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术与天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躲不过去的沙尘暴

今年春天,动不动就要来京城上空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实在把人给憋闷坏了,我遂向熟悉的出版社郑重推荐了一本研究“沙旋”的英文著作,觉得要是能把它翻译出来,没准儿能获得所谓“双效益”。

沙旋这个名词是我从英文dust bowl译过来的,它出现于大萧条时代备受干旱之苦的美国南部大平原。——我们顾名思义,可以由这个字眼儿来想见,当时那里是怎样的“大风起兮尘飞扬”,一圈一圈烟雾腾腾地旋起了沙暴,把整个平原都淹没在无法呼吸的尘烟之中。据说,当时有位名叫罗伯特·盖格(Robert Geiger)的新闻记者,在一篇快讯中大概是脱口而出地使用了“沙旋”这个词,不想仅仅时过几个小时,这种形象的说法就挟着它的可怕意象旋遍了全美。

而我想推荐的那本有关沙旋的著作,题目则是《沙旋:1930年代的南方平原》(Dust Bowl: The Southern Plains in the 1930s)。其作者是美国堪萨斯大学的环境史家唐纳德·沃斯勒教授(Donald Worster),他当年因为写下这本追记当地那场生态灾难的名作,而荣获了1980年度美国历史学会的最高奖项。至于这本书的大致内容,我们可以先通过一段评论来略窥其要点:“此书很好地披露了这场沙旋灾难的人为成因……作者相当详尽地描写了究竟是哪些因素造成了这场灾难。很显然,这主要缘于干旱以及在大草原上耕种小麦来发财致富的短视欲望。在1910年代,种植小麦的经济收益曾经特别丰厚。然而不幸的是,此种沙旋的中心在过去和现在都极不适合任何农作,那样做会把土地全然暴露于风化之下。”

如果非要听听其中的故事,那么它的主要梗概便是:这个地区曾长期被扎根很深、相当强韧的草皮所覆盖,所以尽管当地的气候持续干旱,又间杂着偶发的暴雨冲刷,水土仍大体保持完好。可惜到了一次大战之前,受世界粮食市场旺盛需求的刺激,大批私营农场主纷纷来这里开发荒地,其盲目的耕种和放牧活动,迅速破坏了以往自然形成的植被。再加上时至1930年代初期,该地区又遭遇到了罕见的旱灾,地表的土壤遂被吹开和刮走,有些地方的土层竟被刮开了8—10厘米,其中的腐殖质、黏土和泥沙被带出了很远,直达华盛顿和纽约一带,有时甚至连东海岸的天空都被遮得暗淡下来。——这就是美国历史中令人谈虎色变的“肮脏的30年代”(Dirty Thirties)。

但这故事不必讲得太细,反正只要是生在中国,人人都会对它似曾相识。正因为这样,按照我当初非常单纯的想法,翻译这本《沙旋》的旨趣不过在于,它既然明示了漫天黄沙背后的“人为成因”,也就有助于再次发出明确的警示——沙尘暴并不是一种单纯的自然现象,也并非仅仅发生于我们这块贫瘠的土地;相反,哪里出现了难以抑制的缺乏远见的私欲,哪里出现了对于大自然的掠夺式开发,哪里就有可能出现这种表现为天灾的人祸。尽管我也知道,国人对“人为成因”这种说法并不陌生,比如三年自然灾害据说就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但大家若能从这本书里发现,就连在生态上如此得天独厚的美国,也经不起对于大自然这般折腾,内心总还会多少有些触动。当然,我并不是自然科学家,不敢仅靠引进一些有关“洋风沙”的描述,就越俎代庖地断定北京的风沙保准源于我们自己。不过,根据身边某些重大的相关变量,我还是倾向于相信,光是自然本身尚不致迁移得这样快,所以我们这一回准又是“敢教日月换新天”了——可惜是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黄沙天!

