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Band房
在香港俗语里,“Band房”就是乐队排练室的意思。香港有数百支地下摇滚乐队,他们没有公开的演出场地(连酷一点的酒吧都没有),都是自己租了便宜的房子排练,呐喊、发泄、“穷快活”。作为一个永远弹不好吉他的准摇滚青年,我曾经混迹于他们之中,比混于文学圈更自在快乐,我也有一个常常去的Band房,在那里喝酒唱歌,度过这十年里许多隐秘的时光。
这个Band房的故事,先要从Band房的主人阿高和查理说起。第一次见阿高和查理是1997年在一个画家的画室派对上,阿高腼腆地坐在画室一角,查理则自顾自地一直在院子里玩滑板。我越看越觉得厚嘴唇的阿高除了肤色偏白一点,像极了我热爱的60年代吉他大师Jimi Hendrix,于是以此为由和阿高攀谈起来,原来他也极其喜爱60年代文化,自己画画和玩音乐,我们一下子谈得兴高采烈。但之后是两年没见。
1999年的夏天,我在旺角经营一家生意惨淡的文艺书店。我天天在柜台伏案看书,一天抬起头,看见阿高很憨厚地对我微笑。原来阿高在离旺角不远的大角咀上班,工作竟然是糕饼店的面包师傅。他每天在面包店工作10个小时以上,每周休息一天,而这一天,他会约上查理(设计师、低音吉他手)、小曼(插画家、女鼓手)和我,到他们租的一间位于葵兴工厂区的Band房玩,画画、玩音乐、看影碟,或是无尽的穷聊。这样的厂房在九龙的葵兴、观塘一带非常多,自从90年代大量厂家北移到广东,那些老工厂大多空置,以极低的租金出租,结果成了渴望自由的年轻人的乐土——比如说阿高他们租房子玩的那座大厦,起码有20支地下乐队驻扎于此。而且这些简陋的工厂也可以让年轻人发挥无穷的精力和想象力,每一间Band房都有它独特的设计,像阿高他们,就把房子漆成了60年代风格:大门上是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海报:吉他上的白鸟、壁画和家具都是Beatles《黄色潜水艇》的迷幻色调。
唐三Band房窗台倒影出对面的唐楼
Band房是我们珍贵的独立空间,拉上窗帘、放上Beatles的黑胶唱片、点亮那个从跳蚤市场买来的舞池转灯,世界就和我们无关。我当时也是个郁闷的文艺青年,除了和他们一起即兴玩音乐(我吹着跑调的小号,因为吹不好所以显得很实验),就是以他们为题材写了很多首诗,其中有一首叫《阿高在街上弹吉他,在Band房睡觉》,里面这么写:
过了子夜,大角咀街道
更加兴旺,箭头和垃圾交织着网罗我们的网。
电吉他轰轰烈烈呼唤着,工厂大厦却空无一人。
于是静静的,我想起我们看过的电影里
纽约街头涂鸦的青年们,他们的画惊奇、鲜艳,
就像我们在Band房地板上做的梦,画着贫民区的大麻。
于是我们走吧,在沉到海底之前大声叫喊吧!
在我们全都睡着的时候,阿高才醒来离去,
因为凌晨他要到大角咀的面包店上班。阿高,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烘烤我们的黑夜。
就是这样的,阿高太累了,总是在我们的震耳乐音或者高谈阔论中睡着。
我们半夜也常常在Band房打地铺,后来我还写了一首《冬天早晨在Band房醒来写给女鼓手小曼的黎明俪歌》:
夜莺飞过荒凉的葵兴,爱上了在工厂区
空置大厦中迷路的陌生人。
吉他在痛饮,贝斯吸入酒精,鼓已经脸红——
电风琴晕眩旋转。我们把翅尖浸入花蜜中
为了忘记越冬的飞行……后来还谈到你们的画和音乐,
还有我的诗。“我们怎么办?被世界吞没
甚至没有叫声。”但乐器飞过来吧:
吉他愤怒,贝斯包围,鼓挥拳打出——
电风琴把血舔干净。
天亮了,我在冰冷地板上
无法再入睡——夜莺飞过你们荒凉的梦境,
带走了在歌声中迷路的陌生人。
Band房最初在南丫岛,后来那里挤满了游客,他们就搬到了葵兴。在葵兴,我们的临时乐队叫做“唐山大兄”,录过一首歌叫做《Big Baby》。前年,他们又搬到了上海街的一座“唐楼”里,那里原址是个小妓院,现在在大阳台上望过去街对面,还能看见一样格局的另一家小妓院。我从北京回到香港,又加入了他们。阿高成了专业的漫画家,出版了自己的漫画集《红鼻子》。后来,查理还在Band房拍摄了他的第一个电影短片《塔塔湖水怪》,最后一个镜头里,我们所有朋友全都出现了,高歌笑星卢海鹏的《几许疯语》,最后,卢海鹏也出现了。
对于我们来说Band房就是我们的香港。不管咫尺之遥就是全香港最喧嚣的街道,我们还是听我们的黑胶唱片、弹我们的跑调乐器、喝我们喝不完的啤酒,微醺中,随着Band房漂过来漂过去,就像藏身于一个不会破裂的肥皂泡。十年了,快乐一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