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兰亭
关于《兰亭》,自古至今,不断引发各种层面的讨论,因为这毕竟是中国古代书法里面的第一经典。《兰亭》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就因为它是一个文化的复合体。《兰亭序》之文章、《兰亭序》涉及之风俗、王氏家族及魏晋时期的门阀制度等,都是很重要的话题。当然,还有书法。80年代初,在绍兴兰亭曾召开“兰亭会”,当时有上海的一位朱老先生拿了六十多种拓本,做过一个兰亭观赏会,从宋拓到明拓,最晚不过清。当时我在绍兴,也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文中我说《兰亭》不仅是一个名帖,就好比《红楼梦》有“红学”,它足够形成一个学科——“兰亭学”,只要看看60年代的“兰亭论辨”,书法家的声音其实不大,大部分都是文史方面的专家,讲《兰亭序》文章的问题、作者的问题,所以,它牵涉到那个时代所有方方面面的学问。所以可以说,“兰亭”是一个复合体,是一个它的含量足够可以构成一个学科的“点”。如果了解了这个,你就知道,“兰亭序”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东西。但是我们看到的《兰亭序》呢,我们认为这是王羲之的字,我们认为要到绍兴去,到山阴道上,去领略其遗风,可是,其实此《兰亭序》是个摹本。很早的时候,叫作“冯承素摹本”,通常叫“神龙本”,为什么叫“神龙本”呢?因为它在卷头上有个“神龙”的印章,这个本子是目前为止我们认为最经典的。可是实际上,唐代除了这件摹本以外,其实还有褚遂良的本子,还有虞世南的本子,到后来,还有好多人写的本子,包括后来到宋代出现拓本的《兰亭》,石刻本,赵孟頫、董其昌也写过无数的《兰亭》。我本人也曾写过。有很多求字之人,甚至有收藏家,都是求写一卷《兰亭》,无数《兰亭》写成,就证明其文化能量之大。
首先应当了解的是,《兰亭》是一个唐摹本。“细读《兰亭》”,不应该一行一行琐碎地给大家解释,而是从大到小,令大家对这个时代的书法“细读”时有一个轮廓。首先临摹此本的主体是谁?是冯承素。冯承素在摹《兰亭序》的时候,身处唐代,有没有可能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那样纯粹的风范?一般不大可能,他一定会或多或少地把自己唐代的风气融入书写中,甚至有时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一举手一投足,皆为唐风。这是一个前提,很多人争论此《兰亭》之真伪,我认为并没什么意思,它就是一个唐摹本。因此我们对《兰亭序》作出审美判断的时候,就需要建立起一个复合的、交叉的立场——它是魏晋的又是唐代的,这是所有分析的逻辑起点。
实际上,很多关于《兰亭序》的争论就是在这个方面的,说是这个字写得太成熟,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书法没这么成熟,所以它是唐代的,它是在唐代被伪造的,所以它不是魏晋的……可是,它原本就不是魏晋的。但字里行间有没有魏晋风格?一定有。因为它是摹本,它并非单纯出于唐人之手。唐代人在临摹的时候,一定会把自己的意思加进去。我记得在很早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在上海博物馆的馆刊上全文发表,我当时在文中说,唐代摹手,无论哪一位都是古代最一流的,都是要被皇帝聘到内宫里去临摹的。但即便如此,唐代的摹手仍分几种类型:第一类是不懂书法的,可能摹出来的东西水平就很低,所有笔法的转折关节点,他都不知道,就完全是像今天拿着照相机对着《兰亭》,可以说于书法上毫无素养,只要敢于做,就努力机械地做个仿真;第二类是略懂书法之人,但是他于书法不敢放肆,皇帝告诉他,要临《兰亭序》,他就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地摹,因为自己不是很懂,所以没有自信改变其中的笔法或者结构,至多懂得其中的笔画交待是怎样的关系;第三类,是在摹手里面已经是名家了,类似于冯承素这样的,唐太宗的皇宫内府里面,有四、五个是摹搨古代的墨迹法帖的高手,如韩道政、赵模、诸葛贞、汤普彻等。在几十个人里面,其中有四个人已经非常有名了,冯承素是这四个人里面的第一号,他已经是摹搨名家了,或者说他一生在内府里面,摹过古代名人的书法无数,他已经很有经验了。这样的摹手,我们叫摹搨手。他在临摹《兰亭序》的时候,除了大概忠实于原著的情况下,为了提高摹搨的速度,为了更符合唐太宗的趣味,会不会对被摹的对象略加改造?一定会。