然而未曾想到,尽管我跟出版社的关系向来融洽,这一回仍未能说服哪位出版家。这选题的“社会效益”倒是不在话下,可它的“经济效益”却未被看好。那班更能摸准市场脉象的老友对我说,其实大多数人的潜在心理是,宁愿为了沙尘暴的肆虐而牢骚满腹,而骂爹骂娘,也不愿为了它破费钱财买书来读,所以它顶多只能引起少数专家的兴趣,到头来落得不赔不赚“无事忙”。我虽对如此怪诞的读者心理感到诧异,但市场既已被预测得如此惨淡,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不再坚持了。——说实在的,这辈子老在是说服出版家们贴出血本来对抗市场,往往要耽误掉别人的年终分红,这种巧舌如簧的勾当我也早干腻味了。


带着这种怏怏的心情,我正巧随后到美国短期讲学。若按惯常的情况,只要飞机在那边一落地,我往往就忘了环境因素的存在,因为胸口不感到憋闷,实在没必要老去念叨空气质量的,只有等再飞回狂咳不止的京城,才又记起并非天下的空气全都那么自在。然而这一回,由于沙尘暴的话题言犹在耳,竟连身在异国也未敢稍忘,看到什么景象都不禁浮想联翩。打个比方,刚刚拉着行李步入候机大厅,就不禁对着脚下的大片地毯出神——要是换成北京那种大磨坊式的扬尘环境,人们就不会如此偏爱这种招土的东西了罢?转过身去找个水龙头喝口水,又想起好多水湾都已旱成了河沟的密云水库——据说就因为水源缺乏,北京城里的水管子快要淌出官厅水库的脏水了?出机场后看到不少开着玩的小汽车,又暗想这玩艺到北京可时髦不起来——反正什么跑车到那里也施展不开,敞着车篷更只能弄得灰头土脸。到了住地看到迎面的一大排书架,又暗念自己本来最喜欢这种能够向写作敞开的家俱了——可惜在北京那边迟疑了很久,还是只能听从劝告装上抵挡灰土的柜门……

第一站落脚在东海岸的波士顿。这片土地对于大陆学者来说,由于哈佛大学特别是哈佛燕京学社的缘故,按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再加上美国的城市又基本上见不出变化,更难生出什么新奇感。然而,由于沙尘暴总在心头排遣不去,即使看到一些熟悉的细节,仍不免要牵肠挂肚地进行对比。——别的不讲,就说对于枯枝落叶的处理罢。波士顿的园丁们一旦剪下来树枝,立马就把它塞进特制的机器里轰轰隆隆地切成碎片,然后再把它铺满地面用水浇湿。这样一来,土壤里的腐殖质含量就可以及时补充,整座城市也就更不见裸露的地表。这种对生态环境的悉心呵护,在那边原本是司空见惯的,因为他们早已立了法,整个市区根本不准有黄土朝天,挖开地面只能赶紧用木屑覆盖。然而这一回,此种做法仍使我记挂起家里的秸秆和落叶来,竟是每到季节总要烧得狼烟滚滚,即使三令五申也禁止不住。由此一来,仅仅由于处理这类废物的不同办法,我们每况愈下的生态条件就要跟人家南辕北辙了。

然而我又心有不甘:乍看上去尽管天差地别,寻思起来也不过一步之遥,或曰一念之差。那么相比起来,真正的差距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当然最显而易见的是,我们还没有那些特制的环保设施。可是明眼人一望便知,那些处理枯枝败叶的机器并不难造,而且从长远的效果来看也绝不会赔本。——由此又不免联想到,我们更缺乏某种环保法规,来强制推广这类呵护自然的机器。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类似的法规早已制订了不少,可惜只要上峰的检查一过,就往往被当成了一纸空文。——于是又有人会抱怨,我们的国民素质实在太低,缺少自觉参与的环保意识。不过事情也很清楚,只靠高高在上的指手划脚,而缺乏社会底部的制度保证,人们对再好的法律条文都会软磨硬顶。——由此可见,仅仅稍微放纵一下思想的巡行,我们居然又回到了那个久遭遗忘的老话题,而把环境问题从条件恶劣或资源匮乏的外部危机,凸显成为社会失范和文化失落的内部危机,发现我们说到底是由于缺少了足以调动和满足主动参与感的社区生活,而缺少了足以应对环境危机的公民文化

正是因此,尽管为了追究对于地球生态的破坏,乃至反思现代性的负面效应,我们完全有理由把批判的锋芒对准所谓“美国生活方式”——而且我本人也曾多次就此发表过文章和讲演——然而这种外向追究毕竟只是为了帮着把问题看得更全面,而不要反倒耽误了对于内部危机的警戒。尤其是,我们绝不要太过简单地逆反思维,赌气般地认定凡是别人拥护的就非得反对不可,拒斥那些惨痛之余的经验和更正。如果这一点尚能明确,那么从刚才的思路出发,则正因为单靠技术创新、法规制订或观念灌输都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就更可以看得清楚:当今中国的问题虽然千头万绪,当务之急却在于通过制度建设来理顺民情民意,以便自下而上地而非自上而下地重建作为一种文化心态而非治国手段的社会公德。否则的话,请原谅我说得直露一点——尽管谁都知道那样做属于缺德,却就是没有办法防止人们往游泳池里撒尿,以至于上上下下和贤与不肖,都只能在越来越浓的尿液里扑腾喘息!


