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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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道教信仰的核心

文字,既为掌握宇宙创生之理的方法,则道教一切修炼法门,就几乎都环绕着这个核心而展开。所谓:“学无此文,则九天之上不书玄名,从劳为学,道无由成。”(《上清三元玉检三元布经》卷上)注1

注1一般论者皆认为道教属于一种自然灵物崇拜的宗教体系,视一切天地自然现象,如日月山川星辰风雨草木、人体内部器官、人为世界之营造如门户等,皆有神灵主之,皆须崇拜之。其实这不是道教的真正精神所在。道教与古之巫觋不同。自张道陵以来,道教就不是祀祭鬼神而是要考召役使鬼神的。如《老子想尔注》即批判神灵附身者为“世间常伪伎”,又说:“今世间伪伎指形名道,今有服色、名字、状貌、长短、非也,悉邪伪耳”,“天之正法,不在祭祷祠也。道故禁祭祷祠,与之重罚”,“有道者不处祭祷祠之间也。”这不是自然灵物崇拜,至为明显。原始的日月星辰信仰等,到道教中皆有根本的转化,纳入一个哲学的体系中。此一体系,大致系以自然气化、气类感应及五行生克等思想所构成,故后来道教虽然也讲太一、北斗,实际上是在讲那一套哲学。这一套哲学才是道教信仰的真正内容。而在这一套哲学中,“道”无疑居于首出或核心的地位。可是道教之所谓道,与老庄又有不同,乃以“文”为道之体及道之用者。所以说文字始为道教信仰之核心。

正一部明字号《上清高上玉晨凤台曲素上经》尝云:“玄都九曲,陵层凤台,结自然凤气以成琼房。虚生八真交会之气,十折九曲,结九元正一之气,以成忧乐之辞。……凡上宫已成真人及始学为仙者,莫不备修九天凤气、玄丘真书、诵忧乐之曲也。……如是九天凤文忧乐之曲,皆九天自然之气结而成焉。灵文表界于空玄之中,经九万劫,玄都丈人受之于太空,以传太上大道君,道君传太极真人,太极真人以传……”此甚能显示天书真文的方法性意涵。这段叙述,也是许多道经共有的论叙模型。它们大体上都是先解释某些天夹文字的来历、传授经过,然后告诉学道人:欲修上真之道,唯有掌握这套神秘的文字,方能达成。而且这一神秘文字,也只能传给“宿有玉名,应为神仙,已挂名仙籍者;非人人可得;故亦不能妄传妄泄”。否则,泄露天机,必然遭到严厉的处罚。

这一神秘天生文字,乃修道人一切隐语、诀辞、画符的来源与根据。脱离了这个,可说便没有道教了。正一部明字号《上清外国外品青童内文》卷上说:“上帝玉真,及五岳上仙,皆服文而咏音,佩身而修真。学无此文,则不得游名山、制六国、却甲兵、五老之官不卫身形。为学之本,当勤行五岳。寻受此文。灵威告应,自得道真高上妙法,虽不学而仙也”,就是这个意思。

所谓服文佩身,如《灵宝无量度人经大法》卷十八说:“凡修飞仙之道及灭度之法、尸隐解化、轮转生死、有运逍遥、无拘太阴,当朱书诸天玉字、无量内音,白素佩身,随文服御”,卷二十一说道士应佩太上三天长存符及灵宝五岳真形图之类都是。此指修道者佩带天文以及由天文演化发展而来的各种文字,便可以辟邪、禳灾、召劾鬼神、登真飞仙。

这些文字,以“符”、“诀”、“咒”、“印”的型态出之。印文,当然是文字崇拜的征象,正一部聚字号《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亭神咒妙经》卷五有《神印品》,自谓其印图能“伏使万神、驱邪遣魅、收鬼治病、安国宁家。依法修行,无灾不灭,功成道备”,即属此等。

咒语,是一种神秘的天人沟通讯号。咒者,祝念也。在施行一切法术时,必须口念真言、须存想体内诸神、呼其名字。“不修此法,虽诵万遍,真神不守,终无感效”。其他一切法,大概也都要与特定的咒语相配合。如正部群字号《元始说度酆都经》就说太上神咒为“太玄紫烟,三素缠旋,九元开道,明魔真言,有佩我咒,名入金门……”等八十余字。在众生有灾时,懂得这篇神咒的人就该“悬缯幡花,转念真文,呼吸神气,佐助道士治病”。

