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风格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才性与风格

研究作家的个性心理特征与艺术风格之间的关系,至今仍是一个难题。下面我们对古人一些主要观点作简要的介绍。

个性是指在一定生理素质基础和一定社会条件影响下,通过社会实践形成并发展起来的个人比较稳定的心理特征的总和,它包括性格、气质、兴趣、能力等因素。对于影响艺术风格的个性诸因素,古人注意力较为集中的是作者的性格与才思两大方面。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文心雕龙义证》,第1024—1025页。以贾谊、司马相如、扬雄、刘向、班固、张衡、王粲、刘桢、阮籍、嵇康、潘岳、陆机十二位作者为例,说明作者的情性(主要是性格)决定了作品的风格。如贾谊年轻才高,意气英发,“故文洁而体清”。司马相如性格高傲夸诞,所以其作品过于夸饰,“理侈而辞溢”。扬雄性格沉默寂静,所以其作品内容深隐,意味含蓄。王粲性情急躁敏锐,所以文章锋芒外露,构思敏捷。刘桢气褊,其作品“言壮而情骇”。阮籍倜傥不羁,“故响逸而调远”。嵇康尚奇任侠,性烈才俊,其作品志趣高旷,文采壮烈。潘岳其人轻浮而机敏,其作品词锋显露,音韵流畅。陆机则矜持庄重,“故情繁而辞隐”,与潘岳形成鲜明对比。刘勰认为,情性与风格是一致的,“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即就大体言之,文如其人。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说:“此语甚明,盖谓因文观人,亦但得其大端而已。”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9页。可见刘勰对于个性与风格的观点比较通达圆融。

自刘勰之后,从作者的性格来讨论艺术风格的人甚多,如:


储咏曰:“性情褊隘者,其词躁;宽裕者,其词平;端靖者,其词雅;疏旷者,其词逸;雄伟者,其词壮;蕴藉者,其词婉。”(元)范德机:《木天禁语·气象》,见(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51页。

大都其诗潇洒者,其人必鬯快;其诗庄重者,其人必敦厚;其诗飘逸者,其人必风流;其诗流丽者,其人必疏爽;其诗枯瘠者,其人必寒涩;其诗丰腴者,其人必华赡;其诗凄怨者,其人必拂郁;其诗悲壮者,其人必磊落;其诗不羁者,其人必豪宕;其诗峻洁者,其人必清修;其诗森整者,其人必谨严。(明)江盈科:《雪涛诗评》,见(元)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第10册,《说郛》续集卷三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28页。


以上论述都把作家的性格气质作为形成文学风格的主观因素。一般而言,这是有道理的。性格是个性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代表了作家个性的特点,是作家核心的心理特征。作家的气质、兴趣、能力、习惯受到性格的影响,而且在创作过程中,作家的性格特征必然贯穿于对生活的感受、反应、选择、加工、改造和表现方式之中,所以可以说性格是决定作家艺术风格的最基本因素。一般地说,作家的性格总是反映在其艺术作品之中,从而形成鲜明的艺术个性。宋代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七:


白居易赋性旷达,其诗曰:“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此旷达者之词也。孟郊赋性褊隘,其诗曰:“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此褊隘者之词也。(宋)吴处厚撰,李裕民点校:《青箱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5页。


又惠洪《冷斋夜话》卷三:


少游谪雷,凄怆,有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家乡。”鲁直谪宜,殊坦夷,作诗云:“老色日上面,欢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轻纱一幅巾,短箪六尺床,无客白日静,有风终夕凉。”少游钟情,故其诗酸楚;鲁直学道休歇,故其诗闲暇。至于东坡,《南中》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则英特迈往之气,不受梦幻折困,可畏而仰哉。(宋)惠洪著,陈新点校:《冷斋夜话》,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0页。


这种论述文如其人的例子不胜枚举,尤其在直接抒发思想情感的文艺样式中,这种关系就更为明显了。

不过在性格与艺术风格的关系上,有些问题仍值得注意。性格对风格形成无疑具有不可辩驳的巨大作用,但必须指出,作家的性格乃至个性,本身并不等于创作个性,尽管两者有密切的关系。作家的个性是形成其创作个性的基础,创作个性是作家个性在创作实践过程中的体现。创作个性主要体现在作家独特的感受方式,以及在艺术传达过程中独特的构思与表现方式之上。如对题材的选择和感受,对其表现对象作艺术的概括、提炼、加工、改造、想象、虚构、表达上显示出来的独特性。文学风格从本质上来说,是创作个性的直接体现,作家的个性只有通过审美这个中介才对艺术风格起作用。要使作家的个性心理素质在创作中获得肯定,并在作品中鲜明地表现出来,还必须经过作家创作活动的再塑造。作家的个性与创作个性的统一,还有一个形成过程。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如其人”之说便有其不够严密之处。江盈科说:“其诗潇洒者,其人必鬯快;其诗庄重者,其人必敦厚。”(元)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第1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28页。通常的确如此。但薛雪倒过来说:“鬯快人诗必潇洒,敦厚人诗必庄重,倜傥人诗必飘逸,疏爽人诗必流丽,寒涩人诗必枯瘠,丰腴人诗必华赡,拂郁人诗必悽怨,磊落人诗必悲壮,豪迈人诗必不羁,清修人诗必峻洁,谨敕人诗必严整,猥鄙人诗必委靡:此天之所赋,气之所禀,非学之所至也。”(清)薛雪著,杜维沫校注:《一瓢诗话》第181则,《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43页。情况未必绝对如此。因为从性格到相应的创作个性的形成,只是一种可能性,畅快的人并不一定都能够写出潇洒的诗来。创作毕竟需要天赋、才能与实践。

