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上帝有双无形的手
——兼论“高天厚地一诗囚”
最近二三十年,不论我走到哪里,或在云南大峡谷的茶马古道上,或走过古罗马的千年石桥,只要我在那里歇歇脚,坐下来回顾全球史或宇宙进化史,看大江起风,浪涛自涌,白云卷舒,我就会感叹人生天地之间的多艰和苦难,惊愕宇宙有双无形、无限大的手:它一手创造,另一只手又在毁灭。或者说,它边创造边毁灭。
若是把宇宙人格化,它好像都在快乐:创造的快乐和毁灭的快乐。
用人的价值观去判断,一起宇宙恶性交通事故若是把地球和它上面所有的动植物(从艳丽、性感的女人到高贵的骏马,再到天鹅和原野上的紫罗兰……)统统毁灭,肯定是最大的恶,是最大的不仁,不人道。但从宇宙范围和层面上去看,地球上的一切悲剧(火山、地震、洪水、干旱和瘟疫大流行……)算得了什么!
地球被毁、坠入宇宙时空的深渊,同样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善恶全然是人间的事,是人类社会的价值观,在自然界,在宇宙,它是没有意义的!
真巧,今天看电视,说的是澳大利亚动物世界的食物链。澳洲野狗是杂食猛兽,可怜的袋鼠是它的捕杀对象。纪录片的解说词说这种捕杀是“犯罪”,是“罪恶”。同样,澳洲袋鼠也经常遭到猛鹰的捕杀,解说词同样用了“犯罪”这种价值判断。
自然界有善恶、正义吗?
大自然是仁慈的还是残酷的?
这是人生天地之间会碰到的一个很微妙、很棘手的哲学拷问。
中央电视台《动物世界》这个栏目经常播出这类镜头(我要感谢摄影师):
旱季,一大群野羚羊来到河边喝水,潜伏在水面下的鳄鱼突然向可怜的羊猛扑过去,鳄鱼残忍地把羚羊吞食了!血染红了河水。
请注意,我在这里使用了“可怜的”、“残忍地”这两个来自人间善恶判断的词汇。
用得对吗?用得是地方吗?还是用错了地方?鳄鱼吞食小羚羊是天经地义的一条食物链的神圣存在,何来恶?在自然界的食物链接中,有人类伦理道德判断的位置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它涉及我们对自然界整个食物链的评价。没有食物链,地球环境平衡、和谐怎么可能,怎能成立?
最简洁、最典型的食物链(Food-Chain)是:鹰以鼬鼠为食,鼬鼠以老鼠为食,老鼠又以谷物为食,最后谷物以阳光为食(通过光合作用,从阳光那里摄取能量)。
为了清晰起见,我用箭头把上述链接串起来:
鹰→鼬鼠→老鼠→谷物→阳光→太阳神
当然鹰也直接捕杀老鼠(田鼠)。这残忍吗?
在我看来,该食物链是天经地义,通神明,是上帝大自然或大自然上帝(Nature-God)的安排和设计。
这安排和布局体现了神的意志。所以它是神圣的,绝对的。当然也是绝对的真理,最高的善。
图32 中世纪“黑死病”(鼠疫)横扫欧洲,人口骤减。
自“人生于天地间”以来,人类就在同瘟疫做殊死格斗,包括同天花、霍乱、非典、流感搏斗(当然还有癌症)
“人生天地之间”,即人生于“生老病死”这个大框架之内。尽管最后的胜利永远是死神,但医学的成就是赫然在目的。人的平均寿命从30岁提高到了今天的70多岁。
图片为木刻,描绘了中世纪的骑士抗击死神的场面。上面有只乌鸦,这是有关死亡的符号。墓地同乌鸦合在一起是个句子。
“人生天地之间”,理应对“最高的善”顶礼膜拜,对太阳神双膝下跪。
若是我把太阳神供奉在我的小书房,是我的宇宙宗教感的恰当表征。
这是我的智信,不是迷信。
我所理解的太阳神远比原始部落崇拜的太阳神要高出三个层次,理智的层次。
下面我还想列举两条神圣的食物链接:
鹰→蛇→蛙→昆虫→蘑菇→木头碎屑→阳光→太阳神
可见,蛙以昆虫(比如蚊虫)为食是天经地义。
人若吃蛙则是恶的行为。今天的人以野生动物(比如蛇)为食却是恶,是病态的物欲膨胀,打乱、毁坏了造物主部署的神圣的生态平衡。