第二站落脚在山脉地区的小城科罗拉多泉(Colorado Spring)。我虽是第一次造访这里,但对这个地名却不陌生,因为科州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我的老师近年来也主要卜居于此。刚下飞机我就忙着问:你们的泉水在什么地方?满以为这里既以泉水得名,自会有一个大大的泉眼。不料,美国人也有“缺什么吆喝什么”的时候,当年开铁路开到这里,特别地思念温泉,因为有泉水就意味着放松和疗养,遂为此地取了这个虚有的名字,——这又使我想起北京眼下特爱命名文化广场、文化小区来,也不过是因为文化的稀缺罢?不过,泉水的事情虽有点败兴,但科罗拉多既能以风光名世,可观的景致仍自不少。印象尤深的是位于Boulder的科罗拉多大学,它背靠瑰丽的雪山、面对清澈的流水,校园则以本地的红色页岩砌成,既和谐又提神地融入了周边的风光。特别是校区中央的那个大喷水池,更给人留下了梦境的幻觉,——那池边半坐半躺地围满了如此之多的姑娘,个个都穿得像在入水前那么放肆,却又个个都神情坦荡天真无邪,光洁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生辉,简直像一大片美不胜收的盛开的鲜花。——这可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赞叹:来这里还读什么书?

然而说句泄气的话,此地虽能大饱眼福,却未必宜于长期勾留,因为我很快就发现了困扰所在:原来这里属于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空气中的含氧量较正常值少三分之一,一蹬楼梯就免不了大口喘气;另外更觉难受的是,这里的空气竟是异常干燥,入夜后要几次三番地下床找水喝,于是刚躺下去又免不了起夜,折腾得整夜都难以安眠,就这样第二天嘴唇上还皴起了干皮!毫无疑问,这种气候条件无论如何也不适于读书写作,而一旦读不进写不顺,以此为业者又肯定会无名地烦躁。所以,尽管科罗拉多学院的同行特别热情好客,我还是决定秋后不再来这个干燥的所在开会了。

而说到这里,就该道出此次美国之行的最大心得了!敏感的读者或已发现了,以上两段描写其实留下了一点伏笔:如果一个地方既干燥得令人心烦,又美丽得令人流连,那么这种奇特的反差究竟意味着什么?——有意思的是,一旦领悟到了此中的奥妙,我心中那个念兹在兹的沙尘暴母题,也就得到了意外的发展。让我们再定睛观察一番:这里的降雨量肯定还是先天不足,而受此种人力无法改变的条件限制,这里的地表也就不像新英格兰地区绿得那么浓。不过你举目所及,四下里仍是一片青葱,尽管那色调泛着一点浅绿、嫩绿甚至鹅黄,却总归跟飞沙走石没什么关系。正因为这样,我一上来根本没朝那上面想,没觉得眼前这一切还能跟沙旋有什么关系。直到有一次闲聊到这个话题,才又朦胧地勾起了对于书本知识的回忆——对了,不光是俄克拉荷马、堪萨斯、得克萨斯诸州,就连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等州的部分地区,当年也都曾出现过这种灾难。

我生出的第一感是,从前是不会有人到这里度假的。那么,这里到底曾经是一副什么德性呢?我赶紧到网上去检索相关的资料,——尽管以下的文字并非直接描述科罗拉多的,仍然值得逐段翻译出来,以增添大家的直觉观感:


一场巨大的沙尘暴吞噬了Boise城。旋风卷起了两英里高、上百英里宽的尘土,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推进。它摧毁了大平原农场的广大地区。与沙尘搏斗的方法,就像为了衣食而搏斗的方法一样多。所有可能的裂缝都被堵了起来,窗户用被单来遮挡,毯子则悬挂在门后。经常的情况是,许多地方被堵得严丝合缝(可沙尘还是不断涌入),以至于房间变得异常燥热和憋闷。

