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住庵说梦
周作人诗札《苦住庵吟》,1938年7月21日。
1938年8月4日,胡适在伦敦作八行诗《寄给北平的一个朋友》,希望周作人即刻离开北平,不要同流合污做了汉奸。诗云:
藏晖先生昨夜作一个梦,
梦见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
飘然一杖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周作人曾自比为苦雨庵中的老僧,胡适希望他到昆明去,所以说“飘然一杖天南行”。胡适担心周作人沦为汉奸,所以有“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话。末句表达了胡适对老朋友的思念。怕日本人审查,胡适用了“藏晖”的名字,这是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留学美国日记时所用“斋号”。
在北平的周作人接到胡适信后,9月21日做了一首白话诗答“藏晖”,9月23日又附写了信札,直接寄到华盛顿的中国使馆,或许是为了躲过日军的审查,他并不写胡适或胡适之先生收,而是请使馆转交“胡安定”先生。当时,已有消息传出,称胡适将出任中国驻美国大使。“胡安定”是胡适曾用过的别号,知道的人极少,但若胡适本人在使馆中,就一定能收到这封信。周作人将这首诗命名为“苦住庵吟”,诗云:
老僧假装好吃苦茶,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
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结果只好改号苦住。
晚间拼好蒲团想睡觉,忽然接到一封远方的话,
海天万里八行诗,多谢藏晖居士的问讯。
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
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
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
老僧始终是个老僧,希望将来见得居士的面。
〔印“知惭愧”〕
从先前的“苦雨斋”到如今的“苦住庵”,周作人算是苦到家了,也算是苦不堪言。留在北平“苦住”的根本原因,乃是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不得不为全家老小生计着想,只得如此“苦住”而已。“老僧始终是个老僧”,还是一贯的与世无涉、自成一统的面目,与当年“躲进小楼成一统,关他冬夏与春秋”的鲁迅俨然是同一层级的坚定。周氏兄弟的立场,显然无须南迁的友人们太过担心,诗中已说得明白如画。写毕,周作人附注云:“廿七年九月一日,知堂作苦住庵吟,略仿藏晖体,却寄居士美洲。十月八日旧中秋,阴雨如晦中录存。”不过,又似乎担心一首诗说明不了具体问题,随后又附写了一封信札,将他如何如何、如之奈何的苦衷种种一一说明,他在信中写道:
藏晖兄:廿七年九月廿三日、北平
二十日得前月四日惠寄新诗,忻感无似。即写一首奉答,别纸写上,乞赐览。近日公超暑假北来,述孟真意与兄相同,但弟交系累多,不能离平,此情形孟邻知之较详。弟夫妇只二人,小儿去年北大亦已毕业,本来行止不成问题,唯小女因婿往陕携其二儿寄居此间,又舍弟之妻儿四人亦向来同住,在上海人学时髦,对其家属已有两年不寄一字来,因此敝庵中人口不少,弟若离开则两处需用,更不能支矣。募化米面,尊处译事本是大一份,而近来打六折,又迁香港,想将停顿,神话之本文及研究、神话论已成三十万言,注释繁重只成一章已有二万字,大约注释全部亦当有十馀万言。夏中因病中止,希望本年内成之,了却一桩多年心愿。九日起往司徒氏义塾担任两课国文,每星期去一天计四小时,但不能抵译会米面之半,亦慰情胜无耳。前四十年有人为算命,当中举人,计当教负多年正是学老师之地位,若祭酒司业那有此福分承受,况弟已过知命之年,此当已知之矣。
匆匆顺颂 近安 知堂和南〔印“冷暖自知”〕
信中提到的“公超”、“孟真”、“孟邻”、“司徒氏”四人,即叶公超、傅斯年、蒋梦麟、司徒雷登。所谓“尊处译事”及“译会”,系指胡适曾任董事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编译委员会,1934年1月出版的《希腊拟曲》,实际上就是该会翻译丛书计划之一,因胡适的力荐,周作人为该会特约译书作者之一。信中反复表达的周氏无法离开北平的苦衷及家居生活的艰苦,虽属自我表白,情状却几近求助。信末又述算命旧事,辗转表达出他只会做教书匠,绝不会涉足政界之意,已近知命之年,不会自毁名誉。这封信相当于《苦住庵吟》的进一步“笺释”,苦水泛滥,周作人没有作吃黄连的哑巴,把苦水都倒给胡适一观。
前一首诗尾,钤有“知惭愧”印章一枚;后一首信札,钤有“冷暖自知”印章一枚,从“知惭愧”到“冷暖自知”,周作人的诗心文胆与生涯抉择,基本已经浮露端倪。当然,此时周、胡二人的交往还仍是诗文酬唱、友谊第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