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文化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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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与生存

看是人生存的基本形态之一。

人与他的文化和世界的关联,相当程度上是通过视觉和观看来联结的。因此,眼睛是人通向世界的桥梁,视线与视像的关系就是人的生存关系。显然,视觉在主体诸多机能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心理学的研究表明,视觉是人了解世界的主要通道,我们所认知的绝大多数信息是通过视觉获得的。黑格尔从哲学上指出,在人的所有感官中,唯有视觉和听觉是“认识性的感官”。现代心理学的研究确证了这个看法,因为唯有视觉和听觉是“远距感官”,可以超越认识对象空间上的距离来加以把握。这些看法历史地形成了视觉在人类各种感官中占有优越性的看法。德国哲学家威尔什认为,视觉与听觉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化,这是由于两者的一系列差异造成的。首先,视觉是持续的,所见之物是现存的;与此相反,听觉则是消失的,任何听觉符号都随着声音的消失而失去。惟其如此,视觉才与认知和科学相关,而听觉则更多地与信仰和宗教联系在一起。其次,视觉是远距性的感官,可在一定距离之外把握对象;听觉并非要缩小距离,而是要适应距离。所以,视觉是间离性的感官,而听觉是融合性的感官。视觉可以反复审视和质询对象,听觉则无法做到这一点。再次,视觉是个体性的感官,而听觉则是社会性的感官;看是一种个体性的行为,而听总是把闻者与言者联系在一起。视觉所以僭越听觉转而成为我们文化的“主因”,在威尔什看来,主要是和当代社会和文化的“美学转向”密切相关。Wolfgang Welsch, Undoing Aesthetics(London:Sage,1997), pp.157-59.

从中国古典哲学来说,视觉及其意象是一个讨论极多同时也争议颇多的问题。言、象、意的关系一直是古典哲学的经典命题。关于这一命题,我以为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言、象、意的关系通常强调以意为本,“得意而忘言”(庄子);更进一步,三者的关系,象比言更接近意或更完满地表达意。王弼的经典论述是:“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出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王弼:《周易略例·明象》。从这段论述来看,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象显然比言更接近于意。第二,中国传统的道家哲学认为,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所以中国传统绘画历来不追求“形似”而追求“神似”,因为道家哲学把象视为“道”的体现。“道”是无形的、无规定性的,而象则是有形的、有限的。宗炳讲“澄怀味象”、“澄怀观道”。审美观照不能被孤立的象所局限,而应该突破象,应该“取之象外”。所以唐代美学提出了“境生于象外”的命题。参见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就中国传统美学而言,象也好,言也好,都不过是“道”之有限的外在形式,是意的表达,根本的乃是“道”,是内在的意。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象比言更胜一筹,但它仍是次要的、派生的。

从西方文化的发展来看,视觉文化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依据一些西方学者的看法,从发生学上说,西方文化并不是一种视觉文化,只是到了希腊时期,视觉的重要性才被强调。赫拉克利特说过:“眼睛是比耳朵更精确的证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意味深长地说到“洞穴”的寓言,将黑暗和光明作对比,解释了西方人渴望追求光明的理性过程。所以在希腊语中,“我知道”就是“我看见”。据有些哲学家考证,英文中“理论”(theory)一词是从希腊语动词“看”(theatai)派生而来,这个动词又是名词“剧场”(theatre)的词根,戏剧本义是观看,理论也是观察。参见巴雷特(William Barrett):《非理性的人》,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77页。在这个意义上看,思考就是看,就是观察,这就是理性。

无疑,在各个民族的文化中,视觉的丰富隐喻足以说明它的重要性,光明、慧眼、见识、灵见、想见、盲视、千里眼、火眼金睛、阴影、镜子、再现……不胜枚举。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所谓真理就是“去蔽”,就是使存在自身显现出来或被开启出来,也就是被看见。参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可以肯定,远在发明语言文字之前,人类早就熟练地运用视觉来把握世界了。根据伯格的看法,人类所以要发明图像,一个基本的动机就在于“形象最初被制作出来是为了以魔法召唤不再场的事物的出现。形象可以使它所表现的事物长久地存在,这一点渐渐变得显而易见了;后来,形象揭示了某物或某人是如何被看到和观看的——于是,这就意味着某个主体曾经如何被其他人观看。再后来,形象制作者的特殊视觉也被认为是记录的一部分。形象成为X如何看Y的记录”John Berger, Was of Seeing(New York:Penguin,1974), p.10.。伯格这里分析了形象在人类文化中的几个发展阶段:最初是用于巫术目的,替代不在场的事物,或是使不在场的事物重现;后来人们发现形象可以使所表征的事物长久存在,从最初的巫术功能向长久呈现某个形象发展,形象的表征功能得到了确立。但值得注意的是,形象原本是从对象的朴素模仿中发展起来,也可能是对一些尚不存在的原始宗教想象物的表征(如抽象的原始图腾等)。通过形象,存在或不存在的事物以一种图像或图形的方式长存,因此,图像或图形不但表征了某个事物,而且使之呈现并长久地存在。再往后发展,形象不仅是记录了物象,而且记录了特定时期人们如何看它或如何被人们看。人类文化所创造的形象或图像的历史,也就是人类视觉及其观念发展的历史。