先说它的背景,如果有可能改造,那么,第一类摹搨手没有技术,不在考虑之列,因为摹的作品水平不会高。第二类略懂技术的,却缺乏自信,只能亦步亦趋。第三类,在摹搨手中已是高手名家了,有自己的流派自己的风格,还能够经常被皇帝召见,于是,在摹搨的时候,是会把彼时的趣味或其本人的趣味作一定的改造,或者是他主观上未必想这样改造,但是因为他在内府,大臣、皇子甚至是唐太宗本人,喜欢这种风格,他在摹的时候,有意向他靠。因此,我们现在再判断《兰亭序》的水准,我觉得,大概应该是第三种。就是说,水平非常好,摹搨手本身也是名家,他在他那个行当是顶级专家,他在摹搨《兰亭序》的时候,会适度把《兰亭序》原有的审美的一种基调,适当地往唐太宗或初唐的书法趣味上靠。细读《兰亭》的时候,这个前提是否重要?我认为非常重要,假如你现在能判断他有这个可能的话,再来看这个《兰亭序》的成熟度,就会发现其中的确有唐代的影子,这是我的第二个结论。
然而在这个结论里面,什么是唐代的影子?魏晋又是什么样的,摹搨手靠近初唐的口味,靠近唐代的影子,把魏晋南北朝风格和技法的表达,适当地加以削弱,而更加靠近初唐时的、冯承素当时的口味。那么我们接下来要追究的是,唐代的口味具体是什么?我以为是楷书,尚法、法度。唐代的楷书是最发达的,唐代的书法最讲究法度,唐代早期的书法家,从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一直下来,一直到盛唐时期的颜真卿,到中唐时期的柳公权,他们赖以成名的全是楷书。这个楷书的成型应该理解为书法的进程吗?恐怕还不仅仅是这样,它还是中国的汉字、文字发展的进程。所以,我们看到唐代那么多的楷书,其实它在很多情况下不是基于艺术的要求,它更是文字的、文明传播的要求,就是当时社会发展,要有一种规范的文字。过去有隶书、草书,都不是最适合文字演进进程中,我们能够清晰地表达意思、能够最方便地传递信息的形态。在这个时候,唐代的楷书,可以说是这里面做得最成功的。所以,唐代的楷书家最多。回过头来看冯承素摹本的《兰亭》,他在《兰亭序》里面加进去的唐代趣味,应该是楷书意义上的法度?这个推论在逻辑上是否成立?我想,肯定不会是草书,也肯定不会是高古的篆书,而一定带有楷书意识的。那么,什么算是楷书意识?我们在写楷书的时候,老师教的最早的规则是什么?首先,楷书是“方正”的。所以最早小孩子开始学写字的时候,会使用九宫格或者米字格。如果没有写在中心位置上,老师就会说,你这个字写得不好,字没写正。“方正”是第一个概念。第二个概念是什么呢?写字的时候从起笔、行笔到收笔,楷书是最整齐划一的,每一笔都要有起收笔。在没有受到训练的时候,划笔下去,头上是尖的,起笔先要顿的习惯尚未养成。楷书要藏锋,先要顿笔再行笔,无论是颜柳欧赵都是这样。没有经过训练的楷书,就像我们今天写的硬笔字一样,是不会在前面顿的。起笔时顿笔,在书写的速度和效率上,肯定是降低的,所以肯定不是实用的字。实用的字体一定是写得越快越好,可以记录更多的文字。就像看我们所见的很多敦煌出土的写经,写经的笔画起笔都不顿,书写的速度快。
所以,从起笔的顿到收笔的动作,以及横竖撇捺的所有规则,只要有停顿的,我们都把他看作唐代书法的第一个醒目的标志。明白了这个规则,我们再来看《兰亭序》,有没有不顿的笔画?如果再把所有的笔画都统计一下,其中顿笔的概率占多少?大约其比例是90 %。比例越大,证明唐代楷书的影响越明显。因此,很有可能,冯承素在书写的时候,加入了唐代书法的新趣味——点划要非常扎实、要藏头护尾、要先顿后收,这样一些唐代书法的新规则已经被他充分地用到《兰亭》中了。(图一)(图二)(图三)(图四)
图一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永”字
图二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和”字
图三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九”字
图四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年”字
