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美学范畴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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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嘱我作序,我想单就中国绘画美学的主要特点,扼要谈谈书中言而未尽之意。

以我之见,重内美乃是中国绘画美学最重要的特点。

重内美是在内外美的和谐统一中侧重于内美。中国绘画美学的重内美观不是以一派一说的形态出现的,它广渗在绘画的各种理论之中,从本书论述的诸范畴的各种关系及其发展趋势可见其一斑。例如:

由单一范畴组成的形神、骨肉、不似之似,这些范畴都是要求在形神兼备中重神;

笔墨与气韵、笔墨与意境、笔墨与情趣,这些范畴在表里相随的关系中重气韵,重意境,重情趣;

伪(饰)与自然、健拔与含蓄的对立关系中重自然、重含蓄;

画格与人品两个范畴的相互关系中重人品;

主体与客体两个范畴的对立统一关系中重主体;等等。

这些范畴的不同的特定联系都表明重内美。

重内美观是如何形成的,探其源使我们颇感兴趣。看来它的形成主要受中国哲学的影响。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最重要的是儒道两家。先秦时期儒道两家处于对立状态,魏晋玄学兴起,儒道开始融合,并吸收佛理及其思维方法,宋代以后尤甚。中国绘画美学先后接受了儒道思想,摄取了有关的佛理,三家兼收并蓄。许多文人画家既有儒道思想,也接受禅理。中国绘画美学中的重内美观,则受中国哲学中以道为体思想的极大影响。

道家言宇宙的本根,是谓天道论,无为任自然是其道的核心思想。老庄也讲人道,他们的人道论从天道论直接推衍而来,两者无实质区别。孔孟宣扬人道,以仁义为其道的核心思想。孔孟也讲天,从天那里寻求人道的依据,将天道纳入人道之中。儒道两家的道说虽异,然而都认为道是至高至上的,是万事万物之母。中国画论中以艺载道,以道为体的思想,不正是中国这一哲学思想的反映吗!

以艺载道,儒家是正面提出的,孔子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绘事后素”(《论语·八佾》)之类的言论直接收进画论。道家对于道与艺的看法,一方面认为艺害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老子》十二章),主张“灭文章,散五采”(《庄子·胠箧》),同时又讲道泛在一切,“凡物或成或毁,复通为一”(《庄子·齐物论》),“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虽说艺伤道,还是以道为体,以艺为用;虽说得意忘言、忘象,仍然承认言、象是道的表达工具和明道的途径,经过言、象才能通往道。深受道家思想影响的南朝画家宗炳,为山水画立论云:“山水质有而趣灵”,“山水以形媚道”。他把山川看做道的折光返影,要求画家不停留在“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画山水序》)的描绘上。有质有神的山川,还蕴涵着万物之奥的道,这是画家理应追求的。

儒道两家不仅崇道,而且崇大化。神化论也是中国哲学思想的一个特点。画论中重气韵与此有关。宇宙人生乃是生生不已的大流,“阴阳不测之谓神”(《周易·传》)。一般认为神化是道的功能妙用,张载认为神化是道之性。或说道生气,或说道即气,总之阴阳二气的浮沉、聚散、伸屈、进退的变易,主宰着宇宙事物的层出不穷,创新不已。画家要纵浪于大化之中,“穷神变,测幽微”(《历代名画记》)。山水、草木、烟云自然万物有了变化才生动丰富,否则即为无生机的死物。气的变化有常,有韵律,故气与韵与生动联用,形成气韵生动。气韵生动,不仅指传一人一物之神,而且贯注于整个作品之中,气脉起伏不断,元气淋漓,如郑板桥所说“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总需一块元气团结而成”。因此,以形写神论和意境论虽与气韵生动论关联紧密,皆不能代替气韵生动论。气韵生动始终是中国绘画审美标准中的一个重要范畴。

艺体道,也必然体性。儒家说人性出于天,道家说性是一物之所以得于道者,两派皆以道为性的本源。性是人与道、艺与道的中介。性包括心(知、思维)、情、趣、意(意志)以及个性、气质等。画论谈主客体关系所言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妙造自然”;谈师承要旨所言的“师古人之心,不蹈古人之迹”;谈绘画特质所言的“写心”、“寄兴”,都是强调主体,强调性。重意境,重气韵,重情趣,也都与重性有关。

由于儒道两家对性的内涵解释不同,艺体性的内容也随之相异。儒家眼中的性是体现仁义的君子之风,大丈夫气概;道家所谓的性是性命之情(情是真的意思),任性命之情即任自然。儒道两家论性的见解都为中国绘画美学所容纳。画论中常言的人品决定画品,画如其人,就是以儒家释性的观点论艺。汉唐盛行的功臣图像,宋元流行的四君子图,即为此类作品。欣赏山水画的要求也如是,如郭熙所云:“看山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林泉高致·山水训》)六朝时期表现越名教任自然的“竹林七贤图”,五代北宋董源、巨然派的画风皆属此类。

