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社会学理论转向的先声
实用主义的经验一元论主张,现象学返回生活世界的哲学呼唤,在舒茨(Alfred Schutz,1899—1959)的现象学社会学中得到了响应。舒茨以韦伯的理解社会学为基础,把实用主义和现象学的一些原则吸收到社会学研究中,建立了在主体间关系中研究生活世界的现象学社会学。虽然舒茨在20世纪30年代阐述的现象学社会学在相当长时间里并无太大影响,一些社会学家提到他的观点时,不过把他看成韦伯的继承者和发挥者,但是,舒茨的社会学思想同韦伯又有许多区别,并且从社会学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来看,舒茨的思想观点具有很特殊的地位。可以说,现象学社会学是现代社会学向后现代社会学发展的一个中间环节,它既沿续了传统社会学的一些基本原则,又显示了超越传统社会学的崭新变化,并预示或蕴育了社会学在当代的理论革命。
顾名思义,现象学社会学的主要特点在于对现象学原则的吸收。正是接受了胡塞尔返回生活世界的主张,在人们的主体间性和人对社会生活的意向性建构中开展社会学研究,现象学社会学才获得了特殊地位。然而,作为现象学社会学理论基础的基本原则和基本方法却不是现象学,而是韦伯的理解社会学。在1932年发表的《社会世界的现象学》中,舒茨对韦伯的社会学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韦伯的论述绝对是令人叹服之天才的独特科研成果。他指出当代德国社会学的方向,让人们了解社会学是一门科学,而不是意识形态,韦伯还提供了达成社会学任务所需具备的工具。”在舒茨看来,韦伯的学术思想在德国社会学史上最有奠基性的地位,舍勒(M.Scheler,1874—1928)等后来一大批德国社会学家的理论也都是在韦伯的学术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舒茨继承了韦伯的注重意义分析的社会行动理论、价值中立原则和个人主义方法论等学术思想,其中对舒茨影响最大的是以意义分析为主要特征的社会行动理论。舒茨赞成韦伯关于社会学应以人们的社会行动为研究对象的观点,认为确如韦伯所言,只有在具有意向关联性的社会行动中,才能发现社会生活的基本联系,并且也只有用从解释学那里继承来的理解论方法,而不是用物理学的单纯观察方法,才能建立关于社会现象的科学理论。因此,舒茨以极大的兴趣深入研究韦伯的社会行动理论,作出了许多丰富的说明与解释。就此而言,舒茨现象学社会学同韦伯解释学社会学的联系不仅是密切的,而且是直接的。
然而,舒茨在对韦伯的社会行动理论的深入研究中,发现了韦伯社会学理论在许多方面不甚清楚,他提出了许多深感困惑的问题:“韦伯坚持唯有使用理想型,社会科学才可能有客观性,但理想型的概念如何进入个体的主观意义?‘企业家’概念如何使我们了解一位18世纪的波斯顿商人购买船只的想法?……假使我们不暂停观察者的角色而成为社会关系的参与者,是否就不能界定行动科学的研究对象单位?这种角色的改变有哪些得失?如果我们变成参与者,是否会丧失客观性?如果我们一直作为观察者,那么是否会漏失掉科学研究的对象,也就是行动主观意义?”舒茨对韦伯社会学理论提出的这些问题的核心是:怎样才能更真实而正确地理解社会行动中的主观意义?
