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今日之社会科学教育
论社会科学教育不外四端:一曰教育之动机,二曰学问之内容,三曰观念之养成,四曰方法之讲求。今就此四端以绳今日中国之社会科学教育。
当先论兹四端者应有之程序。教育之动机,不论其为办教育,抑为受教育,最为先决问题,自不待言。其次应讲求学问或教材之内容。又其次为观念之形成。及学问渐有根柢,观念既经形成,乃进求研究之方法,更事深造。
教材而充实,则观念不蹈空洞之弊;教材而周备,则观念可免偏激之患。然今日中国之社会科学教育鲜足以语此也。姑不言教材之充实与周备,即观念与学问应有之程序且有颠倒之势,在办教育者大率有其确定之哲学观念,在彼虽力持观念不偏蔽而学说宜共通之原则,顾其于学校政策方面已难免不生影响。在学生方面,此种先入之观念,来自二源。迩来国内关于社会问题之刊物,多不胜数;其中材料,属意见与理论者多,属经验与事实者少;且派别分明,标榜各异;青年日濡月染,随其所习见者而自成观念;及其入校则挟与俱来。此一源也。设不然者,入学校之后,如主持之者为有魄力有主见之人物,则鲜有不受主持人物之潜移默化者,其黠者且尽体会与迎合之能事,卒以学校当局之观念为己之观念焉。此二源也。
观念既先入,而再事学问,则敏慧者势必以其观念绳学之所得,其与观念合者则习之,不合者则舍之,于是偏激之大患不可幸免矣。迟钝者一端挟先入之见,一端亦未尝不察其所习者时或与其成见相冲突,必至思考萦回错乱,莫知适从,亦大弊也。
下文分论动机,学问,观念,方法四端。
教育之动机
办社会科学教育,有动机绝对显著,甚或特别标明,例如革命政府在武汉新设之军事政治学校。若是者,其旨本不重养成绝有科学精神之人才,可不具论。我当就宗旨不偏倚而实际行事亦力求纯正之学校与学生,略作求全责备之论。尝默察从事社会科学者之基本心理,以为有亟宜改正之二端焉。
一曰因人成事之心理。我所谓因人成事者非指依赖性;相当之依赖行为实为社会生活所不可无;乃指个人观念之强烈,而组织观念之薄弱,西文所称personal之心理而已。学校为一种组织,而组织之良窳由人,然求学者或不问组织之良否,亦不问主持者何人以断定其良否,第问何人办此学校,甲办则入,乙办则否,于组织之如何不顾也。例如入政治大学者,大都慕张君劢先生之名,然询以政治大学共分几科,尚有入校已久,而瞠目不能对者:此我所亲见者也。
若是之心理我国向无适当名词,今我姑假因人成事之旧说以括之。此种心理之不健全,自无待论。中国官场,一人得势,则其夹袋中人物随之得势;一人下台,则其夹袋中人物与之俱下;是岂忠于领袖之心理为之耶,殆不然,因人成事之心,相沿成习,不得不尔也。何以知之?甲之人物未尝不求蝉联于甲去之后,顾甲去乙至,而乙亦自有其夹袋中人物,甲之人物欲求不去而不可得矣。职是之故,中国政治组织与其他社会组织之生命几完全系于一两个人之身,人在政存,人亡政息之大原则,几若为此种不健全之现象言之,甚可慨矣!
二曰学用劈分之心理。学成致用本为有相当价值之旧说,今亦发生问题矣。其患在学者将学用二字看得太分明,而用字之范围又看得极褊狭。今日习政法经济之学者,犹大多数抱学优则仕之心理者也。诚能学优而后做官,固未可厚非;顾此种褊狭之心理横亘于心,则大率今日之学不能优可必,而他日仕之优否不可必矣。何以言之?学问与职业既视做截然二事,于是学与用之密切关系不可复睹,而学非所用与用非所学之现象触处是矣。中国学生多学不计用,故除书本外几不言学问。中国人事职业,又多用不谋学,故一有职业,便不续求学问,往往并书本生活而无之;甚至以教读为职业者,亦仅知翻熟几本旧教科书,不复他求。凡此现象,无非学用划分之心理为之厉阶也。
欲祛除此种心理,当先明学问为体,职业为用,学问为机栝,职业为效率之道。体用不可须臾离,故做学问时即求相当之效率,使不觉其厌倦;而从事职业时尤不能不竭耳目思考之力以求机栝之日臻美备。唯如是,始可与言生活之日进有功。
学问之动机既确定,则学问之内容,由学问归纳而得之观念,与进而续求深造之方法——种种问题,自不难迎刃而解。不然者,此数者随之而日即于偏激,片段,浮薄,模糊种种弊病。此固推论,然亦可察事实而知之。若今日者,固触处皆此种事实也。
学问之内容
今日之大学生于书本生活讲义生活外无学问,前已言之。而今日之书本又多为英美舶来之品,而讲义亦往往为转辗传抄之结果,与中国社会实况每多凿枘。攻错他山,实逼处此,今姑不论。然即此书本与讲义生活已大有令人不能满意者:一曰不务基本,二曰不求缜密,三曰不识取舍。