人→牛羊→青草→阳光→太阳神
可见,自然界的一切食物链接最后都通神明。食物链上有神性。——这是泛神论。它是智信,不是迷信。
“人生天地之间”最需要智信的宗教,而不是迷信的宗教。我们更要拒绝“个人崇拜”和“个人迷信”。
佛教哲学教义主张素食,反对杀生,是对上述食物链接的批判,这使我惊讶!这里有佛教的大仁慈、大慈悲心,深为我所推崇。
关于太阳神,若是从整个宇宙范围来看,毕竟是小神。最大、最高的神是宇宙—神或上帝—宇宙(Universe-God; God-Universe)。
大管小,高支配低,这样才有宇宙的秩序井然,或井然有序。(Universe-Order)
印度神话便有最高的神管理较小点的神。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宇宙那双手。的确,从宇宙广袤、无穷范围去看,去观照,去审视,只有事件按照自然规律必然发生,而没有什么“善恶”价值判断。即便在某个陨落、被毁的星球上充满着多样性的生物。
宇宙那双手是宇宙双重人格的体现和披露。
古代文明之初地中海腓尼基人创造了生育神和战争神。前者为“善”,为建设世界的力量;后者为“恶”,为破坏世界的力量。
图33 古代腓尼基人把生育神和战争神合而为一(一个为正面,另一个为反面)成为一个统一的神来掌管、支配世界。
非常哲学。
腓尼基人把这两者(创造和破坏)合而为一(一个为正面,另一个是反面),构成统一的神,掌管、统治、支配世界。——这种观念,这种做法是很哲学味的。
古埃及人的生育(或丰收)神和战争神也是合而为一的。其头为狮子,身躯和四肢为人。
它具有双重人格:建设和破坏。
在我们人性的结构里不是也有善恶并存吗?人生天地之间正是被这个矛盾的框架紧紧框住了,动弹不得。
人的里里外外都被这矛盾着的两种力肢解着,支配着,又统一着。——人一直就在这种尴尬的根本处境中挣扎度日,直到死神来最后解救、解脱和解放我们。
所以死亡又是一件大好事。死才是一了百了,是最终的解放。
人活着,“生天地之间”,就是一个“累”字。“累”,不是日常生活层面上的“累”,比如你起早贪黑、做饭洗衣、照顾孩子、喂猪、下地除草……
我所说的“累”是精神、灵魂挣扎的“累”,属于哲学、形而上层面的“累”。
古印度神话中的“卡利”也是创造神和毁灭神的统一,是两性(雌雄)同体。
在东西方人类文明初露曙光的日子,为了解释世界上为什么同时并存着善恶、正义和邪恶、和平与战争,许多古老民族才杜撰出了善恶合而为一的神。
不过今天氢弹的威力是广岛原子弹的千倍万倍。如果古腓尼基人、古埃及人和古印度人知道核武器的破坏力,他们还会把战神同生育神(创造性)组成一个统一体吗?
19世纪有位德国哲学家站出来总结、概括这一普遍世界现象,提出这个命题:“Die Lust der Zerstroerung ist auch eine schaffende Lust! ”(破坏的快乐即创造的快乐)
这大概是宇宙基因的结构或构成吧。它遗传给了人。——归根到底,这是上帝基因的结构。
人是小我,上帝是大我。
当上帝大自然在创造的时候,它也在毁灭。在人看来,这是很荒诞、很怪异的行为。但这是大自然上帝的一贯作风和所作所为。就说地球上的火山、地震和台风吧,在破坏的背后,也有创造的一面。汶川地震后的一个来月,我经常失眠,夜不能寐,想起宇宙—上帝(Universe-God)的那双怪手,和它的双重人格,通过基因,也遗传给了人,于是人也有了双重人格,我的内心的悲痛才得到了缓解。——这是根本的缓解,因为是哲学的缓解。
许多年,曹丕(187—226)这两句千古绝唱于我一直是种诗化哲学的安慰:“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高天厚地一诗囚”最服帖诗化哲学的慰藉和宽解。
在今天21世纪欲壑难填、重占有的时代,谁说哲学和诗没有用处呢?