舒茨认为韦伯虽然提出了社会行动的本质是主观意识的关联性,但是韦伯对这个根本性问题的回答是模糊抽象的,只是流于对社会行动主观意识问题的表层理解。应当说,舒茨在韦伯那里看到的不仅仅是关于主观意识论述的模糊性问题,实质上是看到了传统社会学经验性、整体性的理论承诺同坚持客观性和科学性的理论原则的冲突。经验性和整体性理论承诺从逻辑上要求社会学一定要研究社会生活、社会行动及其主观意识,但是韦伯同实证主义社会学一样坚持客观性和科学性原则,又要求把主观意识当作客观现象来观察,并且像物理学和数学那样在充满了偶然性、特殊性的主观意识活动中概括出有普遍性和客观性的理想类型。概括就是抽象,普遍就一定要舍弃特殊,而舍弃特殊的理想类型就不可能不是模糊的。可是,社会学作为一门经验科学又不能满足于模糊,它一定要在模糊中捕捉到真实的具体。这就是韦伯连同其他传统社会学共同的理论矛盾,也是舒茨一定要越出传统社会学去寻找解决矛盾途径的原因。
现象学关于主观意识的深入思考,为舒茨回答在韦伯社会学中发现的问题提供了丰富启发。舒茨十分赞成胡塞尔关于生活世界的论述,他认为胡塞尔抓住了欧洲科学与文化危机的根本,即遗忘了生活世界这个人类一切活动由之出发的原初地,只有返归生活世界,在人性及人生未展开、未分化的原初层面上,才能真实而具体地认识社会、理解人生。沿着胡塞尔的思路,舒茨对生活世界作了更进一步的思考,他用社会学的方法去分析生活世界的结构,他发现生活世界具有多重结构,其中不仅有现实的日常生活,而且还有理想的和梦幻的世界。生活世界中的不同构成说明它是一个具有多重意义的世界,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在不同的情境中可以体验到生活世界的不同意义。
舒茨不仅把生活世界区分为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世界,还把它区分为前辈人的世界和后辈人的世界。他说:“因为我们拥有相同的直接经验之社会真实世界:此时此地我的周围世界,相当于此时此地你的周围世界;我的此时此地包括你,以及你对我的世界的认识,就如同我和我的意识内容属于你的此时此地世界。直接经验的社会真实领域(或界域)只是众多社会领域中的一个而已。就如同我实际觉察到的世界只是我的整个经验世界中的一个片段而已,而这又是所有我可能经验到的世界之一部分,所以社会世界(是‘整个世界’的一部分)只是我于每一刹那间能直接经验到的片段。”“除了这两个世界以外,我还认识一个过去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和我的生活之间并无任何的重叠。这个领域就是前人的社会世界,又称之为历史,在这个世界里,我只是观察者而不可能成为行动者。”
在舒茨对生活世界多重结构的分析中,首先体现了胡塞尔的主体间性观点,从主体间性观点出发,舒茨把生活世界看成是你与我、人与人直接交往的经验世界,大家没有主次或主客之分地共处于同一个周围世界之中;其次体现了韦伯的历史主义原则,即生活世界不仅仅是直接现实性,而且还呈现为一种时间延续性,是通过回忆和阅读而接触到的历史过程;再次体现了实用主义的经验一元论原则,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生活世界,也无论是现实的还是历史的生活世界,都在人的经验基础上联系起来了。由于舒茨像实用主义那样既把一切归结为经验,又强调经验形式的多样性,所以舒茨不仅用经验概念的内涵统一了生活世界,而且也用经验概念的外延多样化了生活世界。
舒茨对生活世界多重结构的分析,还体现了他用实用主义经验论原则对现象学超验论原则的改造。虽然舒茨的生活世界概念仍然含有现象学超验原则的一些影响,但是他在讨论生活世界的多重结构之间的关系时,十分明确地指出现实的日常生活是生活世界中的“最高现实”(paramount reality)。最高现实这个概念是从詹姆斯那里借用来的,舒茨用它来说明日常生活在生活世界中的根本地位。在生活世界的多重结构中,日常生活是最直接的、未分化的经验现实性,无论人们介入何种领域的活动,日常生活都是人们的出发点和归宿,所以日常生活不仅是直接现实的,而且是人们都一定要经验的、共存的,所以又是普遍的。并且因为日常生活的普遍性,人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交流、沟通在不同领域和不同层面上捕获到的生活意义。