眼睛作为造化的产物,天生是用来观看的。但人的视觉不仅意味着看见,而且包含了对所见之物的理解,还包含了对看的行为本身的理解。尽管看和看到乃是原因和结果的关系,个中并无深奥玄理。然则,在纷繁的人类社会中,在特定情境迥异的文化中,看、想看什么和看到什么均不是一个自然行为,而是有着复杂内容的社会行为。举美学上的例子来说,画家看自然,传统的模仿论和镜子说主张,画家不过是看到什么画什么。但问题决非如此简单!王尔德(Oscar Wilde)直言:

事物存在是因为我们看见它们,我们看见什么,我们如何看见它,这是依影响我们的艺术而决定的。看一样东西和看见一样东西是非常不同的。人们在看见一事物的美以前是看不见这事物的。然后,只有在这时候,这事物方始存在。〔王尔德:《谎言的衰朽》,赵澧、徐京安主编:《唯美主义》,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页。

晚近美学和心理学的研究就发现,画家的观看不是一个机械记录的被动过程。王尔德这段看似简单的表述中蕴涵了极其深刻的哲理:人的眼睛总是积极主动地寻找想要观看的对象。更进一步,我们的文化总是以各种方式影响着我们看的行为和所见的事物。所以,在人类各民族的文化史上,各种描绘或凸现眼睛重要性的雕塑或绘画层出不穷。它们高度地象征了眼睛在人的生存中不可替代的功能。玛雅人的眼睛雕像作为一种图腾符号,凝视着这个世界,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尽收眼底。三星堆的纵目面具雕像,将眼睛夸张地突显出来,真有点像是今天的望远镜,捕捉着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而马格利特的《眨眼》,则以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将眼睛描绘成一面镜子。我们常说心灵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可是心灵这面镜子首先要通过眼睛这面镜子加以反射,否则,心灵什么也看不见。诚然,眼睛是现实的镜子,这还只是我们从这幅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画作读出的表层意思。其实问题远不是那么简单,眼睛并不只是一面被动地反射世间物象的镜子,毋宁说,它是一个神奇的官能,向探照灯一样照亮了我们面前的世界和我们所见的事物。这里不妨举两个例子来说明。相传明代哲学家王阳明有一次和友人游南镇,一人指着山间的花树问道:“此花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答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是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传习录》下,《王文成公全书》卷三,浙江书局刊本,第27页。转引自叶朗主编:《现代美学体系》,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66页。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当人不去观照它时,花虽在山里,却是默默无闻而又黯然失色,花开花落,自生自灭,并不是我们欣赏的对象。反之,当人把欣赏的目光投向花朵,那花仿佛在瞬间向人敞开,变得明亮鲜艳起来。这说明,眼睛和目光在这里具有发现和创造的作用。正是通过主体的眼睛,原本在山间寂落的小花,在目光的发现中明亮夺目起来。这也许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开启”或“澄明”的过程。无独有偶,法国哲学家萨特也有过相似的描述:

人是万物借以显示自己的手段;由于我们存在于世界上,于是便产生了复杂的关系,是我们使这一棵树与这一角天空发生关联;多亏我们,这棵灭寂了几千年的星,这一弯新月和这条阴沉的河流得以在一个统一的风景中显示出来……这个风景,如果我们弃之不顾,它就失去了见证者,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状态之中。李瑜青、凡人主编:《萨特文学论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94—94页。

萨特这里指出了主体视觉的“见证”作用,“失去了见证者,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状态之中”。所以在上引这段话后面,萨特接着指出:“大地将停留在麻痹状态中直到有另一个意识来唤醒它。”同上书,第95页。而眼睛正是唤醒那些处在“麻痹状态”或“默默无闻”状态之中的那些事物的“另一个意识”。

看来,人之观看这一视觉行为的背后,隐含着许许多多复杂的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意义和机制。这恰恰是我们要进一步加以考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