之间的通话很简单,总是儿子问:“公公,你好吗?”“公公,身上痛不痛?”然后是父亲问孙子:“你在学校里快乐吗?”“功课做好了没有?”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对话,对我的父亲来说,却是他离开人世前最大的快乐。听听孙子稚气的声音,感受来自孙辈的关怀,胜过天下的山珍海味。

外婆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可以维系的“二寸”之间的长辈关系了。每年春天,我和儿子总要陪着母亲去扫墓。站在长辈的墓前,遥远的往事又回到了眼前,亲近犹如昨天。“一寸”和“二寸”之间,此时便又失去了距离。

2000年2月

名字

世界上没有绝然相同的人,但名字的重复却成千上万。所以我总想,好的名字,应该独一无二。其实这根本不可能,除非你把鼠猫猪狗、蝙蝠蛇虫或者偷骗抢盗之类的字眼放到名字里去,可是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和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呢?记得小时候认识一对陈姓双胞胎,母亲是个穷苦的寡妇,不识字,她为两个儿子取的名字是“陈大鸭子”和“陈小鸭子”,人人都觉得这两个名字可笑,但人人都忘不了这两个名字。在取名的与众不同这一点上,这位不识字的寡妇可算是颇有创造性了。在我的故乡崇明岛,很多农民喜欢在名字里放一个狗字,这本来很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可是和狗字连在一起的,却难免是一些“金、银、财、福”之类的所谓吉利字眼,于是便有了很多“金狗”、“银狗”、“财狗”之类雷同的名字。人无法免俗,在名字里便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我的名字很一般,但重复率不算太高,是男的,一般不会在名字中放“丽”字,是女的,很少用“宏”字。然而连起来读这两个字,却总是使人误以为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使我遇到不少麻烦。我经常收到把我称为“女士”或者“阿姨”的读者来信,使我哭笑不得。常常有一些读者,见面露出意外和惊讶的神色,对着我大叫:“啊呀,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女的,想不到你竟是个彪形大汉!”我只能尴尬地一笑,说声“对不起”。最近,收到一位外地学者寄赠的一本厚厚的著作,扉页上竟然也龙飞凤舞地写着“赵丽宏女士雅正”,让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有点不明白,这位素不相识的学者,为什么连我的性别都搞不清楚,却会送他的著作给我,如果知道我是一米八的大男人,他还会不会寄书请我“雅正”呢?

和我的名字完全相同的人,我也遇到过。那是好多年前,在很多读者来信中发现很特殊的一封,写信人也叫赵丽宏,是湖北的一位小伙子。他在信中说:“我一直在收集你的作品,不为别的,就因为我们同名同姓。我为中国有一个和我名字一模一样的作家而骄傲……”这封信使我惊奇,惊的是居然真有和我同名同姓的人,奇的是,和一个作家同名,有什么值得骄傲呢?前几天,我在上海一家最大的新华书店里为读者签名售书,热情的读者在书店的柜台前排起长长的队伍。有一位外地来的女青年,把书放到我的面前时,很调皮地笑着说:“知道我为什么来买你的书吗?”没等我回答,她又说:“我的名字和你一样。”当我在书上写上她的名字,再写上自己的名字时,我和她都忍不住笑起来,这本书,是“赵丽宏”送给“赵丽宏”的,真是有点滑稽了。

名字只是生命的一个符号,其实并不重要。丑女并不会因为拥有一个悦耳的名字而变得靓起来,俊男也不会因为名字难听而遭人侧目。不过,自己的名字和别人重复,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作家李准就因为名字和别人重复,不得不用繁体的“準”字以示区别,女作家张洁也曾因为有同名同姓者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而烦恼不已。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男的赵丽宏和女的赵丽宏,使我感到幸运的是,作家赵丽宏只有一个。

1993年10月26日于四步斋

面孔

造物主真是有意思,世界上增加一个人,就增加一张不同的面孔。地球上数十亿人,数十亿张面孔,居然没有一张是一模一样的。就是孪生的兄弟姐妹,也总有些不同之处。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世界有多丰富?我会回答:你只要看看人的面孔就行了,人的面孔有多么丰富,这个世界就有多么丰富。中国人看外国人,总觉得外国人的脸都差不多,外国人看中国人,也会觉得那一张张黑头发下面的黄面孔大同小异。然而如果中国人看中国人,而且被看的是你的熟人,那一般不会搞错,除非你的视力有问题。

