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主老庄
历来谈道教的人,总有不少人误持“一源分流”的观念来理解道教,以为道教和佛教等教型态相同,或说它源于黄帝、老庄、黄老、或神仙家。
其实,许多道法既不讲鬼神,也不信仰神仙。如幻化之术,便不以长生久视为宗旨;黄神越章的禁咒之术,也与成仙无关;在庄子介绍当时已广泛流行的熊经鸟申、呼吸吐纳等导引术时,神仙家更是还没有形成哩!谓道教源出于神仙家或阴阳家,殊觉牛头不对马嘴。毕竟,讲阴阳的道法,只占极少数;谈长生的道法,又未必希冀不死成仙(如大平道,就只求长寿,而不求成仙),故以“不死之探求”为道教的精神内核,或以神仙家阴阳家为其源头,都是不妥当的。
说道教源于黄帝,情况也一样。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十八说得好:“李少君之前,言神仙者不特不托之老子,并未尝托之黄帝。”道法托于黄帝所传,是西汉中期以后的事,但往往与黄老虚静之学无关。例如兵家中的阴阳家,便有《黄帝》十六篇,五行家有《黄帝阴阳》五卷,天文占验家也有《黄帝杂子气》三十三篇,杂占十八家中则有《黄帝长柳占梦》十一卷。此外,尚有讲房中术者。所谓“优游俯仰,极素女之经文;升降盈虚,尽轩皇之图艺”(见徐陵《答周处士书》),绝非导引吐纳存神练养之技。《汉书·艺文志》方伎类房中便收有《黄帝三王养阳方》一类书籍;后世道教备受甄鸾、寇谦之批评的黄赤之道、男女合气之术,其所依据的《黄书》,殆即此类黄帝图方之遗传。
可是房中术也并不全法黄帝,另有效法彭祖及容成氏等人的,各有巧妙,非出一源。《汉书·艺文志》载有《容成阴道》二十六卷,后汉冷寿光、甘始、东郭延年、封君达等即行其术者,然乃御妇人法。别有一种采补之技,则为女施于男者,见《汉武故事》,谓女神君欲以太乙之精补霍光之精气。彼此不同,其复杂可知。
再进一步说,各道法非出一源,黄老之学或老庄与各道法的关系,却连是否能成为其众源之一,都很难说。此话怎讲?
事实上我们只要去翻翻早期道教经典,例如《太平经》、《黄庭经》、《真文赤书人鸟五符》等太平、上清、灵宝道的根本经典,就会发现那里面完全看不到黄老与老庄的影子,既不征引其言说,又不同于其思想,更不曾以老庄黄老为崇拜对象。天师正一道稍有不同,以《老子》为教授之典籍,但它并不讲黄老,也不曾提到庄子。
汉人本来就不太重视庄子,故桓谭《新论·本造第一》云:“世人多云短书不可用,然论天闲莫明于圣人,庄周等虽虚诞,故当采其善,何云尽弃耶?”对庄子并不甚推崇。其《祛蔽第八》云:“庄周病剧,弟子对泣。应曰:我今死则谁先,更百年生而谁后,必不可免,何贪于须臾。”亦只做佚事来引用。马融《长笛赋》将老庄并举,云:“论记其义,协比其象,彷徨纵肆,旷养敞罔,老庄之概也”,这是指老庄之论音乐。东汉人论及庄子者,如此而已。
比较谈得上是以庄子为主,并有以发挥其思想者,只有张衡《髑髅赋》。文谓张衡出游,路上看到一个髑髅,一问之下,才知就是庄周,遂发了一番“生为役劳,死为休息”的议论。依此可见东汉人对庄子的义理,虽基本上已能掌握,但重视之程度,远在老子之下。当时引述老子不但频繁,且至迟在永平年间,老子即已被道体化,如王阜《老子圣母碑》说:“老子者,道也。乃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冥。观混合之未别,窥清浊之未分。”正一道之所以把老子视为道体、至上神,正是因为当时已有这种思想了。庄子在汉朝则无此地位,道教徒也不曾想到要利用庄子书。
