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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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道与道家

章太炎说得很对,“道之名,于古通为德行道艺,于今专为老聃之徒”。古代“道”字亦是达名通称,非专指某人某艺为道,而是凡一切合理可行者皆可名之为道。

道,最一般的讲法,可以《释名·释道》的解释来看:“道,路道,蹈也。路,露也。言人所践蹈而露见也。”俗语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地面因人践踏行走而渐渐形成道路,所以“道”的基本意思就是人所行走的通路。道的解释,当然可以有异说。如白川静《中国古代文化》第六章第三节,便认为道术士之所以喜欢称自己的方术为道,正是因为道字本身就有术法的意义。道字,象人提首走路;首是异族人头,因与外族沟通之道路充满了邪灵,只有将异族当做牺牲,才能安全地通行。他的讲注很有趣,我们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秦汉间人使用道字,可能最一般的意义仍只是道路行走。这些路,只要合理、走得通,就会有人走,人人各道其所道。且人也总是循着道路在走的,很少人会专门捡没有路的地方走。因此,道又有条理之意,如《管子·君臣》云“顺理而不失之谓道”,《韩非子·解老》云“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均是此意。

在这种意义下,道皆泛称,如“先王之道”、“仁义之道”、“王道荡荡”、“天不变,道亦不变”之类,上面须加限定词才能确定其为何种道。人人都可称自己的理论或理想为道,如“吾道不孤”、“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种自己坚持的理想与道理,若持以教导他人,即是“导”,手持道理导人入于某种道路也。若叙说讲述之,也称为道,成为动词,如《庄子·天下篇》:“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此处的道字,即谓叙说某种道理。倘若以某种道理教育后生,便可称为道教,如《牟子理惑论》云:“孔子以五经为道教,可拱而诵、履而行。”

此道之古义也,泛指道理,本不专指某家某氏。但为什么后来只有道家被称为道家,独专此道字,犹如古代“朕”为我之通称,后来却成了帝王专用的称谓那样,使道由达名变成了私名呢?一般人总以为那是由于道家喜好讲道的缘故,其实不然。因各家莫不自称其道理为道,且也都称其道理具有形上学的内容,可以推原于天道,包括《孙子兵法》都是如此。所以道由达名渐成道家专指,其间有一发展之过程,不能不予以注意。

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庄子·天下篇》。该篇说:“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道术是无所不在的,圣王神明皆有道术,这是符合古义的讲法。但庄子却因此而说他们的道术是一源的。这一点非常重要。道本一原,后来分裂了,各人各以其才性之所需与所近,采撷道之一端,成为自己的道,故形成百家争鸣之现象,人人各道其所道。这个讲法,其实乃是他对先秦诸子百家起之现象的一种解释,但他把道分成两类,一为本原之道、一为各家之道(如庄子云:“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攻,其道不怒,其道大殽”,此道即指墨道,乃从本原之道中分裂而来者)。各家之道均是割裂不完整的,但因其本出于一原,故内部又有可以相通之处。只有统合会通这些割裂不完整的道,才能重新恢复原初大道的完整性。以庄子的角度看,先秦各家哲学,都仍只陷在“道术为天下裂”的境地,各道其道;只有老聃和他这一派的讲法,最能博摄诸家、会通为一,故能符合或重返原初道的整全状态。因此,在各家都谈道论道、各道其道之际,这一家因自认其所讲之道才是根本的、整合的、原初的,与其他各家之道不在同一层次,才使后人特称此一家为“道家”。

道家之名,至迟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已经有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谓:“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有不省耳”,就与庄子的思想甚为肖似。他认为儒墨诸家皆自走其道路,这些道路各有利弊,但总归是要合一的,能合之者厥惟道家:“道家,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故能会通合一,达到最完美的境界。这就是因道家对其道有特殊的解释与强调,故特称为道家。这个道理,论哲学史者多不能了解,因此,对司马谈这段话产生了两种疑问和误解:一是认为道家若出现于儒墨诸家之前,怎能采撮儒墨名法呢?由此可见老子出现之时代甚晚,应在名墨诸家之后。另一种人则认为:司马谈这儿所讲的,其实乃是《吕氏春秋》、《淮南子》一类杂家之学。盖唯有杂家才能采撮儒墨名法,而且《淮南》、《吕氏》亦都以道德为归,益可见此处所讲的道家非先秦之老庄,实乃汉初之杂家。以上两种讲法,大约都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