然而人们往往是粗心的,即便是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未必仔细观察过他或她面孔上每一个细微的特征。曾经有人问一个丈夫:“你能说出你妻子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吗?”那丈夫想了半天,居然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问这话的,也许是个外国人,因为外国人的眼睛色彩丰富,有蓝的、绿的、灰色的、棕色的、金黄色的,而且有的人眼睛如同波斯猫,有好几种色彩,甚至会因时因地而变色。中国人的眼睛都是黑色,照理应该一样,其实也不然,这黑色中,有着深深浅浅、各种不同的层次。那黑眼珠的中心的瞳孔,可能是乌黑的,也可能是深棕色或者深蓝色的,瞳孔周围那一圈,色彩就更是五花八门。就是眼白,色彩也不尽相同,像雪一样洁白晶莹是没有的,有的白中泛青,有的白中泛黄,有的白里透红……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观察一下。面孔面孔,面上之孔,这孔,大概就是指脸上的五官吧,而五官之中,变化最多的可能就是眼睛。眼睛如此,面孔的其他部分也一样,仔细谛察,形形色色,无一重复。

人是活的,面孔当然也是活的,否则就成了雕塑。活的面孔更是变化无穷。人们内心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在面孔上,所谓“喜怒于心而不形于外”,其实是不可能的,心有所动,在面孔上必定会有流露,只不过有的人无遮无拦,一目了然,有的人含蓄一些罢了。面孔的表情,真是变化莫测,这常使我因此而感慨人心的曲折和阴暗。曾经见到一个我熟悉而且被人公认为谦虚的人,看他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和一个老者打招呼,那表情热得如同烧沸的开水。等那老者转身走开,那熟人立刻变了脸,亮晶晶的黑眼变成了灰拓拓的白眼,沸水般的媚笑变成了冰雪般的冷笑,还从鼻子里哼出声音来:“哼,什么东西!”我在惊异这熟人面孔多变的同时,回想他对我的热情,竟也不寒而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大概也曾在我转身的瞬间,从鼻子里哼出过“什么东西”来吧?

说人是“东西”,其实也不错,世上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物质都可以称为“东西”。至于这“东西”究竟何等模样,究竟是美是丑,那就难说了。把别人称为“东西”时,他也许说不清自己是什么“东西”,甚至连自己的面孔是何种模样也未必说得清楚。若不信,也可试试,先凭想象把自己的脸描绘一番,再对着镜子检验一下,恐怕这描绘和实际情形大相径庭。有不少人,早就忘记了自己最真实最自然的表情是什么模样,而对于一切面孔来说,最好看最顺眼的,大概就是真实和自然了。虚伪的面孔,再漂亮,也令人厌恶。

所以我永远喜欢看童稚幼儿的面孔,看他们清澈明净的眼神,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用天真困惑的神情看着他们看不懂的成人世界……

1993年12月8日于四步斋

会心一笑

笑,是人类最重要的表情。据说,笑也是人和动物的最重要区别之一。人会笑,而动物,却永远不会笑。因为,笑是感情的流露,人有感情,而动物,没有感情。(这个结论,我一直怀疑。但科学家们如是说。)

笑的表情,可谓千姿百态,丰富多变。有微笑,浅笑,大笑,狂笑;有欢笑,嘻笑,甜笑,苦笑;有讥笑,嗤笑,冷笑,狞笑;有嫣然一笑,嘿然一笑,淡然一笑,哑然失笑;有情不自禁的哈哈大笑,有手舞足蹈的仰天长笑,也有含着泪水的无声的笑……可以说,人的感情有多么丰富,人的笑容也有多么丰富。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生理学家做过实验和研究,人的脸部有若干块大大小小的肌肉,你笑时,这些肌肉如果动了多少块,就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如果动了不到多少块,就是强颜欢笑,是假笑(恕我粗心,忘记了具体的数字)。读这篇文章时,我忍不住就笑起来。这笑,当然是真笑,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实验很滑稽。生理学家做实验的前提没有错,人类的笑,无论样子如何千奇百怪、千变万化,其实无非两种:一种是发自内心的真实自然的笑,另一种,是情不由衷的假笑,是一种和心灵并不统一的表情,俗话说的“皮笑肉不笑”,就是这样的笑。我想,如果每笑一次都要用仪器来测量一下,那是何等麻烦而又可怕的事情。好在永远不会有人愿意做这样的测试,也没有必要做这样的测试。因为,你的笑是发自内心,还是装模作样,明眼人一看就懂。当然,那些天才的表演大师不在此列。