那么我们进一步设想一下,假如我在这里有这么一个横笔,在这样的一个横笔里面起笔的横笔,有顿的意思,却没有顿的形状。而在另一个笔画里面,顿笔是非常清楚的。假如冯承素所面对的《兰亭》,原来这个横笔的“顿”没有这么明显,那是因为魏晋时期还没有楷书的这类笔法。冯承素是否可能把这样的顿笔强化了一下?一定是有这个可能的。于是,我们就在里面看到了更多唐代书法的影子,而不是魏晋时代的。
“细读《兰亭》”就应该这样开始。可以推断,冯承素在临摹《兰亭》的时候,很有可能用原来的结构加上了唐代书法于起笔、收笔处顿笔这样的新的书写动作,因为他们为唐太宗而临,而唐太宗是喜欢这样的形式的,如果没有唐太宗之倾向,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就可能是另一番光景了。因此,为了迎上,他会有意把一些不那么明显的动作强化。因此,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一通比较成熟的《兰亭序》,和王羲之的《姨母帖》对比,大家可能会更清晰的感受这一“潜规则”。《姨母帖》据传也是唐摹本。但是,估计这个摹手的级别不是太高,他不是太有名,所以在书写的时候,可以发现,在这个字帖中的顿笔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唐楷之起行收的顿笔是完全相反的。(图五)譬如说,有起笔之顿,但他的顿法和唐代书法的顿法不一样,更像隶书的顿法。它有没有收笔呢?没有收笔。如果是唐代楷书的摹本会不会这样?不会,楷书一定会在头尾作一个“结”,顿得重一点。“十三日”的这个“日”字,其笔势的走法几乎没有唐代楷书所出现的那种提按顿挫。假如这些都没有,那么我们根据现在的唐摹本的不同的效果,大概可以判断,《兰亭序》的写法是融入了唐代书法趣味的魏晋风格,而《姨母帖》,乃至陆机的《平复帖》(图六)、王珣的《伯远帖》,是没有唐代楷书的那种头尾顿按关系的。只有《兰亭序》中才有,假如只有《兰亭序》中有,那么我们不得不认为,《兰亭序》已掺杂了唐人的趣味。
图五 晋 王羲之《姨母帖》局部 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六 晋 陆机《平复帖》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但《兰亭序》中还有没有魏晋风度?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它毕竟还是个摹本。所以,有意思的是,唐代的张彦远在讨论楷书之“永字八法”的时候所取的“永”字,恰恰是《兰亭序》中“永和九年”的“永”字,这就是说,这个“永”字是用来讨论楷书标准范式的证明。要真是纯粹的魏晋风度,唐人怎会以其作为彼时之准则呢?张彦远已经是中唐以后的人了,他为什么会取《兰亭序》“永和九年”中的第一个字来论说楷书的基本黄金规则,这更加让我们怀疑,《兰亭序》好像不像是魏晋的,更像是唐代的。固然,正如张彦远所言,“永”字的笔法集中了很多的内容,然而,为什么会用它来作为研究的对象呢?我们再想一想,按照《姨母帖》中的写法,这个“永”字的点,这个竖的走法,会不会是起笔顿了再往下收呢?这样的写法是楷书的写法还是行书的写法,是楷书的写法。假如《姨母帖》会是怎么写?会不会这样写?正是“顷”字这个“塌肩膀”的写法更像王羲之。(图七)
图七 晋 王羲之《姨母帖》中的“顷”字
当然,我们现在是作这么一个证明。譬如说,有很多处转折,比如这个“阴”字的转折的部分,有“永字八法”中的那个骨头一般突出的“顿”笔,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顿笔,它可能就是魏晋的,那个时候的文字和书写没有达到那么发达的地步,没有那么固定的程式,而到了冯承素摹《兰亭》的时代,他就把这些没有的部分都强化了。(图八)为什么强化?他面对的唐太宗喜欢那个玩意,他就给它加上去了。虽然,我们没有办法询问唐太宗本人,但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因为同样是摹本,《姨母帖》也是唐代皇宫内部的摹本,又当作何解释呢?这些摹本尺幅小,内容也无特别值得重视的地方,因此,面对这样的对象,完成临摹的工作即可,不会期待更多的关注。《兰亭序》却不同,千古名文,受到关注是必然的事情。唐太宗之朝,大臣中如冯承素等,都会对其格外关注,乃至“添油加醋”,而这即今天细读《兰亭》时最重要的一个命题:摹搨中所掺杂的唐代痕迹。