这里,我们无意进一步评述舒茨社会学理论的细节,我们的主要目的是想指出:舒茨的现象学社会学在西方社会学发展中引起的变化。可以说,舒茨社会学理论的主要贡献不在于他提出了新范畴和新原理,而在于他勇敢地打开了向哲学关闭多年的大门,公开地把社会学创始人一再拒斥的形而上学重新引入了社会学理论,在解释社会学的基础上,融合了现象学和实用主义哲学的方法原则,实现了社会学研究立足基础的转移,以主体间性的思维方式冲淡了主客二元论的思维方式。尽管舒茨在这些方面还表现了一定程度的摇摆性或不彻底性,但是,舒茨毕竟在主流社会学中引入了新思路,表达了理论转向的先声。
社会学创始人对形而上学传统的拒斥是社会学欲作为独立学科的努力,并且也正是拒斥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抽象玄思,才使社会学能直面经验事实。然而,也正是在直面经验现实中又承诺了对社会生活的整体性研究,这使社会学又难以真正同形而上学一刀两断。社会整体中存在大量靠经验观察而无法认识的复杂问题,特别是关于社会整体的理论概括和方法原则建构,离开形而上学层面上的哲学思考是难以解决的。舒茨作为一位有丰富社会阅历的非专职的社会学家,在对韦伯社会学理论作出深入研究之后,突破了禁锢西方社会学一个多世纪只注重经验事实、反对形而上学思辨的教条,公然以高度抽象的形而上学——现象学来称谓自己的社会学理论,这在20世纪前叶的西方社会学中无疑具有开风气的意义。
社会学在拒斥形而上学中彰显了自己学科的特殊性,然而如前所述,社会学也正是在这种拒斥中同形而上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拒斥也是一种联系,并且,实证社会学是在未能把握传统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实质的前提下拒斥它的,因此,这种拒斥一开始就决定了二者的联系是不可能断裂的。当实用主义用经验一元论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主客二元论,现象学以生活世界概念昭示最基础的经验过程之后,形而上学领域发生了革命,这是哲学思维方式和立足点的革命,是实证社会学提出了口号但是未解其实质的革命。舒茨的功绩在于把哲学或形而上学领域里的革命引入了社会学,使长期禁锢于经验层面研究的社会学家们认识到,哲学革命将给社会学带来意义重大的深刻影响。
舒茨把现象学和实用主义的方法原则引入社会学,向人们显示社会学将发生一种根本性的变化:社会学的立足点将转向日常生活世界。无论是实证社会学声言要以经验世界为立足点,还是现象学提出返回生活世界,实用主义主张经验一元论,这些观点本身都具有一定程度的抽象性。然而,当舒茨把社会学同现象学和实用主义的视野重合在一起后,情况发生了实质的变化,生活世界不仅被区分为不同层面和不同形式,而且更重要的是指出现实的日常生活世界是最根本的、最真实的基础,社会学研究社会、理解社会都应当立足这个基础之上。
在胡塞尔提出返回生活世界主张之后,有许多学者论述了生活世界问题,但是人们赋予这个概念的内涵是大有区别的,因此对理论立足点、思维方式和问题论域等方面意义的理解也是不同的。卢卡奇对生活世界也有许多论述,但他的生活世界概念主要是指人们的劳动实践或生产实践,这与舒茨把日常生活理解为生活世界最基本、最重要层面的意义大相径庭。当卢卡奇把生活世界归结为劳动或生产时,其中展开的基本矛盾关系一定是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关系,而以之为基础来认识世界、理解生活,所采取的思维方式就一定是传统的主客二元论思维方式,讨论的问题也仍然在传统理论视野之中。所以,卢卡奇关于生活世界的讨论上不仅没有任何推进,反而湮没了胡塞尔提出的生活世界概念的重要意义。
舒茨把日常生活看作生活世界最根本的层面,认为它是最重要的现实,要求理解生活世界的各种层面都要立足于日常生活之上,这就更明确地把主体间性提到了重要的理论地位。因为主体间性的实质就是人际交往关系,是互为主体的日常生活关系,这种关系在生产、科学和政治等主题化、专业化领域都是被遮蔽的,是经过种种权力关系、制度关系和专业分工关系而被扭曲的。只有在没有明确目标、规则、任务和分工等日常生活领域,人们才能作为一个自在的、完整的人而存在,才能把他人当作同自己一样的主体。所以,人们只有在日常生活领域才能真正深刻体验到主体间性,以之为基础的理论思维才能脚踏实地地向主客二元论思维方式挑战,才能从日常生活出发提出同传统理论不同的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