笑,如果发自内心,笑得由衷,笑得自然,笑得酣畅,笑得情不自禁,这笑容,也许是人类最动人、最美丽的神态和表情,这是灵魂灿烂的面孔,是心灵愉悦的歌唱。生活中如果到处能遇到这样的笑,你会感到这世界年轻,会感到阳光拂面。你心头的阴郁会渐渐消散,你的脸上也会情不自禁地浮出一片微笑作回报,这微笑的起源是你被感动的心灵……可惜,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笑。那些虚伪的、情不由衷的笑,使晴朗的心情变得阴郁,使明亮的眼睛蒙上灰尘,使人与人之间透明的关系变得含混不清、危机四伏。在这些不自然的笑容背后,暗藏着什么?是空虚,是伪善,是怯懦,是畏惧?是冷漠,是阴险,是凶狠,是无耻?是虚与委蛇的敷衍,是居高临下的自傲,是六神无主的惊慌,是不可告人的觊觎,是自以为是的蔑视……或者,是连假笑者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某种阴暗的情绪?也许,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无意识的脸部肌肉抽动,使观者产生了误会……

很遗憾,我无法诠释笑的全部含义,正如同我无法揭示人类复杂的情感世界一样。然而,我还是喜欢看到真诚的笑,看到那些发自内心的美丽的笑。面对着这样的笑容,我会自然地报以会心的一笑。人和人之间,多一点这样的会心一笑,该是多么和谐,多么美好!

1997年1月12日于四步斋

电话

电话,默默地躺在我的书桌上。看上去,它冷静,不动声色。然而谁能说它只是一台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机器呢?

我把电话当成一个朋友,因为它给我带来很多方便,使我坐在家里也能与社会发生联系。它使天涯成为咫尺,使无法见面的朋友随时可能交谈,使一些本来要跑断腿才能办到的事情在几分钟里得到解决,也使你能应付那些你不想见到却必须和他对话的人。

然而,它绝不是一个沉默宁静的朋友。一旦铃声大作,它就会变成某个你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不管你愿不愿意听,这个通过电话找到你的人就要开始和你说话。你必须俯首帖耳,耐心地和它交谈。

电话里传来的,也许是简洁的三言两语。而这三言两语,可能是温馨的问候,是一个出乎你意料的喜讯,也可能是无妄的责难,是一个使你悲伤的消息,当然,也常常会是一个拨错了号码的人,在大声报出一个你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后,或是用陌生的声音匆忙地道歉,或是一边抱怨一边重重地挂上话筒,仿佛他拨错号码是你的过失。

最烦人的是喋喋不休的唠叨。电话中的那一位有的是时间,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地找话题和你聊天,他们忘记了,时间对你是多么宝贵。而你恰恰还没有学会打断别人的话,还没有学会随时挂断电话。

最可怕的是半夜被铃声闹醒。在睡梦中,骤然大响的电话铃声如惊雷,如警铃,如不速之客的敲门,如一切使你心惊的声音。在被那惊心动魄的铃声闹醒的瞬间,你会忘记自己魂在何处,身在何时,那急促而又神秘的铃声充满了整个世界,你却一时想不起这是电话铃声……半夜的电话如果确实有紧急的事情,或是地球另一边的朋友忘记了时差,那还无可抱怨。可气的是,有时等你醒过神来拎起话筒一听,对方竟是个醉醺醺的酒鬼,他趁着酒意随便拨了一个号码,正好就拨通了你的电话,听他用含糊不清的话对你乱吼乱笑一气时,你的脾气再温和,也会愤怒地挂断电话,甚至恨不得把电话扔出窗外……

编派了电话的种种缺点,你依然无法否认电话的好处,否则,你费钱费力去装它干什么?聪明的现代人,会想出办法对付生活中的一切尴尬,对电话,当然也一样。听说电话中已经有无数功能可帮助你摆脱烦恼,然而我还没有学会去开发利用。看来得花工夫学。