图八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阴”字
我们要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能够佐证的是王珣的《伯远帖》和陆机的《平复帖》。把这两个帖的线条作一比较,其差距更明显。
我是从《伯远帖》里面悟到真正的魏晋风度是什么样的。(图九)以《兰亭序》来作比较,魏晋风度、楷书风貌还没有完全成型。从隶到草,再到章草,所谓“魏晋风度”应该有几个原则。第一个原则:不完美。其必定不是过去月份牌里面的标准美人,五官都按均等最佳比例来绘就,标准美人并不可爱,并不生动,再看魏晋风度,就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据历史推断,也能成立。因为在那个时候,从隶书到草书到章草,再转到楷书这个过程还是一个犹豫的动荡的过程,还不是唐代应定型的过程,然而,《兰亭序》已然定型。所以,根据第一个原则,它不应该完美,有丰神,也有不足,才是我们当看到的魏晋风度。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在技术上必定是不成熟的。魏晋之际,王羲之的书法已经很值钱了,羲之书扇的故事人尽皆知。第二天,卖扇老太再拿一大把扇子找他写,他含笑婉拒了。类似于这样的一些记载,证明那个时代非常开放,戒律全无。普通人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喜尚。在那个时代,王献之书于少年之白衣的事都信而可求,所以那是一个允许发生很多意外、让人引发很多联想的时代。所以我们看待魏晋时期的书法,应该认识到它的不成熟。相较之下,《兰亭序》的成熟度比较高,这是第一个部分。第二个部分,我们要谈《兰亭序》本身。即便《兰亭序》掺杂了过多唐代的书风,也不会影响我们今天把它视为天下第一的经典。就其成熟程度,从考古、鉴定的意义而言,是不够魏晋的。所以,假如我们要判定其一定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样子,那么就有问题。然而,假如我们认定它是一件经典的艺术品,而不去关心它是不是纯真无二的,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王羲之的墨迹,假如我们没有那种胡适所说的考古癖,那么完全不妨碍我们将看它视为精品。如何看待经典呢?请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图十)请大家注意这些字,是否安放得特别端正?如果是一个写行草书的人,而不是受过楷书训练的人,会不会把每个字放置得那么正?不会。我们再以“端正”之处作为一个比较的轴线,看看不那么“端正”的地方:“是日也,天朗气清。”(图十一)这里的字是否端正?在哪里出现了“不端正的”迹象?或者我们叫断了气脉。“天”字和“朗”字断了,还是“朗”字和“气”字断了?后者断了,没有连上,但是这两个字还是摆得“正”的。“是日也”中的“也”字则移过来,“天”字更偏了。而倘若从楷书的角度出发,这个“观”字是有点斜的。“宇宙”的“宇”字则往一边斜了。(图十二)换句话说,假如我们在这里寻找一个比较的轴线的话,“观”字是这样走的,“宇”字是那样走的,然后到“宙”字又拎上去了,变成一个收缩的部分,然后这个“之”字和“宙”字对齐了没有?对齐了。“大”字呢?又歪了。所以,“细读《兰亭》”的概念就是,每一个字用以判定、比较的标准就是唐楷,用标准的唐楷去衡量的时候,会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方正的字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扁形字,四周全空?有没有可能出现这个“观”字,是这样斜写的,而“宙”字是那样斜写的?还有“宇宙之大”的“大”字,起笔往这边一歪,整个字往这边倒了,字和字的重心完全不在一个位置上,像这样一种情况,证明什么?证明其还是有魏晋痕迹的,假如完全由唐代人写就,不是摹本,就不会这样。如果我们今天重写《兰亭序》的时候,是应该更加珍惜它、重视它,还是应该忽略不计?我觉得应该更加珍惜,因为正是这样的一些方式,使得《兰亭序》一行行妙趣横生,提供了多种空间的语言和结构的语言,它的变化非常大。我们再来看,通篇有没有结构很密的部分?