这些咒语,可能是神的名讳,也可能就是“符”。

《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二十八说:“诸天帝玉讳,皆以赤晶之碧字刻之,秘于上清帝宫。乃诸天帝正音,不传下世。其经中之讳。乃隐名也。皆空洞自然灵章,九和十合,变化上清无量之奥,深不可详。诵之万遍,白日登真。”就是以诵念神名为修行法门。这些神名,包括天神、身中神、三界百灵之隐名。道经中,记载了无数这类神名资料。各家经派,所奉神名讳字及写法,当然颇有差异,但基本原则是一致的。《上清河图内玄经》卷上《太一秘讳》曰:“凡不受河图本源太一……皆不得行大谢。大谢请召,启告周遍。尊极灵讳内神隐名,不经师受,慎勿妄修。……遇此真讳,密识心存,动静潜咒乞愿,所求随心”,可见咒念神名的重要性。正一部既字号《上清太上元始耀光金虎凤文章宝经》则说明了这些神名秘讳都由天文隐书来,在金虎凤文之中,“皆署天魔之隐讳,亦通票百神之内名。诵其章,则千精骇动;咏其篇,万妖束形”。

天书真文也可能以符箓的型态出之。故《上清洞真天宝太洞三景宝箓》卷上云:“太微天帝君金虎玉精真符,乃太元上景自然金章之内音也。”此所以道教中用符之意,与佩真文诵神名是一样的,如正一部集字号《上清琼宫灵飞六甲箓》所说:“有其符,则隐化无方;闻其名,则上补天真;行其道,则飞虚;驾佩其文,则玉女执巾。”而佩文、念咒,其实也可能只是服符。以正一部群字号《七元召魔伏六天神咒经》为例。此书名为神咒,其实是以符为主,而以咒用符。其符如:

不就是佩文吗?这些神秘图形,实系一套文字系统,如天,写作、鬼写作、主写作、文字作等等,予以组合联结,便成一符。如:

即“太上元始敕命火急奔冲三天”几个字构成的,见《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卅四。该经卷三十八说:“天地神灵山川草木人民禽兽星宿日月,凡所有形,皆有符章之 以不治之”,可见符书之用至广。其文字大抵系变化古代篆籀及相传刻符、摹印、虫书、古文异体而来,加上聚字构形的方法,以致难予辨识,实则并无其他神妙之处。符书乃摹拟天书而来,天书“八角垂芒,精光乱眼,灵书八会,字无正形。其趣宛奥,难可寻详”(见《云笈七签》卷七引《内音玉字经》),符书也就尽力八角垂芒,形势婉曲,字无正形。故其难以辨识,并非故弄玄虚。称之为符,即有符采之意。《云笈七签》卷七《符字》及《八显》条记:

一切万物,莫不以精气为用。故二仪三景,皆以精气行乎其中,万物既有,亦以精气行乎其中也。是则五行六物,莫不有精气者也。以道之精气,布之简墨,会物之精气,以却邪伪。辅助正真,召会群灵,制御生死,保持劫运,安镇五方。然此符本于结空,太真仰写天文,分置方位,区别图象符书之异。符者通取云物星辰之势,书者别析音句铨量之旨,图者画取灵变之状。然符中有书,参冬图象;书中有图,形声并用。故有八体六文,更相发显。……此六文八体,或今字同古,或古字同今,符彩交加,共成一法,合为一用。太平部仪字号《洞玄灵宝玄门大义》认为“八体之文”皆由真文天书而出,天尊造化,具一切法,后人承用自有先后而已(见《释本文》第一)。这种讲法,可以不说明道教并不像史家或文字学家那样,看重文字演变的历史义,而是着重于文字原理的把握。

符是文字的组合,故云符采交加。这些文字,乃道之精气表见于简墨者,故又可以合会物之精物,召会五方之神灵。这时,“符”又可以理解为符合、符契。道教从张道陵创教,主张考鬼治病以来,就一直是用这种符书在召会神灵、考鬼治病。所以事实上是用文字在考召鬼神、服气治病、禳度灾厄。一切神秘法力,皆来自文字。《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三六发载发符时要念咒曰:“无文不光,无文不明,无文不立,无文不主,不所不辟,不所不禳,无所不度,无所不成”,其实已把这个秘密彻底点破了。