1997年1月11日于四步斋

鸡的故事

去年夏天某日,有朋友来,送了一对活鸡。是一对未成年的童子鸡,毛色金黄,尾羽尚未丰满,鸡冠也小,而且没有鲜艳的红色,淡淡的嫩红而已。

城里人早已没有了饲养活鸡的习惯,两只血气方刚的雄鸡,会跳,会叫,把个卫生间弄得一片喧闹。大人们为这两个小活物烦恼,兴奋而快活的是我五岁的儿子小凡。单调的生活中能增添这样两个活泼的鸡朋友,对他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只见他在卫生间奔进奔出,忙得不亦乐乎。

活鸡太闹,绑起来吧,妻子倒提起活鸡,用一根尼龙绳缚住它们的脚。

小凡在一边大声抗议:“为什么?为什么要捆它们的脚?”

妻子说:“它们太闹,爱乱跑。”

“如果我也爱乱跑,你也把我捆起来吗?”

“它们是鸡,你是人,不一样啊!”妻子嘴里这样说着,手上也作了妥协——只用绳的一头缚住鸡的一只脚,绳的另一端系在桌腿上,这样,鸡在地上便稍许有了一点儿走动的自由。

“我们把它们养起来,让它们陪我玩,好不好?”小凡满怀希望地请求。

“好好好好,不要烦了!”妻子有点儿不耐烦,用一连串的“好”字打发小凡。

小凡觉得妈妈态度不明确,便到书房里找我求助:“爸爸,我们把两只鸡养起来,好吗?”

孩子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也不耐烦,便随口应付道:“好,快去玩吧!”

“噢!我们养鸡喽!”小凡手舞足蹈地从书房奔出去,他信任我,家里顿时回荡起他的欢呼。

下午小凡睡午觉时,阿姨咔嚓咔嚓两剪刀杀了那一对童子鸡。小凡睡醒起来,兴冲冲地奔进卫生间,两只鸡已经褪尽了羽毛,开膛破肚地躺在盆里了。小凡惊呆了,瞪大的眼睛里泪如泉涌。我和妻子默默地看着儿子,不知他会说什么。

“你们骗人!”小凡哽咽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你们不是说不杀它们吗?不是说好养它们的吗?你们骗人!你们言而无信!”

我和妻子面面相觑。“言而无信”这成语,是我不久前教他的,他用得顺口,而且恰如其分,我确实是言而无信了。

“你们为什么要杀它们?你们残忍!”

“因为它们是鸡,是给人吃的!”

妻子的回答,听起来有点儿强词夺理的味道,无法平息小凡的愤怒和迷惘。他又责问道:“你们不是教我要爱护小动物吗?鸡不是小动物吗?你们残忍!”看着儿子那对泪光晶莹的眼睛,我的心为之一颤。你们骗人,你们残忍——这是他对我们的言行的评判。我一时不知如何来改变他的这种评判。

在晚饭的餐桌上,鸡已经变成了香气诱人的佳肴。玩饿了的小凡似乎已忘记下午那场争论,吃得津津有味。我和妻子相视一笑。

等晚餐结束,我笑着问:“小凡,你知道那两只鸡现在到哪里去了?”

小凡一愣,盯着桌上的鸡骨头,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于是我便开始讲为什么要杀鸡的道理。道理当然很简单,有些动物,生来就是为了做人类的食物,人类为了更好地生存,必须饲养捕杀各种各样的动物,把它们变成餐桌上的美味,譬如那两只已经只剩下骨头的童子鸡。人类词典中的残忍、怜悯之类的词汇,不是为这些做食物的生命们创造的。

小凡哑口无言,他不得不接受我这成人世界的理论。而且,那两只鸡的一部分已在他的腹中,他似乎因此而理亏,再也无法为自己辩解。然而,我并没有因我的胜利而产生丝毫的喜悦。小凡目光中那种失落和惘然,使我无法释然。孩子长大成人,是不是必须不断地以这种失落为代价?他们失落的和获得的,究竟哪一种更为珍贵?

1990年3月

卖残忍

残忍也可以卖钱,信不信由你。

那天带儿子上街散步,看到路边围着一大群人。走近一看,原来是走江湖卖艺的,是在表演“气功”。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躺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腹部压着一块大钉板,许多锋利的铁钉刺在她身上,钉板上压着一块几十斤重的大石头。一个又矮又胖的北方汉子,光着上身,神情亢奋地围着小女孩转,口中唾沫星子四溅地大喊:“快给钱吧,快给钱吧!要不然,小姑娘的肚皮要被刺穿啦!快给钱!快给钱!”

