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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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屈原的卒年

要知道屈原的卒年,现在也是靠屈原自己所写的一篇作品,那就是《哀郢》,《史记·屈原列传》:“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哀郢》正是屈原自沉之前一篇重要的作品,《哀郢》的年代如能确定,自沉的年代也就容易确定,那么《哀郢》是作在哪一年呢?

甲.说哀郢

《史记·屈原列传》里又有一段话:“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乃作《怀沙》之赋,其辞云云,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这一篇在“放流中”“不忘欲反”“不可以反”而使“令尹子兰闻之大怒”的是什么作品呢?就是《哀郢》。《哀郢》说: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弃逐”就是“放逐”,也就是《史记》所说的“放流”,屈原以前作品里都没有过“逐”或“放”的话,这是唯一的一篇。至于“不忘欲反”“不可以反”,即所谓“冀一反之何时”,“至今九年而不复”。“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即所谓“哀见君而不再得”,“孰两东门之可芜”,“谌荏弱而难持”。然则《史记》所说“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的,岂不就正是这一篇吗?至于令尹子兰为什么“闻之大怒”呢?《哀郢》说: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子兰是怀王的少子,深得怀王的宠爱,屈原所以说他:“外表上承欢膝下倒显得伶俐”(外承欢之汋约),可是这次怀王却因听了他的主张而“入秦不反”,所以“实际上是草包而不中用”(谌荏弱而难持),这除了骂子兰还有骂谁?而所骂的话还不止此,又说:“尧舜能不信任自己的儿子才真够伟大,而一般谗人反而说尧舜不慈爱。”这些话子兰听了能不大怒吗?顷襄王既也是怀王的儿子,听了能不“迁”他吗?《哀郢》所以正是作在怀王刚被软禁在秦国不久的时候,这时怀王还没有死,所以《史记》说:“眷顾楚国,系心怀王”,这也就是顷襄王还只是暂时就位的那几年。《哀郢》在一开篇就说: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这些慌慌张张东迁的人们究竟是为什么呢?《史记·张仪列传》说:


郑袖日夜言怀王曰: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


这就是最好的注解。“江南”就是屈原被流放的地带,《史记·郑世家》说:“楚王入自皇门,郑襄公肉袒羊以迎曰:孤不能事边邑,使君王怀怒以及獘邑,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听。君王迁之江南,及以赐诸侯,亦惟命是听。”这“江南”是楚的大后方,比较偏僻,所以可以放逐罪人,也可以避秦逃难。秦如果攻楚,自然从西北方面来,逃难的人当然往东南方面逃,而长江乃是当时最便利的交通工具,那么沿江东下岂不就到了屈原被逐的地方吗?郑袖说的是怀王十八年丹阳蓝田败后可能的情形。按怀王二十八年,《楚世家》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昧,取我重丘而去。”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顷襄王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这时国内幼主初立,秦兵连年压境,楚军每战辄败,眼看得郢都更是朝夕难保,所以《哀郢》里警惕地说:“孰两东门之可芜!”(按《天问》:“吴光争国久余是胜!”屈原当即引此事,故曰“东门”。)于是有些人在第二年一开春的时候便沿着郑袖所说的路线张皇东下,等到屈原看见了这些现象的时候已是二月了,这就是《哀郢》开头所描写的。

乙.屈原的死

《哀郢》作于顷襄王二年二月,《涉江》又说;“欸秋冬之绪风”,则为次年的初春,而《怀沙》说:“滔滔孟夏”,当就是《涉江》同年的四月了。这一年又正是怀王客死于秦的一年,怀王如果终于返国。(怀王这样不能返国的情形,在当时的国际间是很例外的,所以怀王死于秦国,《史记》说:“诸侯由是不直秦。”)由于吃了子兰这一批人的大亏,可能改变作风,重任屈原,可是怀王终于死了,对于屈原在政治上的打击是无法计算的,所以《怀沙》里有“伯乐既没骥焉程兮”的话,加以怀王所受的凌辱使得每个楚人都深为哀悼(《史记·楚世家》:“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这哀悼不仅是对怀王个人的,而且也是对整个楚国的,在热爱祖国的屈原自然是更难以忍受,这时他正在被迁放到溆浦的路上,于是投水而死,那正是顷襄王三年(纪元前二九六年),屈原四十岁。

屈原自沉的年纪,去屈原未远的东方朔在《七谏》里说得最具体;《七谏·沉江篇》说:“终不变而死节兮惜年齿之未央!”王逸注:“惜年齿尚少,寿命未尽,而将夭逝也。”又《自悲篇》说:“哀独苦死之无乐兮惜余年之未央!”王逸注:“自哀惜死年尚少也。”则屈原去世的时候正还是方当壮年了。与屈原或为同时的《惜往日》的作者,也哀悼屈原说:“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这“年齿未央”不幸“早夭”的伟大诗人,乃正以他的生命,完成了一个永远为人民所纪念的日子。

《涉江》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有人曾据此以为屈原的年纪可能还要更大些,但《离骚》乃是屈原少年时代的作品;然而《离骚》也说:“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所以屈原所谓的“老”不过是迟暮之感而已。按《离骚》说:“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岂非正是《涉江》的“余幼好此奇服兮”吗?而《涉江》之作是紧接着《哀郢》的,在此之前我们久未见他的作品,正是这个缘故,屈原所以才要重提起少年时代的言行,来说明他的始终如一,《涉江》之作距《离骚》已十八年,如果想起那时正当年少,现在这四十岁的年纪自然就不免要说是老了。

屈原的死,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二千多年后普式庚的死,他们被迫害而离开人世的年纪,相差只有一岁。他们放逐的生活,政治的热情与诗坛上的成就,有那么多相似之点。在黑暗的社会制度之下,作为一个民族的诗人,其遭遇竟如此的相像吗?

195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