到了六朝时期,孟智周作《老子义疏》和《道德玄义》、臧矜作《道德经疏》、庾承先屡讲《道德经》等,都是六朝道士继张陵父子《老子想尔》之后,进一步消化老子义理的事例。庄子学则不然。道教与庄子的关系,本来就很淡远。正一道固然只尊崇老君;上清道依《大洞真经》、《黄庭经》等立教;灵宝道奉《度人经》;三皇道则有《三皇经》。他们各造经卷、各成体系,都用不着《庄子》。(当时人连《老子》似乎也不放在眼里。故《二教论》言道士云“老经五千,最为浅略,上清三洞,乃是幽深”。《抱朴子》也说:“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注论较略耳,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承案也。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虽祖述黄老,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对其书之评价如此之低。)所以魏晋南北朝间,难得看到道士参研《庄子》的例子。而且陆修静的《三洞经书目录》,据《笑道论》载,“本无杂书诸子之书”。其后的孟法师《玉纬七部经书目》,似乎也只收了一些有关老子的书。北朝道士所编《玄都经目》,虽收了诸子书八八四卷,但《笑道篇》指出《连山》、《归藏》、《易林》、《太玄》、《金匮》、《六韬》等都不在其中,讥其所收为“八老黄白之方、陶朱变化之术、翻天倒海之符、辟兵杀息之法及药方咒厌”,则《庄子》一书亦未必即在其中。可见从目录上考察,也不能说当时道士已经重视《庄子》这本书了。
因此,综括来说,有一部分道法与神仙家有关,一部分与阴阳家有关,一部分宣称其源出于黄帝,一部分宗仰老子,此外尚有来自墨子、容成、彭祖、素女、龚子、太乙信仰、灶神信仰、神农、盘庚、尧舜等的系统,以及一些根本无法考证其渊源来历者(例如天一阴道、上圣杂子道、谷道等等)。反倒是它与黄老之学或老庄之学的关系却很淡。跟汉初黄老之学,一直不曾发展出什么关联;运用庄子学,则须迟到唐初成玄英替《庄子》作义疏之后。
一般人总以为道教是由老庄道家发展来的,或者说道教是以道家思想为其哲学内涵,由上面的分析来看,实在是极大的误解。
相反地,道教与儒家反而有极深的渊源与关系。
据《太平广记》引《神仙传》说:“张道陵本太学书生,博通五经。”不管这个记载对不对、创立天师道的张道陵是不是出身太学,太平道及天师道崛起时确与儒家关系密切。例如《太平经》中经常运用天师与其弟子问答的方式来论述义理,这种问答,并不同于孔子时代孔门师弟间的问答,而是模仿汉儒讲经时的“问难”形式,师弟间一问一答,往复辩难。
在这种形式之外,经典要阐述其义理,又常采用一种“深察名号”的方法,像《三合相通诀》中记载真人问天师:你经常写“上皇太平气且至”字样,究竟是什么意思?天师便道:你先坐着,让我为你“分解其字意”。他怎么分解呢?请看:
上为字者,一画也,中央复画一直,上行复抱一,一而上得三一,上行而不止,不复下行也,故名为上者,乃其字无复上也。反上为下,下者,一画也,亦中央复画直,下行复抱一,其行遂下,不得复上,故名为下也。夫志常欲下行者,久久最下,无复下也;比若浊者,乐下为地,故地最下,无复下也。上为字者,常上行,不得复下;比若清者,乐上行为天,又乃无上也。是故天之为法,名各各自字各自定,凡天下事皆如此矣。故圣人制法,皆象天之心意也。守一而乐上卜,卜者,问也,常乐上行而卜问不止者,大吉最上之路也。故上字一画,直上而卜。下为字者,一下而卜,卜,问也,常思念问,下行者极无下,故乐下益者不复得上也。故上常无上字者,乃言其治当日上行,合天心,复无上也。