围绕着重性说产生了养性的理论。养性才能悟道,才能出好画。儒道两家在养性上都主张虚静、养气、体知。道家养性的最主要之点是要做到“解衣盘礴”,超于物外,摆脱世俗杂念,持守至静至虚的心境,方与道同体,与化俱往,与天为一。这种外物外世的养性实不可取,然而舒和虚静的精神确是创作的最佳心理状态,难怪“解衣盘礴”说成为中国画论中标示创作心理的一个重要范畴,影响是那么大。儒家的养性讲天人合一,主张积极有为,跟道家的无为不同。孟子养浩然之气,是在静穆理气中内省,复人性之初。人之初,性本善,与至善的天道相通,即天人合一。仅仅如此是不够的,人性复初之后还需扩之充之,发展善端,这就有赖于后天的修养了。董其昌认为画家得气韵,一半靠生知,一半靠后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的是增长学问,开阔心胸,变化气质,其中包含养性之道。

与性密切相关的是情。画论常把性情联系在一起,说作画抒发性情。儒家认为情是性的根本,孟子讲人性之端的恻隐之心、善恶之心、辞让之心,都属于情。情发要有节有度,应发则发,不应发则不发。道家也不否认人性中有情。庄子的“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是说“物物而不物于物”,情由物引起,人若洞察并了悟到世间的变迁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就不会为物所役,用不着或喜或悲,于是摆脱了情的束缚。晋代玄学家王弼及宋代理学家二程等,他们综合儒道思想,认为情发是性的自然,但强调以情从理从道,不累于情。画论的重内美观吸收了儒道两家所说的情是性的一部分观点,从中引申为重性必重情,从南朝王微的“画之情”到清代恽格的“摄情”;吸收了触物为情,发展为抒情与写景相统一,要求创作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的意境美;吸收了情从理从道,不仅物我融合,“予脱胎于山川,山川脱胎于予”(石涛),且应追求“言象之外”(宗炳),“象外之趣”(恽格)。象外成为意境的最高层次。

可见,重内美观就是由道、艺、性、情、气韵、笔墨、景(造化)这些范畴的相互关系中揭示出来的。这些范畴的相互关系及其运动趋势形成了中国绘画美学的体系;道——性——艺——造化,就是这一体系的骨干。几千年来,这些范畴的内涵已经发生许多变化,不管这些范畴的内涵是怎样的不断变化发展,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却像某种模式延续下来。这样的事实对我们如何批判继承中国传统绘画美学很值得深思。今日的画家不再以无为或仁义为道,可是他们仍然以画表现新的人生哲理,以画的意蕴精深为最高的艺术理想;今日的画家不再效法文人雅士的清高绝俗的情趣,但他们仍然要求在画中见人品,见情趣,见气韵。从这一意义上看,重内美观依然是今日的中国绘画美学的特色。

中国绘画理论既是讲求合内外美中重内美,故外美(形式美)亦十分考究。

立意新的构图须配之好的笔墨色,然而构图和笔墨色皆为形、神,情而用,取意气所到,从有限伸向无限,这是中国绘画形式的内在目的。中国绘画形式的审美特色是从形式如何求达内容中表现出来的,归纳其最主要之点,不外气韵生动、虚实疏密和浓淡干湿之法。

气韵生动不仅与绘画内容有关,也与绘画形式有关。

中国画构图是在气韵中求变化节奏,求和谐,求整体感。没有画内外气的承接连贯以及势的动向转折的和谐统一,构图就会形碎气散,枯板乏味。黄庭坚所言“行布无韵”,董其昌所言几个大分合“要以取势为主”,潘天寿所言“气要盛,势要旺”,都是谈气韵与构图的关系。

用笔运墨也以养气为先,求得苍润的气韵。笔、墨、色三者须达到高度的调和。有笔无墨,笔枯露骨;有墨无笔,若墨猪,均为所忌。一般说的以笔取气,以墨取韵,只是相对而言,因为笔也可取韵,墨也可生气。古人描述的力透纸背,绵里铁笔,是说气的沉着内藏。笔随气起伏转折变化有则,是说节奏韵味。一笔如此,笔笔如此,故仍归一画。笔断,赖气相联,形离气接,浑然一体。同理,气韵乃是墨色的神采。气运于五彩六墨之中,淡而不薄,沉而不浊,艳而不俗。墨重气亦重,极黑之墨谓“亮墨”,可使画面通体光彩。

作画的虚实疏密相生,受老子的有无对待(对立)的哲学思想的影响。有无对待的相反相成,在绘画上便是无虚不能显实,无实不能见虚,无疏不能成密,无密不能示疏。有无对待的交参互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新的形态,绘画上的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疏中有密,密中有疏,便是这个道理。

构图的虚实疏密相生,为开合之用,运用得体,则物象有主有次,有气有势,平衡和谐,生动变化。布虚难于布实,以虚显实,黑以白现,中国画的明豁概括的风格,得力于此。空白处有物有景,易引起读者的丰富联想。密致之中留小空白,画面立即灵气流动。擅长虚实疏密法,不仅得画内之景,还兼得画外之景,如画面边角与画外景势相接,线条交叉于画外的疏中见密,以及景物的掩映藏露,都是求得从有限伸向无限。无画内不会有画外,象外之旨,象外之趣,不可能单靠读者的想象去完成。

动静结合的灵活而全面的透视法,和具有独特形式美的印章题跋,它们在中国画的构图中,对调节虚实疏密的变化,妙用无穷。

用笔上的虚实疏密,须相错不乱。相让不碰,疏而不离。用墨用色的黑白相生,求浓以淡,浓中之淡,润而不枯之类的浓淡干湿法,也无非是老子的“知黑守白”的思想体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序文开端所说的言著者未尽之意,至此意似仍未尽,然已了了分明。

克地
1986年10月15日于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