这景象,把七岁的儿子吓坏了,他拉紧了我的手,焦急地催促我:“爸爸,地上的小姐姐要被压死了!快给他们钱吧!”我赶紧掏出一些零钱丢到地上。人群中也不断有人把钱丢出来。可那汉子似乎并不满足,仍然兜着圈子大喊大叫,并且又从地上搬起一块更大的石头,要往小姑娘身上压。这时许多人惊叫起来:“好了好了!不要再压了!”那汉子嘿嘿一笑,眼看不断地有钱飞到他脚下,便放下石头,不慌不忙地一一捡起地上的钱,放到一个提包中,然后才搬开小姑娘身上的石头,收起那吓人的钉板。小姑娘神色木然地站起来,蜷缩到一边,像一只可怜的小羊羔。

大概因为收入可观,那汉子很得意,他笑着问观众:“刚才的表演好看不好看?”观众沉默,儿子悄声对我说:“不好看!”我想拉着儿子离开,然而儿子不想走,好奇胜于恐惧,他坚持要往下看。

“好,如果你们觉得不好看,下面来一个更精彩的!”那汉子拍着油亮的胸脯,一把从地上拖起小姑娘,抛上抛下地耍弄了一番,最后突然使出令人惊心动魄的一招。他让小姑娘在地上站定了,两只粗壮的大手拗紧了小姑娘那细如芦柴的手臂,嘴里大喝一声:“诸位看官,这小姑娘的手臂要断了!看好!”说罢,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拗,只听见那小手臂的关节处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观众一阵惊叫。有人大声阻止他,可他紧接着又拗小姑娘的另一只手臂。拗断了肘关节,又拗肩关节。最可怕的,是拧脖子……在人们惊悸的喊叫中,小女孩全身上下的关节似乎都被他折腾得脱了臼。做完了这一连串粗暴可怕的动作,那汉子拍了拍手,又开始绕着小女孩大喊大叫:“嗨,先生们,女士们,现在,这小姑娘的关节都断了!要问她痛不痛?痛!当然痛!如果大家可怜她,赶紧行行好给点钱吧!”那女孩脸色苍白,耷拉着脑袋,弯腰站立在人群中间,两条手臂晃荡如风中断草……

钱,雪片一般飘到小女孩的身边。那汉子笑容满面,一边作揖,一边利索地从地上捡钱。看样子,他还得让那小女孩站下去、痛下去——只要观众的口袋里还有钱。

我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怒喝了一声:“你可以结束了!”观众也纷纷喊起来:“好了,不要再折磨孩子了!”那汉子一愣,复又满脸堆笑,走到小女孩身边,口中唱歌一般叫道:“好,好,看大伙儿心多好!来了来了,俺救你来了!”叫罢,抓起女孩的小手臂一拉一推,捧着她的小脑袋使劲一扭,又浑身上下拍打捏弄了一番,小女孩便恢复了常态。这时人们的疑惑是:“刚才的断臂,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回去的路上,儿子问我:“那个小姐姐是那个赤膊的人的女儿吗?”我只能回答不知道。儿子又问:“他为什么对那个小姐姐那么坏?”我回答:“他是为了让人们给他钱。”儿子想了想,自言自语道:“真残忍!”

我想,还有什么评论比孩子的这种感觉更为准确呢?残忍可以变成一种商品来卖钱,岂不是文明人类的莫大悲哀。

1992年6月于四步斋

恐惧大概并不是一种先天的情绪。成人以为是可怕得不得了的事情,在幼儿眼里,也许有趣得很。

七年前我从墨西哥回来,带回来的照片中,有一张是我和一条蟒蛇的合影。那是在访问墨西哥城的一家电影制片厂时,参观一群动物演员,其中有一条三米长的大蟒蛇。主人怂恿我和蟒蛇合影,为了不让对方低估我的胆量,我就硬着头皮让那条大蟒盘到我的身上,感觉它那冷冰冰的躯体缠住我的身体,摩擦我的脖颈,看它用一对小而贼亮的眼睛盯着我,看它张嘴向我吐着血红的舌头……在照片上,我还强颜欢笑,其实心里非常紧张。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可以称作是恐怖的情景之一。回到家里,所有来看照片的人都对我和蟒蛇的合影印象最为深刻。当时儿子才一岁多一点,还不会说话,别人看照片,他也要凑热闹,非要挥动着小手来看一眼不可。他最感兴趣的,也是这张画面上有蛇的照片。在生活中,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蛇,他因此感到新鲜。对蛇的第一印象,在他大概是很亲切的,这巨大的长虫既然可以和自己的父亲这么亲热地缠在一起,当然是一种可以亲近的动物了。