孔德论学问之阶梯,以社会科学为最后之一级,良以其内容最复杂,而习之者不能不有深邃之根柢也。此种根柢学问,我辈今日约分为二类,一为自然科学,一为数学,后者可兼逻辑而言之。自然科学中尤以生物学与演化论为重,以其与社群生活关系最切也。习自然科学,所以求事实与原理之正确与精到,习数学,所以求方法之不苟且:数者皆为思想锻炼所必须之条件。今日国内之社会科学教育,殊未足以语此。设备上不无困难,固属事实,然自然科学与数学之授受,每视若一种无可奈何不得不循行之手续,则大非所宜矣。
姑舍基本科学不论。即几本通用之政法经济教科书,学生之能熟读而洞察各种制度各种原则之因果原委者,恐亦不在多数。此则更可怜矣。此非学生智力不逮也,实乃不求甚解之浪漫心理为之。此种心理,半为旧式之记诵教育所养成,半亦由上文所称学用剖分之观念所致。学用既不甚相干,则学之可为他日致用之资者,不外若干事理之原,则与制度之大要而已,其细节目不必问也。殊不知细节目不明,则大要与原则亦无由切实了解,此我与学生接触之实地经验,当可征诸其他做教习生涯者。
学者志在亟于应用,故于学但求粗枝大叶;及其结果,则并此粗枝大叶亦未能应用或应用而无当。其故安在?为学不知分析者,鲜知评估,不知评估者,鲜知取舍;不识取舍,而谬以所学于西方文物者应用之于中国社会实况,宜其格不相入也已。及其格不相入,乃舍所学不用,日久卒受旧方法旧制度之同化;及其同化,乃谬曰:毕竟学问与经验是二事,既以自慰,且以诏后之来者。此种现象实为归国留学生不足以取信于社会之一大原因。今国内之社会科学教育且起而追步之矣。因学用剖分之观念,而得学不能用之结果;因学不能用,而学用剖分之观念益牢不可破;此种兜不出之恶圈子一日不打破,即中国社会科学一日不发达,而社会问题一日无清明之望;欲打破之,当自求学问之缜密与养成学说之判断取舍力着手。
观念之养成
专攻自然科学者,日所事事者为客观之事实与经验,故观念为其余事。专攻社会科学者,在在与社会利害发生关系,即不能不力求观念之正确,以为判断事物之根据。近二百年来西方社会问题之复杂与亟切难理,局部由于社会哲学思想之不健全,近已颇有人公认之。观念之正确与否,与学问之内容有直接因果关系,前已及之。学问内容既有问题,则观念自难幸免。此可分二端言之。
一曰观念之混乱与迷离惝恍。此与观念之多且复杂不同,观念之多且复杂,未始非文化进阶之一种表示,例如古希腊与我国春秋战国之世。今则不然,目下流行之各种社会哲学观念十九自西方移植而来;姑舍橘逾淮为枳之理不论,即其持之者之囫囵吞枣,其党同伐异之精神,其刊物之充塞,其宣传声浪之喧哗,已足使人目眩神迷,而使社会呈鼎沸之象矣。此其病根,当然不得不求之社会科学教育之不足与失当,无可讳言。
二曰观念之情感色彩太浓。正确之观念,为思考之结晶,应为一种冷静镇定之物。顾今日流行之观念且与冲动无殊。一知半解者即思做社会运动,某也持某主义,某也属某派,某主义与某主义发生冲突,某派与某派积不相能;果何种主义与何派最有学理之根据,则鲜有人能言之,亦鲜有人求能言之也。是今日号称青年教育阶级之绝大怪现象也。某大学学生将出一种社会科学之刊物,其发刊词中有曰“本刊拥护社会科学”,社会科学而亦须拥护,可见今日中国青年之用情,诚无微不至矣!虽然,观上文种种,可知社会科学行且为种种社会臆说所攘夺,科学精神将扫地无余,则事实上又似不无拥护之必要矣,噫!
所谓社会科学之失当,不足,与须“拥护”者,上文固已历数之。其所以然者,则基本学科之不讲求一端已足以尽其说。今日流行之种种社会哲学观念,十之七八不足经生物学与人类学之事实与原理之盘驳者也。不识此种事实与原理,则观念当前,便不知静观默察,不知分析,不知比较,一言以蔽之日,无以准绳而定褒贬取舍之方。一端观念如猬集,而一端所集中者又为血气方刚,理想方盛,而识量则未定之青年,宜学说之日乱,而社会问题之日亟也已。
方法之讲求
此端就学问已具相当根柢观念已略臻固定之从事于社会科学者而言。中国学者向不甚讲方法,人人知之,然至今日而犹沿旧习,行见学问之日不如人,而将永作西方文化之寄生虫矣。社会科学不若自然科学,不能求诸实验,但能求之详赡之观察;欲求详赡,不能不先求观察之数量化,是统计学之所以重要也。顾统计学之不讲求在今日之中国犹属一普遍之现象。即就政治大学一隅而论,统计为必修科目,然学生方面尝一再请求改为选科;其原因至显著,一则学生之数学程度太浅,再则以持筹握算为微业之心理至今未破,三则大率以为做实际政治者无须乎此种细节目。是又学用两歧而为学无须致密之心理之又一证也。统计学,西文名曰statistics,与国家state之一字同源,从事实际政治者因曰statist,实际政治家既曰statist,则实际政治家之所务斯为statistics矣。尝以此语政大同学,不禁为之莞尔也。
(选自1930年11月《读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