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雅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解读]
典雅是典正、文雅的一种意境风格。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把“典雅”列为“八体”之一,最早对此作出了解释:“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把典雅定为学习儒家经典、体现儒家思想而来的一种文章风格。《二十四诗品》却与此不同,它把“典雅”的内涵经过改造,由儒家引向了道家,从中丝毫闻不到儒家经典的气息,却显示出文人雅士超然出世的道家风范。此品可分为三部分来读:
一、“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一幅优美的山野赏雨图,形象地显示出“典雅”的意趣风格。“买春”,沽酒;“春”指春天酿成的酒,春醪。洁白的玉壶里装着沽买来的春醪,几位高人雅士坐在竹丛环绕的茅屋里饮酒赏雨。雨后初晴,白云飘拂,幽静的树林里飞鸟唧唧喳喳,相逐而鸣。携来的古琴横躺在树荫下,树林的后面有飞瀑从高处倾泻而下。这幅图画洋溢着风雅之趣。装酒之壶,非金非银,而是“玉壶”;“玉壶”沽酒,古琴随身,可见器具之雅。不居华庭而坐茅屋,不观歌舞而去山野赏雨,可见趣味之雅;置身竹林,饮酒弹琴,可见胸襟之雅;白云,幽鸟,绿树,飞瀑,可见环境之雅。这幅图画中的“佳士”,使我们想起魏晋之际的“竹林七贤”。说到“典雅”,儒家与道家不同。儒家重人间伦理,以合乎仁义为雅,如刘勰所说,应当“熔式经诰,方轨儒门”。道家批判仁义,崇尚自然之道,故而以摆脱世俗礼义,回归自然为雅,这就是《二十四诗品》所标举的“典雅”。
二、“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如落花一般沉默无言,如秋菊一般超然淡泊。这两句既是对上述山野赏雨图中高雅之士精神状态的描绘,也是对创造“典雅”诗境风格的诗人主体精神状态的要求。诗人应有悠游山野、茅屋赏雨的“佳士”那样的精神状态,才能创造出典雅的诗境风格。“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这两个意象,比拟的是道家虚静无言、淡泊超然的态度和精神。道家哲学认为,“道”的本体是“无”,世上一切之“有”皆生于“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无”是“道”的体现,所以人间的各个方面都以臻于“无”为最高境界。在行动方面提倡“无为”,“道常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第三十七章)。在欲望方面提倡“无欲”:“圣人欲不欲。”(《老子》第六十四章)即以无欲为欲,“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第五十七章)。在音乐方面提倡“希声”,在形象方面提倡“无形”:“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第四十一章)“希声”也就是无声,“听之不闻名曰希”(《老子》第十四章)。在滋味方面提倡“无味”,以无味为味:“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老子》第六十三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老子》第三十五章)在言语方面提倡“不言”,“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不言”也就是无言,“无言”是得道、悟道、阐道的最好方式,因为对“道”而言,“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第五十六章)。“道”是无法用言语来说清楚的,企图用言语来解释“道”的,其实他并不真正懂得“道”,而真正懂得“道”的“知者”,是“不言”的。所以,“落花无言”这个意象,描绘的正是得道、悟道者的一种精神状态,与“冲淡”品中所说的“素处以默”相近。
“落花无言”中的关键是“无言”,已如上述;“人淡如菊”中的关键则是“淡”。“淡”是一种处世态度,恬淡,淡泊。道家提倡虚静无欲,无为无言,以超然恬淡的态度处世。《老子》说:“恬淡为上。”(第三十一章)恬淡的核心是超脱于人间的利害争端之上,与世无争。所以《老子》又提倡“不争”:“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第八章)“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二十二章)“人淡如菊”这个意象,描绘的正是道家之士恬淡超然、与世无争的处世态度。犹如菊花,众花开时它不开,众花不开它才开。它傲霜而放,品格是十分高尚的。
三、“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这里的“之”,代指上述“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道家修养与胸襟。“岁华”,一年四季的草木景色。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把宁静淡泊的心境表现在四时草木景色的描写之中,这样的诗乃是可以反复把玩诵读的典雅之诗。此品结尾提出了创造“典雅”诗境风格的两个基本条件,一是超然脱俗、淡泊宁静的道家胸襟与处世态度,二是置身山林草木的自然景色描写,二者相融,方为典雅。
[例释]
“典雅”本是包括“典”与“雅”两个方面的。“典”为最早记载古代法则与典章制度的经籍,如相传所谓“三坟五典”,因此“典”具有经典、法则之意,自然包括儒家经典在内。刘勰从儒家的角度来解释典雅,认为典雅是学习经典、体现儒家思想而形成的一种优雅文风,如他说:“张衡《怨》篇,清典可味。……故平子(按,张衡字平子)得其雅。”(《文心雕龙·明诗》)又评班固说:“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文心雕龙·诠赋》)《二十四诗品》从道家的角度来解释典雅,固然是另辟新境,但因对诗歌创作的心境(恬淡静默)与题材(四时草木风景)都作了限制,故而不免狭窄。我们可以从王维晚年的一些诗作中,选出比较符合上述典雅诗境风格的诗例,如《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诗中这位超尘脱俗的雅士与“典雅”品中所描绘的饮酒赏雨的“佳士”颇为相似。他们都远离俗世,置身自然,静默恬淡,超然高雅,喜欢坐在竹林之中,喜欢抚弄古琴,喜欢幽静的美景。王维的《竹里馆》把环境的幽雅渲染得尤为突出,林是“幽”而且“深”,无人知晓;人是一个人“独坐”,唯有明月相照。诗人在写月夜幽静的同时,又写弹琴,又写长啸,把无声和有声结合起来,以声响衬托幽静,所谓“鸟鸣山更幽”,益增其幽静。用“月相照”对比“人不知”,益显其“独坐”的超脱。其中所表现的雅士的心态,是很符合“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境地的。
王维晚年因受宰相李林甫排挤,无意官宦,笃信佛禅,隐居终南山,恬淡人世,置身自然,故其诗作符合上述“典雅”品所描绘的意境风格者,不在一例,如《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明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又如《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些都与《二十四诗品》所要求的道家“典雅”之旨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