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气”、“体”的发现
古代文学风格学形成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魏晋南北朝的批评家和作家都发现了艺术的某种特质,并且有意识地追求它——这就是文的“气”和“体”。如果说人物品评从外部给风格学提供了形式和方法,文的“气”、“体”的发现,则是从艺术内部促进了人们对艺术风格本质的理解。
文气的发现是中国风格学发展的一大关键。在中国古代,“气”是个极重要的哲学观念。古人认为宇宙万物都由气构成,人也是由气构成的。《管子·心术下》:“气者,身之充也。”汉代人进而认为人的品质性格的美恶是由禀受的气所决定的。文学批评上的气论,渊源很早。在先秦已有人论及辞与气的关系。如《论语·泰伯》篇里曾子说:“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据朱熹解释,“辞,言语。气,声气也”。《孟子·公孙丑上》云:“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但孟子所言的气主要是论道德修养,和文学尚无直接关系。
以气论文,始于曹丕。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倡“文以气为主”之说: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在批评具体作家时,曹丕提出:“徐幹时有齐气”,“孔融体气高妙”,“公幹有逸气”。曹丕所言的“气”包含两方面意义:对于作者而言,“气”指其气质才性;就作品而言,则是艺术的风貌。“文以气为主”指文章之气,“气之清浊有体”指作者的禀赋才性。人的内在之气,外发则为文气。文气是内蕴外化的整体表现,有风格的含义。如“齐气”指舒缓的文风,“体气高妙”指超越常人的高妙风格,“逸气”指奔逸的风格。曹丕认为人的禀赋才性有清浊之分,故为文有高下。清浊之气既禀于自然,文章的文气也取决于天赋,“不可力强而致”。
“文以气为主”之说,第一次把文气即作品的个性提高到最重要的地位,这标志着文学个性风格论的形成。但在曹丕那里,文气的含义尚有些含混,到了刘勰则擘肌分理,明确指出决定作品风格的要素即才、气、学、习。《文心雕龙·体性》篇云: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曹丕认为作家的气决定了作品的风格特点,而气又是天生的,这就显得有些片面。刘勰所说的才、气、学、习四者则可以分为两类。才与气属先天的禀赋;学与习属后天的修养。作家的才气固然有先天条件的高下之分,但后天的学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改变其先天条件。刘勰既重视才与气,又强调学与习。在刘勰的风格论中,才、气、学、习作为一个整体构成了作者的创作个性。正因为有了千差万别的创作个性,才形成云谲波诡的多样化的艺术风格。
在古人用以称谓风格的众多概念中,资格最老又被普遍接受的,就是“体”。“体”原是人的首、身、手、足的总称。《说文》:“体,总十二属也。”段玉裁注说:“十二属,许未详言。今以人体及许书核之,首之属有三:曰顶、曰面、曰颐;身之属三:曰肩、曰脊、曰尻;手之属三:曰厷、曰臂、曰手;足之属三:曰股、曰胫、曰足。”汉刘熙《释名·释形体》曰:“体,第也。骨肉毛血,表里大小相次第也。”可见“体”是人全身的总称。文学批评用于表示风格含义的“体”字,正来源于人体的概念。汉代班固已使用“体”来指称艺术风格。《汉书·地理志》云:“《齐诗》曰:‘子之营兮,遭我虖嶩之间兮。’又曰:‘竢我于著乎而。’此亦其舒缓之体也。”这种“舒缓之体”也即后来曹丕所说的“齐气”,是一种典型的地域风格。魏晋南北朝批评也多从“体”立论。刘勰把风格分为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八体”。八体是八类风格。钟嵘《诗品》基本上是从文体的角度来品评作家作品的。他评诗注重风格渊源,如评《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是指其风格来源于《国风》,而不单指其内容或文辞。又如评王粲“其源出于李陵”,评张协“其源出于王粲”,评魏文帝“其源出于李陵”,都是指其作品总的体貌风格的渊源所自。钟嵘评论具体作家,大多着眼于“体”,如评陆机“举体华美”,张协“文体华净”,魏文帝“颇有仲宣之体则”,张华“其体华艳”。其他人也非常重视从作家作品的总的体貌来立论。如《宋书·谢灵运传论》评论汉魏文学的发展说:“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也把当时文章分为三体。至于创作上有意识地仿效前代名家诗歌的风格也是南朝文人的风气。南朝诗歌有拟古一体,专摹前人诗风。如鲍照有《学刘公幹体》五首、《学陶彭泽体》一首。江淹《杂体三十首》更是广泛模拟古人名作的风格,故自序称“今作三十首诗,敩其文体”。拟古诗从创作上看价值不一定很高,但从风格学发展的角度看,却有很大意义,它标志着作家对风格观念的自觉。因为模拟古人文体的前提是对风格的准确把握,所以首先必须具有高超的风格鉴赏力,然后才可能模仿。
在古代文论相关术语中,“体”字最切近现代意义的“风格”一词。“体”有各种含义。它可以指文体风格,如刘勰《文心雕龙·铭箴》说:“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一说:“诗与文体迥不类:文尚典实,诗尚清空;诗主风神,文先理道。”这里的“体”指的是各种文体由于表现对象、表现方式的不同,在总体上呈现出来的不同风貌,即文体风格。“体”也可指作家的艺术风格。严羽《沧浪诗话·诗体》谓“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曹刘体、陶体、谢体、徐庾体、沈宋体、陈拾遗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王荆公体、邵康节体、陈简斋体、杨诚斋体”,这里的“体”指的是由于作家创作个性不同而呈现的不同的艺术风格。“体”也可用于指称时代风格。李东阳《怀麓堂诗话》云:“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这是指各个时代都有其各自的文学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