再者,作家的个性与创作个性毕竟属于不同的系统,两者的关系十分复杂,并非简单的对应。个性是一个复杂的结构,并非所有的因素都直接影响着风格的形成。挥金如土者未必用墨如泼,直率磊落者不妨含蓄蕴藉,严谨诚实者也可以虚构夸张,口舌木讷者的文章或许如泻水悬河。反而言之,文章华丽绮靡的人未必锦衣玉食,骄奢纵逸;文风质朴者也未必克勤克俭,箪食瓢饮。总之我们不可简单地把作家的性格与其创作个性完全等同,把作家的生活风格与其艺术风格混为一谈。只有通过审美中介与创作实践,作家的个性才能形成创作个性。

除了性格之外,才性、才思也是古人非常重视的问题。在魏晋南北朝,人们用才性论的观念来品人评文,认为人禀受不同的气,故形成各种才性,才性是人形成个性特征的首要因素。刘邵《人物志》论述了“人禀气生,性分各殊”之理。他说:“夫容之动作,发乎心气。心气之征,则声变是也。夫气合成声,声应律吕,有和平之声,有清畅之声,有回衍之声。夫声畅于气,则实存貌色。”(三国魏)刘邵著,李崇智校笺:《人物志校笺》,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28页。(《九征》)曹丕还把气论引入文学批评,指出气是形成创作个性的决定因素。葛洪则把才性与才思结合起来说:“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差万品。或浩瀁而不渊潭,或得事情而辞钝,违物理而文工。盖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晋)葛洪著,杨明照校笺:《抱朴子外篇校笺》卷之四〇“辞义”,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94—395页。葛洪认为作者才性有清有浊,才思或长或短,故作文的成就与风格就千差万别。

刘勰把作者的个性因素析为才、气、学、习四方面。作者的才、气、学、习反映到作品之中,便形成不同的创作风格:“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文心雕龙义证·体性》,第1012—1013页。《文心雕龙·才略》评论了历代作家的创作,其中论及作者才思与文学风格的关系,其“赞”说:“才难然乎,性各异禀。”同上书,第1833页。把才与性联系起来,看到才性对文章写作的影响。在具体的作者批评中,也多次提到他们的才思与其文学风格的联系。如曹丕与曹植兄弟二人才思不同:“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文心雕龙义证》,第1798页。由于二人才思各有特点,所以所擅文体不同,风格也异。又如陆机、陆云兄弟:“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同上书,第1813页。参考詹锳《文心雕龙的风格学》论风格与才思部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陆机才思丰赡,求其深广,所以其风格工巧繁缛;而陆云才思朗练,故风格清省鲜净。

刘勰在《神思》篇中论及在创作构思和表现过程中作家不同的个性:“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文心雕龙义证》,第989—992页。刘勰把他们分为两大类型的作者,其构思不同:“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同上书,第997页。从刘勰所举的具体作家的例子看,思维敏捷的作者,其才华颖出骏发,其写作一气呵成,文风和畅,文洁体清,如贾谊、曹植、潘岳等。而“覃思之人”构思迟缓,反复研虑,求深求广,故作品风格丰赡细密,繁缛艰深,如扬雄、桓谭、张衡、左思。《镕裁》篇中也认为:“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同上书,第1195页。才思丰赡者善于敷陈铺张,才思精核者擅长删削。故前者作品铺张繁密,后者作品简约蕴藉。

关于作者的“才”,古来所论者甚多。那么,“才”究竟包括什么内容呢?清代徐增在《而庵诗话》中认为“诗本乎才,而尤贵乎全才”:


夫才有情、有气,有思、有调,有力、有略,有量、有律,有致、有格。情者,才之酝酿,中有所属;气者,才之发越,外不能遏;思者,才之径路,入于缥缈;调者,才之鼓吹,出以悠扬;力者,才之充拓,莫能摇撼;略者,才之机权,运用由己;量者,才之容蓄,泄而不穷;律者,才之约束,守而不肆;致者,才之韵度,久而愈新;格者,才之老成,骤而难至。(清)王夫之等:《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27—428页。


这里的“才”,包括作者主观因素的许多方面,这些内容综合起来,大体上就形成了作者的创作个性。

对影响作家作品风格的主观因素,古人所论主要是性格与才思两个方面。除此之外,古人还常论及作家的修养、学识与品格,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将在其他章节作专题论述,这里暂不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