譬如说,衔接非常紧密,笔画非常多。有没有非常疏朗、宽松的部分?“一觞一咏”,是不是属于比较宽松的?(图十三)有没有在紧急的、分量非常沉重的部分忽然轻松了?很沉重的突然顿笔的部分,忽然出现灵巧的起笔?形成沉重与轻松之间的对比?再譬如,有没有行距在走的时候的左右摇曳、婀娜多姿?譬如说,“峻”字的写法,“岭”字往这里走,“茂”字往那里走,“林”字在这里稍稍带一下,“修”字又往这里走了。(图十四)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像跳舞的舞步一样的斜,再往这里回环,回环了以后有个收缩,然后再往这里斜,这个“有”字又斜出去,假如把每一个字看作一种姿势,就会发现,绝对不会是只按照几个格式在调整,里面有非常多的变化。比如说,这个“竹”字是这样,那个“竹”字就不是这样走了。这些都证明,线条是不断在变化的。然后,整篇中有没有特别工整的部分?比如说我现在看,这个几乎写得像楷书,非常楷书化,但是另一个部分呢,是特别灵巧的行书,甚至是行草书,在一篇作品里面,这样的布局显得非常生动。这个是指它的结构。我们再来看看它的线条,这个“惠”字重心在哪里?好像是从这里这样往下走的,“风”字呢?是不是同一个势?往这里走了,其实这几个字里面,每一个字都有它的表情,就像我们看到的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人在喜怒哀乐时的不同表达。再看几个横笔的写法,这个笔画是不是唐代楷书的笔画?还是起笔“顿”,虽有点不顺,但是这样的笔画,起笔还是有“顿”,有一个顿笔的动作,但往后移了,然后下一个就很重的顿了,然后那个又是反向的顿,我们叫逆向起笔,例子太多。(图十五)
图九 晋 王珣《伯远帖》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十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永和九年……”字
图十一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是日也天朗气清”字
图十二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宇宙”字
图十三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一觞一咏”字
图十四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茂林修竹”字
图十五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惠风和畅”字
此四个字之精微处可临习两个月,而一篇《兰亭序》三百二十四个字,经过这样的点画训练,对经典的细致观察和掌控能力一定是专家级的了。细致的掌控能力很重要,而且都可以量化,我们通过了解其中的复杂信息,所得甚多。类似于“带”字这样的笔画,起头就并不一样,都是顿,但它是逆锋起势。(图十六)又如“世”字,四个笔画其实分别代表了四种不同的方向,第一笔是从右上角下来的;第二笔是从左上角斜插进来的;仔细观察,第三笔这里有个扭动,其实这是从上面进来,因为它的起头方式告诉我们它是从上面下来的,是从上往下走的;第四笔基本上是从左横着插进来,因此在这个“世”字的笔画中我们看到了四个方向。(图十七)
图十六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带”字
图十七 《兰亭序》(冯承素摹本)中的“世”字
最后,还当提及定武本的《兰亭》。有一种说法,认为“定武兰亭”是宋代与米芾齐名之书法家薛绍彭的作品,是其任太守之时,将所收藏的《兰亭序》做成了石刻,其凭据的应该是神龙本《兰亭序》的一个底本。无论如何,古代没有印刷术,《兰亭序》的流传所依据的就是这样的拓本。甚而可以说,书法的流传很大成分上就靠刻拓这样的方式。书迹难得,而拓片易见,临习之人自然会视之为珍品。况且,书、帖各有所好,有人就希望临得碑帖的金石之气。种种原因,致使迄今为止,所有《兰亭序》流传版本中,石刻拓本的版本最多,小至“玉枕兰亭”,(图十八)那是某一名家睡时使用的玉枕,很小的一个枕头侧面就刻有兰亭。与魏晋相比,那是另一种风雅了。
图十八 “玉枕兰亭”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