狂风卷着雷鸣般的怒吼,出现于地平线上。狂暴的沙尘烟云通常从北方吹来,在地面上堆起细沙。男人、女人和儿童都躲在家里,用手绢掩住口鼻。而一旦斗胆出门,必须戴上风镜保护眼睛。房子被牢牢地关紧,门窗的缝隙都被用布堵起来,可细沙仍强行闯入居所、学校和商号。在沙尘暴肆虐期间,室内的空气要用湿麻袋来“清扫”。海绵被权且用作“沙尘面具”,湿床单则被紧紧覆盖在床上。

1935年的一个星期日,天气起初非常晴好,狂乱逃散的鸟群却突然飞来,它们已无力躲避阴沉浓重的尘云,而那乌云很快就遮掩了整个视线。这场迄今为止最为凶猛的沙尘暴,使得这一天被称作“黑色的星期日”。到那一天为止,所有不能承受此种压力的人们,要么已从这块伤心地迁移,要么已经死于它。而在这个黑色的星期日,许多仍然设法幸存的人们,也相信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他们被良久地困在屋内,无法透过户外的尘土哪怕望出去一步。


可怕不可怕?——当然可怕。不过,这辈子已经历了太多的可怕事,心灵早被失望磨出了老茧,所以当我坐在科罗拉多学院的美丽校园里,用鼠标点击出这些可怕的惨相时,内心之中竟然毫无恐惧之感。相反,我倒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自持的兴奋,因为电脑屏幕上那种虚拟的惊恐,和窗外世界里那片真实的生机,油然构成了某种反差和对比,使我胆敢对此心所属的那块遥远的土地,也生出或许不算太过虚幻的梦想,尽管它已被外国同行称作“恶土”(The Bad Earth)了。我喃喃地宽解自己说:既然沙旋的故乡能变成这个样子,咱们那边也就有救、无论如何还有救!……

那么具体补救手段能有哪些?我也曾心急火燎地下载过一些整治方案,但后来却发现,大多跟沃斯勒教授在他另一本《自然的经济体系》中的说法大同小异,所以这里就乐得采用现成的译文了:“在30年代,农业部曾努力要在几年中修正这个已有半个世纪的滥用土地的传统习惯。这一努力,通过赔偿农场主停产和休耕他们多余的土地而得到了部分实现。政府花钱购买了被风灾严重破坏了的近600万英亩土地,并努力使其稳定,也使这项措施收到成效。最后,这些土地租给当地居民只用来生产饲料……另一部分努力是用凿子和起垅机翻起沉重的土块以固定尘土。整个地区的土壤都被勘测并根据其最佳用途作了分类。按等高线、条形、梯形地种植了苏丹草和芦粟。另外还种了几十亿棵树作为相隔一英里的防护林体系。到1941年,在大平原已组织起75个土壤保护区。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还从未看到哪一时期在全部为农业而设计的保护规划上,取得了如此重大的进展。”(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76页)

若照“文似看山不喜平”的习惯,这些补救措施实在平淡无奇,至少读着会嫌不够解渴。不过面前的美景却也告诉我,它们的效果也是同样的平实。尽管据说在1950、1960和1970年代后期,由于周期性的阵发干旱,在某些州又曾间断出现过扬尘,可不管怎么说,这里的土地毕竟摆脱了不断沙化的恶性循环,变作了可游可玩的旅游资源。我在亚马逊网站上发现了一位来自田纳西的Randy Miller先生所写的书评,觉得它最能证明这种变化有多么巨大了——“我们家族在俄克拉荷马的狭长地上务农,已经差不多一个世纪了。我们目前还在那里务农,同时也在得克萨斯北部的Texhoma务农,而这两处都曾是沙旋的中心。我母亲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她总在告诉我们沙旋究竟有多么厉害,而作为她的儿女,我们也总是并不真心相信她的说法。不过自那以后,我们读过了这本书(案:即沃斯勒的《沙旋》),也看过了当时的有关实况录像,——那图像恰恰拍摄了书中描述的地区。所有我们看到的情景,以及我们从当年曾在那里生活过、而现在仍然在世的亲戚那里听到的,都显得跟书中的内容完全吻合。”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沙尘暴在别人那里,已然成为了一种故事,一种提供不出确证就会被当成天方夜谭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们何时也能做到这一点,但我确凿地知道,只要中华民族还不甘心就此灭绝,总得玩命朝那里努力!