与符文功能类似者为上章与投简。所谓上章,系向天地鬼神上奏折,以文字申诉乞愿。《修科仪戒律钞》卷十一说:“上章辞质而不文,拙而不工,朴而不华,朴而不伪,直而不肆,辩而不烦,弱而不秽,清而不浊,真而不邪,简要而输诚,则感天地,动鬼神”,已总括了上章的要点,此法始自天师道,流传勿绝。陶弘景《登真隐诀》卷下则与符合论,称为“章符”,可见它与符书亦无甚差别。青词亦属上章之类。李肇《翰林志》云:“凡太清宫道观荐告词文,用青藤纸,朱字,谓之青词。”陆游诗有“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之句。此于后世遂成一特殊文体,明朝顾鼎臣、袁炜、李春芳、严讷、严嵩等皆擅长此体。另参吉冈义丰《道教之实态》第四章。收入《吉冈义丰著作集》,五月书房,1990年。至于投简,也是利用符字以求长生辟邪,如《三洞珠囊》卷二《投山文龙简品》云:“山居玩水,长生之方,当投简送名,拜见山文之灵。”对此,洞玄部神符类《太上洞玄灵宝投简符文要诀》举了一些口诀,如祝诵曰:“飞玄八会,结气成真,六十四字,总灵天根,开度生死,朽骨还人……”有如“右二十四字,主召九天上帝。神仙图箓,学仙道者,常以本命甲子立春之旬,青书白银木刺,记年月姓名,投于绝严之下,九年仙官到,便得成真仙”之类。文字之所以能使不死,是因为道教认为文字之创生即为宇宙创生之秘奥所在,若掌握了这始创之真文,自然就抓住了创生的秘钥,可以夺宇宙之造化。开度生死,朽骨还人,乃其中之一端耳。故又曰:“有得其法,不学自仙也”(《上清三元玉检三元布经》),不必再学其他任何法门了。

文之玄奥如此,“反毁圣文,不崇灵章”,当然就成了大罪。即使获得这个掌握世界之钥的人,也该注意:“有得明科之身,不得妄与常学谈说经文,评论玄古,意通至真”,“妄示世人,殃及七祖”(《太真玉帝四极明科经·卷一》),同时并应谨慎:“有此文者,不得妄令女人及异己坐起其上”(卷四)。

要修真道,则应写经。鼓励写经,是道教的特色,对佛教影响也极大。日人中村元《东方民族的思维方法》第二篇第十章曾比较佛教在中国与在印度之不同,认为中国佛教之重视写经、刻经,超过任何国家,当然也胜于印度。这个风气,当系道教影响所致。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尝论证天师道与书法艺术的关系,知南北朝最擅长书法的世家,都是奉道世家。他们的书法好,大半即由于常写道经。如《云笈七签》卷一百七陶翊《华阳隐居先生起录》说:“(隐居先生)祖隆,好学读书善写。父真宝,善稿隶,家贫以写经为业。”可见陶弘景家世即善书、常写道经。故陶撰《真诰》,搜辑杨羲、许谧、许翙之手迹,也特别谈到他们的书法,卷十九:“三君手迹,杨君书最工,不今不古,能大能细。大较虽祖效郗法,笔力规矩并于二王。……掾书乃是学杨。而字体劲利,偏善写经。……长史章草乃能,而正书古拙,符又不巧,故不写经也。”他所提到的郗愔,也是擅长写经的书家。《太平御览》卷六六六引《太平经》云:“郗愔性尚道法,密自遵行,善隶书,与右军相埒,自起写道经,将盈百卷。”写经促进中国书法艺术的发展,自是无可置疑的了。见《陈寅恪先生全集》上册,里仁书局版,第365—403页。但道教徒为何如此勤于写经?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特别看重经文吗?太平部仪字号《洞玄灵宝三洞奉道科戒营始》卷二《写经品》曰:

经者,圣人垂教,叙录流通,劝化诸天,出生众圣因经悟道,因悟成真,开度五亿天人,教化三千国土,作登真之径路、为出世之因缘。万古常行,三清永式。结飞玄之气,散太紫之章,或凤篆龙书、琼文宝箓,字方一丈,八角垂芒,文成十部三乘奥旨藏诸云帙,闭以霞扁。使三洞分门,四辅殊统,实天人之良药,为生死之法桥。使众生普超五浊之津,俱登六度之岸者也。凡有十二相以造真经:一者,金简刻文。二者,银板篆字。三者,平石镌书。四者,木上作字。五者,素书。六者,漆书。七者,金字。八者,银字。九者,竹简。十者,壁书。十一者,纸书。十二者,叶书。或古或今、或篆或隶、或取天书玉字、或象云气金章。八体六书,从心所欲。复以总别二门,遍生归向。总者尽三洞宝藏、穷四辅玄文、具上十二相,总写流通。别者,或一字一句或卷或帙,随我本心,广写供养。书写精妙、纸墨鲜明,装潢绦轴,函笥藏举,烧香礼拜,永劫供养,得礼无量,不可思议。

经文是“登真之径路,出世之因缘”,是“生死之法桥”,所以必须刻文或书写之。洞玄部戒律类所收朱法满《要修科仪戒律钞》卷二云:“法桥既架,福岸可登,抄写书治,于斯见矣。《本际经》云:若复有人,纸墨缣素、刻玉镌金,抄写素治,装褫绦轴,流通读诵,宣布未闻,当知其人已入道分”,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我们要特别注意这所谓“径路”、“法桥”所具有的方法性意涵。这与其他宗教把经典之神圣性建立在“神谕”上,实有本质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