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小说
想要找到一种忠实于这种思想的语言是极为困难的。任何纯粹的反思性话语都会冒着把外界经验引入到内在性维度的风险:反思往往是不可抗拒地把它遣返到意识的一侧,并把它发展为对生活的描述,即,把“外界”描述为身体和空间的经验、意志的界限和他者无法抹掉的在场。小说的词汇同样危险:由于其形象的厚度,有时仅借助于最中性的或最轻率的角色的透明度,它会冒险将现成的意义记录下来,这些意义以一种想象的外界形式,把古老的内在性结构重新缝合在一起。
因此,反思性语言有改变的必要性。它不必指向任何内在的确认——无需指向一种中心的,坚定不移的可靠性——而是指向一种外部的边界,它必须在这个边界不断地满足自己。当语言到达自己的边缘,它所发现的不是一种与自己相互矛盾的确定性,而是要把它抹掉的虚空。它必须进入虚空,并同意在隆隆声中,在对它的所言的直接否定中,在沉默中解散——这种沉默并非秘密的近亲,而是一种纯粹的外部,在此,词在无限拆解。这就是布朗肖的语言不会运用辩证否定的原因。辨证的否定把被否定之物带入心灵令人苦恼的内在性中。像布朗肖一样,否定自己的话语就意味着把它无休止地抛到自己的外界,在任何时刻不仅剥夺它已经说过的话,而且剥夺它说话的能力。它将身处原地,落后于人,为了获得自由重新开始——这个开始是一个纯粹起源,因为它唯一的原则就是自己和虚空;但这也是重新开始,因为使虚空解脱的是把自己掏空的往昔的语言。没有反思,只有遗忘;没有矛盾,只有抹擦性的争论;没有和解,只有不断的低吟;没有对自身整体进行艰难征服的心智,只有无穷无尽的外界的侵蚀;没有最终使自己真相大白的真理,只有始终已经开始的语言的溪流和伤悲。“没有讲话,只有低语,颤动,绝非沉默,绝非虚空的深渊;在我可及的范围内,虚空的充盈,这无法使其沉默的东西,占据了所有的空间,这不受干扰的,不间断的,一种颤抖和已经开始的低语,不是低语而是讲话,不仅仅是任何的讲话,鲜明的讲话,精确的讲话。”
这种对称的转换是小说的语言所要求的。它不再是一种毫不疲倦的制造形象并让它们发光的力量。确切地说,是这样一种力量:把它们拆开,减轻它们的超载,给它们灌输内部的透明性,这种透明性能够渐渐地点亮它们,直到它们爆裂,碎散在无法想象的光亮之中。布朗肖的小说不是形象本身,而是它们的转换、错位和中性的缝隙。它们是精确的;它们勾勒出的唯一画像存在于日常生活和匿名者的灰色调子中。当奇迹赶上形象时,奇迹永远不在形象自身中而是在包围着形象的虚空中、在形象被安置于其中的无根的、没有基础的空间中。假象永远不在事物或人群中,而是处在介于二者之间的不可能的逼真中——这不可能的逼真也遭遇了最遥远事物的临近,和处在我们最中间部位的绝对掩饰。因此,小说不在于展示不可见,而是在于展示可见物的不可见性的不可见程度。因而,它与空间有一种意义深远的关系;以这样的方式被理解,空间对小说而言如同否定对反思而言(然而辨证的否定是与时间的寓言捆绑在一起的)。毫无疑问,这就是房子,走廊,门和房间在布朗肖几乎所有的叙述中扮演的角色:无固定位置的场所,令人怦然心动的开端,封闭的被禁入的但又被暴露给风的空间,走廊上的诸多房门呈扇形展开,房门为难堪的遭遇者敞开,并在他们之间设置了鸿沟,声音无法穿过房门,房门甚至裹住了叫喊;走廊通向更多的走廊,在此,夜晚越过了睡眠,应和着说话者的窒息声,病人的咳嗽,濒死者的临终喉鸣,决绝的自杀者的喘息;一个狭长的房间,像隧道一样,在里面路径和距离——遗忘的路径,等待的距离——接近彼此,又不断地分开。
因而,反思性的耐性总是指向自己之外,而小说则在虚空中取消了自身,并且也取消了它的形式。而耐性和小说,交叉形成了一种话语,当它出现时,没有结局和形象,没有真理和戏剧,没有证据,没有面具,没有确定,摆脱了中心,没有任何本土的束缚;话语将自己的空间组成一个外界,话语向外界讲话,向外界之外界讲话。话语,作为外界的讲话——它的词语欢迎它致辞的外界——有着开放的评论:重复着在外界的持续低语。但是,话语,是一种讲话,即处在它所说的东西的外界的讲话,它是持续不断地对此的接近:那绝对脆弱之光从未接收到语言。毫无疑问,这一单一的话语存在模式——一种向毁灭和起源的充满歧义的空洞性的回归——定义了布朗肖的“小说”、“叙事”和“评论”的共同基础。话语停止追随自我内在化的思想,并向语言的存在说话,将思想交还给外界,从这一刻开始,话语变成了对经验、遭遇和不大可能的符号——关于所有语言外界的语言,关于词语隐匿一面的讲话——的小心翼翼的叙述。而且,它开始关注在语言中有什么东西已经存在,已经被说过,被留下烙印,被显示——不是倾听语言中被清晰明白地说出了什么,而是倾听词语间循环的虚空,倾听永远在拆开它的低语;一种关于所有语言的非话语的话语;有话语出现在隐匿空间中的小说。这就是为什么“小说”、“叙事”和“评论”间的区别在布朗肖的论述中不断地被弱化的原因。直到在《被遗忘的等待》中,只有语言被允许讲话——它不是任何人的所属物,既非小说也非反思,既非尚未说出的,也非已然说出的,相反,它是“在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固定的开放的广阔地带,和处在潜伏状态中的事物的滞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