接着又飞往西岸的湾区,此行的最后一站是在伯克利加州大学。

这里的阳光是非常有名的,据说那些酷爱日光浴的白人,简直就把加州当成了人间天堂。不过,就我本人的耐受限度而言,老这么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手臂很快就晒出了痱子,左眼后来也被太阳灼伤了,莫名其妙地直淌眼泪。由此又不免想到,这边的阳光这么厉害,也许跟空气透明度太高有关,而我们头顶捂惯了那个污浊的锅盖,就很难适应这边的日照了。——不知是否由于这个原因,咱们北京人什么癌症都容易得,唯独不常得皮肤癌?

这里还有一点非常出名:不光是晒太阳的天堂,还是政治抗议的天堂。在这个意义上,尽管北大在文化地位上可比哈佛——使得许多人误以为哈佛在别人的国度里也是一枝独秀——但在政治文化上却更类乎心忧天下的伯克利,至少在以往那些难忘的岁月里是这样。这里的校园也有它自己的“三角地”,几乎每到中午下课以后,总有些事事关心的青年来到这里慷慨演说,而同学们则一边坐在台阶上吃简单的午餐,一边认真倾听同学的高论,时不时还会与之讨论几句。作为一位初来的外乡人,我并不能完全投入他们辩论的具体问题,比如要求提高学校职工薪金什么的。但作为一位教书先生,我却完全可以理解,这种满脸稚气的义愤其实恰乃伯克利素质教育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重要的并不在同学们眼下说了什么,而在于他们在校园里如此投入地操演着,这就会使其心智过程同步于整个社会过程,开始关切超出一己之私的公益问题,所以他们其实是“说着说着就长大了”。——由此又不免联想到,要是他们国家此刻出现了严重的沙尘暴,那么凭其内心养成的文化冲动,就绝不会允许自己仅仅作壁上观,更不会加紧准备只身逃到海外去

当然说到这里又得留神,这里滋养的参与精神固然可贵,可对于任何具体社群而言,此种参与感都是非常具体的,它当然可以借鉴舶来的观念,却不应被外缘的理论所包办。比如,我曾经兴冲冲地告诉这边的朋友,自己刚刚目睹了美国政府治理沙旋的实效,岂料还没说出真正要讲的话,那边就受伤般地尖声打断了我——什么“美国政府”?那是罗斯福政府!我当然也能理解这种政治过敏,所以我绝不会去反唇相讥——那么罗斯福政府是哪国政府?它也是靠“骗人的虚假的民主”选举出来的吗?然而我也能够同时意识到,人家的政治过敏只对本国政府有效,而绝不会类推到其他文明共同体的,恰恰相反,正因为样样要跟本国政府对着干,倒会对其国际对手格外宽容,不管那对手的国内政策如何。说实在的,对于此中所显露的文化差异,我现在已更能平心待之了,觉得它不过是人之常情,搁在谁身上也都一样,——比如我自问并不算特别狭隘,然而受切身经历的限制,就算我也在乎哪个拉美国家采取了何种政体,那也不能跟我对当代中国的痛苦关切相比!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那个老理儿——无论知识还是学理,光凭“纸上得来”总是不行,还得靠切身经历的参验体贴。就拿本文的话题来说,如果不是生存环境下了催命的战书,那么这回在伯克利淘旧书时,我肯定还会对环境史的著作过眼不入,尽管它们就那么整架整架地站立在热门理论著作的旁边,大有分庭抗礼之势。按我过去的简单想法,这类知识只跟地质学、古生物学和古气象学等等有关,属于纯粹的自然科学。可依我现在的胡思乱想,这一门研究环境与人类之互馈关系的交叉学科,却很可能会发展得相当具有人文味道,从而不仅将直接有助于环境保护,还将间接影响到许多文科领域。——比如,它将会影响到现有的史学形态,因为历史学将不再仅限于追溯文明进程,还将涉及与此相关的自然迁移,而历史事件也将不再仅限于主体行为,还要扩展到构成行为背景的条件变异。——甚至,它还将修正对于以往思想过程的理解,旁及到伦理学、美学等方面的重大判断,比如出揭示当年在创立“天人合一”或其他世界图式时,先哲们的心向是对应着何种环境背景。我推想,由于这类研究既在立场上比较中性,又跟应对现实生存压力密切相关,比较容易说服笃信科学的技术官僚,所以别看它现在还几乎是空白,没准很快就能成为新的热点,向学界报告出大批有趣的新知,——比如我最关心的问题:当年人们在此选址建都时,北京有没有这样的沙尘暴。