大概是儿子两岁多一点的时候。有一次,我带他到公园里去。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有很好的太阳。公园里来了一个马戏团,每天傍晚表演马戏,下午,是动物们休息的时候。那天下午,公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我带着儿子走进了马戏团的后院。那是一片草地,草地上放着一排兽笼,笼中关着黑熊、狗、猴子和山羊。还有一条近三米长、碗口粗的大蟒,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一进入这个动物世界,儿子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最感兴趣的,不是笼子里的那些动物,而是躺在草地上的大蟒。他用力甩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大蟒跑去。我想阻拦他,已经来不及了。他三步两步就跑到了大蟒跟前,并且向大蟒伸出手去。我奔到他身边时,他的小手已经摸到了大蟒的头上。笼子里的猴子们突然惊惶不安地上蹿下跳,发出尖利的叫喊……

若在常人的眼里,儿子手摸蟒蛇脑袋的情景大概千钧一发,异常惊险。我虽然很紧张,但还不至于吓得慌了手脚,因为我知道马戏团的大蟒必定是受过训练,一般温顺而不伤人。当看到大蟒没有什么反应时,就更大胆了,索性和儿子一起,在大蟒身边蹲下来,看它有什么反应。那大蟒大概是受了惊吓,突然从草地上竖起身子,双目炯炯地盯着儿子,火红的舌头在嘴里一伸一缩,样子极其可怕。儿子却觉得很好玩,他的小手又向大蟒的头伸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儿子的小手触到大蟒的头,从兽笼后面猛地冲出一个小伙子,拉住蟒蛇的尾巴,一下子把大蟒拖开了。

“你!怎么啦?”小伙子愤怒而又困惑地指着我大喊,“你是不是有病!让小孩去玩大蟒,不要命啦!”

“这蟒蛇,会咬人吗?”我笑着问。

“不咬人,它也是蛇啊。如果被它咬一口,怎么办?”小伙子一边把大蟒关进笼子,一边摇着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做老子的把自己的儿子往蛇嘴里送!告诉你,它一口能吞下一只兔子呢!”

我和那小伙子对话时,儿子仍然吵着要去和那条大蟒玩,他根本没有害怕的意识。对那个把大蟒拖走的小伙子,他的意见可大了,嘴里不住嘟囔着:“叔叔坏,叔叔坏,还我蛇蛇,还我蛇蛇。”

此时,被儿子亲热地称作“蛇蛇”的大蟒,正焦灼不安地在铁丝笼子里翻腾,血红的舌头从铁丝网里不停地往外吐着……

听着小伙子的话,再看笼子里的大蟒,我真有些后怕了。回想刚才那一幕,确实有点儿可怕,这样冒险,真是拿儿子的小命开玩笑了。我怎么成了如此鲁莽的父亲?

转眼这故事已经过去了六年多。儿子九岁了。在他后来接触的大部分故事中,无论是电影银幕、电视荧屏或是各种各样的书籍,蛇的形象差不多都是凶恶残忍的。在他的心目中,蛇简直成了邪恶的代名词。在幼儿园里,他曾经为小朋友们背诵过《农夫与蛇》,得到过老师的表扬;在后来创作的图画中,他把蛇画成了面目狰狞的妖魔。其实,自打那次在马戏团的后院里摸大蟒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接触过蛇。最近,我把他小时候不怕蛇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几乎不敢相信。

“真的吗?我敢去摸大蟒蛇的脑袋?”

“真的。”我又问他,“假如现在再叫你和一条大蟒蛇待在一起,你敢不敢?”

“当然不敢。”儿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回答完之后,他似乎有点儿想不通,“咦,奇怪了,难道我现在还不如小时候勇敢?”

我告诉他,并不是他现在不勇敢,而是他小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恐惧。

1994年1月26日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