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待人:潘光旦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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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同与尚异

《太平导报》太平民作尚异三篇,论尚异尚同和治乱的关系,很是针对今日时局的一篇文字。

但是我很怀疑“尚异”这个名词。

统观宇宙,上自星象的形成,下至人类的繁殖,自其动者而观之,无处不是“变”,自其静者而观之,无处不是“异”,自然历史家名此种现象曰:变异。再就人类自身而论,有性别,有年龄之别,有种族之别,更有智愚能鄙贤不肖之别,而智愚能鄙贤不肖之间,更有程度之不齐,流品之不一。自生而知之的上智至困而不学的下愚,中间可以分出许多等级来。这是程度上的不齐。社会分子里有画师呀,乐工呀,诗人呀,科学家呀,优伶呀,律师呀……这是流品的不一。不要说人人不能有做律师,做诗人……的希望,要使这许多互异的品类易地以处,怕就绝不容易了。社会生物学家根据了变异的概念进而名此种流品的不一致,曰:多形现象。

变异既是一种普遍的自然现象,有如上述。自然现象是自然发生的或有自然发生的倾向,我们若承认这一层,便知“尚”亦异,不“尚”亦异。我们若以变异的倾向是可欲的,则任其自然可耳,不加以抑制可耳,何必“尚”?

社会的位育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位,即是秩序,秩序的根据是社会分子间相当的“同”;一方面是育,即是进步,进步的根据是社会分子间适量的“异”。“同”而过当,社会生活便日趋保守,甚至于腐朽以死;“异”而逾量,社会生活的重心不定,甚至消失,演成一种无政府的状态。二者都是不相宜的。为社会秩序计,“同”非不可欲,然而不宜“尚”,中国史实早已昭示与我们了。为社会进步计,“异”当然可欲,然窃以为也不宜“尚”,尚则也不免有流弊。

尚异的流弊如何,在中国尚不多见。美国社会以尚异称,好处固有,害处亦不在少数。小而言之,社会分子的一言一动,在在标新立异,炫人耳目,在在求他们所谓sensational的东西或行为。这种情形一经普遍,即成一种浮夸放浪的风气;再要纠正他,便是社会教育的一个大问题了。

中国向无“主义”这个名词,有人要提倡推行一件事物,只说一个“尚”字。中国更无“反……主义”这个名词,要排斥攻击一件事物,只说一个“非”字;所以“尚同”就等于“划一主义”,尚异也可以名为“维异主义”。凡是主义这样东西,要是常在几位哲学家的口里,不吐出去,还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至多宣告几次“论战”罢了。但一旦要传到民众的耳目里,局面就可以立变。本来是一个假定,是一派理论,如今便成一条真理,一派信仰;本来只供少数人辩难的资料,如今却成多数人呼啸的口号,反复言之,只有主义可以号召群众。群众接受这个主义之后,这个主义就成为绝对的一种信仰,成为团体行为的一个大原动力。党同伐异的心理现象便是这种团体行为必然的一部分。

这种心理现象是容易解释的。“党同”可以说完全是模仿本能的产物,是求同意识的产物。上有好者,下必有甚,所以只要有少数有名望的人出来提倡,没有一种主义不受群众的归附的。模仿性和求同意识为政治社会成因之一,已是一种通论,不用我多说。然党同何以必伐异而后快?同者本不必党,既成了党,既称曰党,便包含着排斥不同者的倾向。故党同与伐异可以说是一件事物的两方面,本来分不开的。不过此外尚别有说。孔子尝论小人患得患失的心理。没有得到,百计以求之,所以要党同,所以要树声援;得到了,又怕不能保守,所以要伐异,以防他人“拆台”。如此解释起来,似乎目下种种党同伐异的社会状态毕竟是一个经济问题,亦是一个人品问题;尚异之论,纵可以挽回局面的一部分,若说解决,我恐无此能力;何况末流之弊,方向虽不同,而程度或与尚同论的相等呢?

尚同的末流是划一主义,统于一尊主义。尚异的末流是争奇炫异主义、无标准主义。都要不得。我们要的是一种容忍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才可以求同而不党同,求异而不矜异。趣同变异本属社群生活里两种自然的倾向,只要我们无党无偏,一端不加限制,一端亦不加吹嘘,便不复有有余不足之病,可使相反者实相成,而社会秩序与社会进步两端自都不患无保障了。

近人评论到此层意思的很多,然而我总以为他们都被名词误了。他们动辄讲“自由”。其实“自由”这个名词甚不妥当。自由的概念本来很捉摸不住,引用起来,每须注解,例如在法律范围以内的自由呀,以不侵犯别人的自由为自由呀……后面一说更是糊涂。实则“自由”就等于“要别人容忍”。如今只说自由,字面上看去,好像只为了自己着想,没有顾到别人;事实上也确有人如此看法,自由变成自肆,社会因而蒙其大害的。“容忍”不明指人我都适用,而隐含人我都适用,我容忍人,人即自由,人容忍我,我即自由,不比较妥切么?

总之,在今日是非标准混乱与群众心理澎湃的时代里,最好不“非”什么,也不“尚”什么。要知道在“非”与“尚”之间我们的心态未尝无中立的地位。不尚同并不等于反同,不尚异未必就是伐异。这个中立的地位并不是消极的,并不是熟视无睹,并不是袖手旁观,并不是裹足不前;有了这个中立的态度,才能彀客观,才有资格可以批评,可以采众长,可以真正的建议而无顾忌。要养成这种态度,第一步要下容忍功夫。

(选自1930年11月《读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