把一个“上”字讲得如此繁复,正是汉儒之惯技,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提倡的就是这种方法。再者,《太平经》以“本文”和“章句”的关系来说明大道逐渐伪乱的历程,也是深受当时儒学气氛之感染的。一本经典,在流传过程中越传越离谱,章句解释越来越多,可是读者越看越糊涂,正与道术为天下裂的情况相同。这样的类比,显示了《太平经》的作者对儒家经学体制与传统都有深入的了解。我们看当时几部主要的道法典籍,《太平经》仿说经之体而造,《老子想尔》、《周易参同契》也依经学注解的方式来写作,便可知它与儒学的关系实非浅鲜了。
太平、正一之外的一些道术,如风角、孤虚、星算、推步灾异等,虽为太平道、正一道所反对,却也非一般巫术,而是不折不扣属于儒家的东西,本诸《京氏易》、《韩诗》、《易纬援神契》、《鲁诗》等等。正一道虽不用这些,然而其拜表、上章之仪式,乃至整个礼仪制度的建立,不从儒家来,难道黄老或老庄能提供礼制方面的参考资源吗?
也就是说,道教作为一种体制性宗教,其典章制度、组织结构是藉由儒学体系才能建立的;其术法与仪式,亦多采诸儒学;其经典及表述形式,更与儒家经学传统深具关联。
除此之外,我们还应注意它思想内涵的问题。先说戒律。戒律代表宗教团体对自己的伦理要求,道教虽然不像佛教那样,编有律藏,或律宗独立成为一宗,但其戒律也是十分严谨的。《洞玄灵宝玄门大义》解释戒律说戒有详有略,“详者,太清道本无量法门百二十九条,老君及三元品戒百八十条、观之大戒三百,太一六十戒之例是也。略者,道人三戒,录生五戒,祭酒八戒,想尔九戒,智慧上品十戒,明真科二十四戒之例”。无论三戒抑或百八十戒,细察那些戒律内涵,我们便会发现它基本上都是儒家所提倡的伦理态度,例如不欺、不盗、不贪、不淫、不妄作和忠孝友爱、温良恭俭之类。
某些道法,特别重视这些伦理内涵,不只纳入戒律中,更主张唯有完成这些伦理要求,才能长生久寿,甚或成仙。太平道就是其中之一。宋代以后,号称传晋人许逊之教而形成的忠孝净明道,以及融合儒家义理,教讲《孝经》,讲道德性命之学的全真教,也是很著名的例证。这些道法,认为积善成德才是真正的登真之路,其他一切炼丹、守庚申、服气、房中术等等,都不能保证长生久视,因为恶人是不可能成仙的。反之,只要积善行道,即使什么修炼方术都不做,也一样可以登真证道。唐末道士程紫霄就说:“不守庚申亦不疑,此心常与道相依,玉皇已自知行止,任尔三彭说是非”,三彭是人身体里面的三尸神,会在庚申日上天去报告这个人的善恶是非。许多道士碰到庚申日便守夜不睡,以免三尸上天打小报告,称为“守庚申”。这是道教中著名的方术之一。但程紫霄这首诗却说明:重视伦理生活者,对此类术法根本嗤之以鼻。中国民间有句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首诗的态度正是如此。即此是道,并无其他巧妙云云,事实上不也就是孔子说“由也,丘祷之久矣”的翻版吗?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思想问题,是汉儒易学在道教中的影响极为深远。以五行八卦,结合天干地支来解释宇宙生成变化及万事万物之关联;以五行生克休王来说明人事物相之变易,并吸收十二月消息卦之说,始于《太平经》,其后《周易参同契》又用以讲炼丹之法。以至整个象数易学都与道教脱不了干系,南北东西各宗丹法也都奠基在汉儒学易的基础上。道教与儒家的关系还不够密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