哲学具有根本解脱的用处。
我观察过两岁小孩搭积木。在搭的过程中,他(她)沉醉,全身心地投入。搭好了,他(她)兴奋异常,如醉如狂地拍手。然后就是用小手一推,积木哗啦一声坍塌,小孩又是跳来又是叫,同样兴奋、快乐。
前后两种方向相反的快乐,令我惊讶!这是人性、人脑或基因结构决定了的。创造和破坏都让人脑兴奋,刺激,特爽。
这种现象叫我久久坠入了沉思。“人生天地之间”,我偏爱这种性质的思考。
我回想起我的初中时代。国庆节,别人游行。我躲在树背后用皮弹弓打纸灯笼。我听到“扑哧”一声,灯笼被毁,真是兴奋异常,特过瘾。今天我才明白,这是人性中破坏带来的快乐。
我看过一部“二战”纪录片。德军进攻法国乡村。一名18岁的德国兵路过一栋农舍,他拔出一颗手榴弹,扔进农舍窗口。当他听到一声爆炸,内心特激动、兴奋。——这是他孩童时期推倒积木或捣毁沙滩一栋小泥屋的兴奋、快感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在德国兵的身上,有男性荷尔蒙的破坏本能在涌动。
我们每个人一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便笼罩在战火的威胁之下。过去是冷兵器,是城堡;今天是机枪、导弹、核武器。战争的原因,除了政治、经济、社会、民族、宗教冲突等之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我指的是战争的生物学(人脑)根源和基础。在人脑里估计有个攻击本能构件。那是个破坏会带来快乐的解剖部位。
宇宙那双手的双重结构把基因遗传给了人类。——只是我的哲学推测。
地球上的水不是也有双重性格、两副面孔吗?灌溉农田是善,洪水席卷一切是恶。
自有人类以来,自人生天地之间那天起,人类文明之旅这辆车便安放在两个矛盾、对抗和互不相容的轮子上:左轮是建设,右轮是破坏。
我们(你我他或她)都乘坐在这辆车上完成各自的人生之旅,且无一例外。
大自然上帝(天与地)创造了生物的多样性(人仅仅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却用种种苦难和折磨(火山、地震、洪水、干旱、酷暑、严寒和疾病的痛苦……)去砥砺他们。
苦难和煎熬是与生俱来的。这便是杜牧所体验到的人生天地之间的真实状况:“假如三万六千日,半是悲哀半是愁。”
这是个永远无法改变的大框架,也是大牢狱的厚墙。
上帝大自然创造生物时同时用了一经一纬两根线来编织:经线为苦难,纬线为欢乐。
经线密集,纬线稀疏。
这是个根本的、形而上(哲学)的规定,造物主的规定(或框架),我们每个人都被一次性地镶嵌其中。——这才是人生天地之间的命中注定。
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从苦难走向欢乐”,从黑夜走向黎明。——这正是贝多芬音乐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
汶川大地震后的一个多月,为了安慰自己,为了灵魂的奋拔,我只有回到贝多芬身边,从他那里得到力量。贝多芬是音响诗人兼音响哲人。(他的钢琴协奏曲和小提琴协奏曲便是最过硬的证明。)他用极其敏感的心,时时处处意识、体验到了人生天地之间好像是在坐大牢。他自己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死囚)。他只有用音响哲理诗去冲决人生世界牢狱的厚重墙。他给自己的定位是“高天厚地一诗囚”。这定位或自画像是哲学的,不仅准确,而且深刻。
德文有个术语:“音响诗哲”(Ton Dichter-Philosoph)。贝多芬是当之无愧的。
他这一生只有用作曲去越狱逃跑,获得暂时的自由、解脱。
每写完一部作品便是越狱成功,暂时松了一口气,来到自由的蓝天底下。不久又被捕获,重新投入“高天厚地”的大牢,于是又要奋拔,精神抖擞,走向钢琴,拿出五线谱纸……
这正是贝多芬——“高天厚地一诗囚”的形象。
这是他生于天地间的一种独特生存方式,是内忧外患逼出来的。太多的挤压和苦难玉成了贝多芬。此处的“芬”为“愤”。应把德文翻成中文“倍多愤”或“悲多愤”才算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