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学丛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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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缘起:何其芳的《岁暮怀人》所怀何人

1990年底在香港,于书店购得一本《诗人朱湘怀念集》。此书由台湾著名现代文学史料学家秦贤次和王宏志两位先生合编,1990年6月志文出版社初版,为“新潮文库”之十三。书中,选了梁实秋、苏雪林、赵景深、罗念生、罗皑岚、柳无忌、徐霞村、余文伟、周楞伽、曹葆华等人以及朱湘后代悼念追怀朱湘的文章与诗作21篇,另有秦贤次撰《孤高的沉江诗人——朱湘》,王宏志撰《朱湘年表》、《朱湘著译书目》、《朱湘研究资料索引》,书前有痖弦作序《消除朱湘研究的盲点》,书后有秦贤次撰《编辑后记》。朱湘研究资料,所选精严,弥足珍贵,年表索引,亦颇完备,可谓了解和研究朱湘的一本宝贵的资料书。

但当时也感到书中有误讹。如在悼念诗文中,收入了何其芳的《岁暮怀人》其一、其二两首诗,列为对朱湘的“悼诗”。我素爱何其芳的这两首诗。从未感到它们与朱湘之死有什么关系。于是想再弄个清楚。这样,回京后,就进行查证,系统地翻阅了刊登此两首诗的《北平晨报·学园》附刊《诗与批评》。

《岁暮怀人》两首诗,原载1934年1月1日《北平晨报·学园》的《诗与批评》第10号。查该期副刊,整版无悼念朱湘专辑的字样,全期发表共四篇文字:第一篇是曹葆华(署名葆华)的诗《听说你走了》,确系为悼念朱湘而作,诗前有小序:“朋友朱湘,生不容于俗,死亦少人称述。作此诗记之。”第二首为慈侠如的《悼朱湘》一诗,第三篇即为何其芳的《岁暮怀人》其一、其二两首诗,第四篇为曹葆华译瑞恰慈的《诗的经验》。因为前两首为悼念朱湘的诗,《诗人朱湘怀念集》的编者,就把同期刊登的何其芳的“怀人”误为怀念朱湘之作,这实是一个误解。

何其芳与朱湘向无甚往来。从内容上来看,写于朱湘死后的《岁暮怀人》(其二)所怀者,为他曾在北方住过,后病殁于南方的友人。诗中有云:“长久隐遁在病里/还怀念你北方的旧居吗。”朱湘留美归来后,只为求职,偶路经北京,更多时日,一直在安徽、上海执教和卖文为生,行藏与何诗所叙不符;更主要的是,朱湘在上海往南京的“吉和”号江轮投水自杀,时间是1933年12月5日凌晨。而何其芳的诗《岁暮怀人》二首,初发表时未注写作时间,收入《汉园集》(1936)时,分别注有写作时间,(其一)末署“十二月三日”,(其二)末署“十二月七日”,从所署时间看,何其芳《岁暮怀人》(其一)写作时间在前,朱湘投水自杀在后,可说与朱湘风马牛不相及,《岁暮怀人》(其二),虽写于朱湘投水之后二日,但所怀者已如前述,为怀江南一病中友人而作,也与朱湘无关。

关于《岁暮怀人》(其一),据何其芳的挚友,诗人方敬后来说,这是诗人怀念他小学时的一位老师:“祝世德就是那个小学教员的名字。他很有一点浪漫的派头,高谈阔论,落落大方,善以新文学来吸引和感染人。他先在《语丝》上发表过讽刺小品文,然后又在有些杂志上登过一些诗,后来还出过自己的诗集《影像集》、《垦殖集》。他也做过诗歌评论工作,出过一本诗歌评论集,其中有一篇谈何其芳早期习作《夜行歌》。他写诗和其芳写诗都曾受当时比较流行的‘新月’诗派的影响,但是他们二人的气质、格调、境界可不相同。无论内容或形式,都有刚柔之分,粗细之别。前者恣肆狂放,似要脱缰的野马,后者柔美精致,静如处子。祝世德有对郭沫若的《女神》之热,对丁玲女士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之狂,对法国浪漫主义戏剧家罗斯当的浪漫喜剧《西哈罗》之谜。而何其芳却喜欢冰心女士的清丽,闻一多的精练,泰戈尔的灵秀和安徒生的优美。他们在文学和文学写作上其实是迥然异趣,而且往后在美学观点和艺术修养上差别越来越大。1933年12月3日其芳写的《岁暮怀人》(一)所怀的不是别人,就是祝世德。”(方敬:《最早的新文学朋友》,《何其芳散记》,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

另一种说法是:“在万县中学,从外地来的青年教师祝世德打破了沉闷的空气,给学生们讲新文学,介绍新文学书刊,提倡学生写白话文。何其芳才有条件也有机会接受白话文和接触新文学。他和同学始从故纸堆中解放出来,尝到了新的精神食粮。何其芳后来颇怀念祝世德这个给他带来新文学的信使,1933年12月3日写的《岁暮怀人》中他抒发了对这位师长的怀念。”(蒋勤国:《何其芳传略》,《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2期)

1926年,何其芳16岁,入万县第一高小(前称“太白书院”),同年秋,考入万县中学。在高小时间不到一年。在万县中学读书时间近二年。何其芳自述他早期的诗作,也自中学开始。说祝世德为他中学的教师,似较为合理。但方敬为何其芳中学时好友,记忆当不会错讹。两种说法,小有差异,可暂存疑,然何其芳所怀之人,指的祝世德,则是一致的。

《岁暮怀人》(其一)中,有这样的诗句:“我曾经在地图上/寻找你居住的僻小的县邑,/猜想是青石的街道,/低的土墙瓦屋,/一圈古城尚未撤毁,/你乃以宏大的声音/与人恣意谈笑,/但沉默地不休止地挥着斧/雕琢着自己的理想。”诗中所描绘的所怀者生活于万县的环境和他的性格与音容,可与上面的方敬先生的说明互为印证。

《诗人朱湘怀念集》一书的这一错讹,是因为编者没有查看《诗与批评》原刊的缘故。但是得感谢这一错讹。在纠正这一错讹中,我得以看到此副刊的全貌,了解了它在新诗发展史上的价值,引起了我翻阅全部《诗与批评》并抄录整理其总目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