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关注博物学的理由
多年来,对“文明”置于个体的生存压力、对环境恶化、对工业化的不可持续性的感受,对新文明类型的渴望,以及对科学知识社会学、科学编史学、人类学、生态学、环境伦理学、认知科学的学习,很自然地把我引向一门久远的学问——博物学。人们需要关注它、复兴它;它不应当是过去时,而应当是现在时。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我曾说:“我的专业是科技哲学,我一直在考虑近现代科技在人类文明中扮演什么角色。博物学最终帮我完成了科学观的升级,让我超越了科学主义。”(林丹夕,2011.01.13)博物学让我看到了文明延续的希望。
梭罗说:“野地里蕴涵着这个世界的救赎。”
1.1.1 近现代科技的异化发展和知识增长的悖论
科技近三百多年的高速发展作为滚滚向前的火车头牵引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系统加速行进。在唯科学主义的视角下,科学技术,特别是近现代的科学技术,有着美丽而神圣的光环,它继承了其前任基督教上帝的所有“超能力”:实际的物质能力和想象的解释能力。然而稍反思一下就不难发现,这种高度崇尚智力、知性、力量、速度的科技和相关文化,已经走上一条异化的道路,手段本身成了目的,在相当程度上脱离了人性和人味;理性已经转变为非理性,聪明已经转变为愚昧。
我们处在知识“爆炸”的年代,同时也处在各级恐怖主义真实爆炸所威胁的年代,一些高科技不是“胜残去杀”,而是怂恿人们恶斗,这增加了世界的不确定性、风险。社会、生命的节奏越来越快,许多人甚至希望由科技支撑的现代性车轮转得更快些。
技术乐观主义者以为,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问题,更先进的高科技将解决之。
人类并没有如启蒙时代以来进步论者所设想或者允诺的那样,随着上帝的被驱逐、科技的进步,摆脱了恐惧,生活得更有尊严、更为幸福。一批又一批学子不得不在各级学校中“浪费”人生中的大好时光,人们甚至希望学制进一步拉长,因为我们有的是知识要学习,人这个智慧物种创造出了五花八门的知识。当然不是因为“少不学,老何为”,而是因为学习是战胜同桌、同事、同胞、同类以及大自然的砝码,由智力角逐而来的“优胜劣汰”将决定占有世界资源的份额。这一血腥的过程被美化为达到所谓的终极公平,推动人类社会进步。
子曰:“君子不器”(《论语·为政篇》),而我们现在几乎是人人自器。孔子不希望把人培养成某一方面的器具,而我们现在争着把自己做成某一种器具。
求知识为了什么?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知识?我们需要多少知识?
1.1.2 西方中心论的偏见
即使我们不那么反科学,或者没有勇气旗帜鲜明地反科学,变得温和一些,认为知识总体上还是好的,值得继承和推进的,那么也存在一个明显的问题。如何区分不同的知识,哪些知识是好的,值得优先学习?因为在今日世界,通晓全部知识已无可能。
有幸或不幸,身为中国人,我们清楚地知道,现代性的教育体制中,我们在课堂里所学的知识,几乎与我们祖先的文明体系毫不相干,哪条科学定律与中国人有关联?平等、自由、民主等时尚的现代社会信条有哪一条来自中国?
在目前的教科书和科学史中,中国古人对当下知识、信念的贡献可以忽略不计。我们从祖先那里除继承了若干基因外,还继承了哪些拟子(meme)?如果回答是几乎没有或说不清楚,那么我们凭什么还叫中国人?
李约瑟和坦普尔(Robert K.G. Temple, 1945—)的“夸奖”确实让一些爱国者足足高兴了很久。其实他们持有的也是西方中心论,中国古人所做的东西哪些值得提及,或者如何替中国人争几个第一,完全是参照人家西方的“正常历史进程”得出来的。中国人几千年是如何生活过来的?中国人世世代代生存所运用所传承的知识和智慧在哪里?仅仅是当下偶尔出出镜的“国学”吗?范围再扩大一些,全世界的非西方人,他们是如何生存过来的?他们的知识体系如何?他们的知识过时了吗?
以西方为中心,并以其中较晚近的数理科学的观念撰写人类科技史,中国古代文化中能写入的东西并不多,即使写入了也比较勉强。爱国主义在此帮不了大忙。
1.1.3 百姓需要自己能够理解并能亲身实践的知识体系
近现代科技被专门化、数学化,每个领域只能为越来越少的专家所掌握。高科技的细节远离百姓几乎是命中注定的。这种科技支持越来越复杂、神奇、不稳定的人造世界、虚拟世界,总体上说它让人们忘却、远离活生生的大自然和普通的日常世界。现代的自然科学及其技术,已经变得越来越不自然。
面对国家、利益集团、智力精英主宰把持的现代科技,百姓能做什么?能期盼什么?
中国社会科学院段伟文先生曾创造性地提出从“人类有限知行体系”的角度审视科学(段伟文,2008:130)。也可以用这一视角看待博物学,而且更为恰当。作为人类古老知行体系的博物学,与人类这个物种的日常生活密切相联,它不是武功秘籍,并不神秘,我们也不想把它神化。在传统社会中,博物学是人这个物种在大自然中为适应环境、世代可持续生存而演化出来的、显性和隐性的知识与技能形态。
博物学包含着真正的“自然科学”、“自然技术”。
1.1.4 重写人类科技史甚至文明史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我们过分依赖于近现代以强力面貌出现的西方文明参照系。按目前的学术框架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可施展的空间实在有限。
换种角度考虑,以博物学的观念重写人类科技史,在更大尺度上考虑文明的变迁,面貌可能大为改观。博物学传承着人类的文明,是久经考验的非常自然的学问,它不是高科技,却有可能为人类未来的可持续生存指明道路。哪种写法更真实、更正确?这涉及我们对实在、真理、科学、历史客观性、现代性、理想社会的一整套看法。首先我们需要解放思想,转换范式,要发现建构论、相对主义、地方性知识等思想的启示作用。
我们需要一种实用的、有很好解释功能的关于知识的社会学,可是无论曼海姆早期的知识社会学还是默顿的科学社会学以及布鲁尔等人的科学知识社会学(SSK),虽有启发性却很不够,还不足以透彻分析人类知识增长、人口增长与人类持久生存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