由此又不免联想到,尽管自己肯定无力旁及此道,仍有可能为它效一点力。出版社为什么冷遇《沙旋》?还不是因为读者那里有路径依赖,越是开了头的就越有后劲,而没养成习惯的就不舍得投入。所以,根据我多年的工作经验,与其为推介这么一本《沙旋》而四处碰壁,还不如索性组织译出一批环境史名著,作为某种扎实的先导,去激发这方面的阅读兴趣和研究习惯。——我差不多就是转着这个念头,心不在焉地登上回程飞机的,尽管我也明确意识到了,这类自找的麻烦已快把自己压垮了,而且这个兴奋点要是不能转移,又得向出版社或基金会苦苦磨嘴皮子了。


然而完全没有想到,就这么斗争着犹豫着,竟又从一片加州的阳光下,一头撞进北京的沙尘暴里。飞机的窗户顿时暗淡下来,能见度变得相当低,所有的物象都在一片阴沉中化为乌有了。我的喉头和心头都突然发紧:天下竟有这样败兴的事——还没呼吸到北京的空气,就又被它弄得喘不过气来了!你说我们像不像《西游击》里的妖怪,驾着浑浊的妖风降临人间?

那么,从美梦中醒来之后,美梦还能否成真?沙尘暴还能否在我们这里也变成过去的故事?——驱车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不住地追问着自己。

窗外又一件原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此刻却惹起了我按捺不住的愤怒!——就在如此弥漫的黄沙之中,就在如此大旱的节骨眼上,街头那些自动喷灌系统,仍然毫不理会地扬起白花花的水柱,去浇洒那些原产于佛罗里达湿地的青草。我简直不明白我们怎么这样愚不可及,竟把经由长期自然选汰的本地青草都判为“杂草”,偏要在如此缺水的地方引种这么费水这么不好伺候的草?难道不光洋话语总要让我们闭嘴,就连洋草种也享有了生存的霸权?望着路边木然地走过的、似乎并不觉得这算罪过的行人,我似乎恍然明白了《沙旋》何以会没有销路——原来谁都贪图代表着生机的葱翠油绿,哪怕只是临时浇灌出来的薄薄一层,谁也都想躲避象征死亡的滚滚沙尘,哪怕明知道这大限已经越来越近。然而也正因此,就更必须尽快破除这方面的幻象,使公众看清事情的全部真相——沙尘暴根本就是躲不开的,因为任凭你躲到哪里,它都会步步紧逼地尾随跟进。不过,这种因人而起的灾祸,也完全可以因人而息,关键看能否迎着它走上去,而不是照现在的样子“孔雀东南飞”。在这个意义上,你若问沙尘暴在哪里——它其实就在我们心里

思想出这样的理念并不难,难的是让它“自下而上”地规范社会行动。为此我必须不怕刺激地说,中国现在其实已把全部赌注都压在成为“世界工场”上了,这种选择对于任何国家的资源和环境都会构成巨大压力,更何况以中国之人口与资源的极度不成比例,就更容易随时随地爆发各种生态灾难,把祖先留给我们的家园糟蹋得从此不再适合居住!那么,面对着如此严峻的生死挑战,如果我们仍然不能认识到,或者认识到了不敢承认,在我们这个原本“政教合一”的国家,一旦政府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和自身机能的转换,无力在一种逐渐发展出来的多元社会的博弈规则中,独自承当对于道义规范的独力支持,这种价值空缺就会无形加大各种社会成本,包括现代化进程中的资源成本和环境成本。由此可见,即使只从应付生态危机这一个视角,我们也能洞若观火地看出:如何让公众在某种制度温床中落实和培养参与感,真正觉得伦理规范乃是法由己出的自主意志,已属于当今重建社会公德乃至文明架构的第一要义。——只可惜在这方面,历史留给我们继续蹉跎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2001年盛夏于北大草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