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新闻报人反抗斗争诸例
据不完全统计,1898年至1911年的13年间,至少有53家报纸遭到查封,遭迫害的报人不下20个,其中2人被杀,15人入狱。这在报界激起强烈的愤慨,前述许多报纸对《大清报律》进行的抨击,已见报界同仁之精神。而对官府用暴力对报人进行的迫害和镇压,报界几乎同声谴责、一致反对。如在北京,报界一致抵制新闻检查,拒不遵守送检的规定,官府也无可奈何。尤其是那些由洋人挂名主持,或立足租界地盘于外国领馆注册的报刊,更不怕清政府的封查。如上海有许多报刊“訾议朝政,指摘官邪,连篇累牍”,清政府也毫无办法。按规定,报纸未经有关官府注册,邮政局概不递送,火车轮船亦不托运。但是,地方官害怕引起外交纠纷,不敢贸然执行。有人直言:“上海各报馆,多挂洋商旗号,恃有西人为护符,故当道敢怒不敢言,示以特别之优待。”所以,当时革命党人往往在上海等大城市的外国租界内办报,到外国领事馆登记注册,根本不理会其禁律,托庇于外国人的力量,摆脱清政府的文化专制统治,应该说取得了一定的成功。由是,清末报界出现一种相当矛盾而有趣的情况:尽管有报纸因言论而被查封,然而反对谴责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报刊对政府种种行径不满之言论,对官场种种丑恶之揭露,依然触目皆是。
1903年8月7日在上海创刊的《国民日日报》,主笔章士钊,发行人卢和生,用外国人的名义在英国驻沪领事馆注册,是中国第一个用黄帝纪年的报刊。编辑部有张继、何靡施、陈去病、苏曼殊、陈独秀、柳亚子、高旭、刘师培等人担任各项工作。发刊时,该报积极声援《苏报》的斗争,发表章士钊关于“苏报案”的长篇评述,控诉野蛮政府对言论自由的摧残。《苏报》被封后,《国民日报》继承其主旨,先后发表《论苏报案无可杀人之理》、《沈荩被难之追述》等文,猛烈抨击君主专制制度,称清政府为“独夫民贼”、“北敌”,宣扬民主学说,高举民族主义,时称“苏报第二”。两江总督魏光焘曾发一道《通饬禁阅国民日日报令》满街张贴,结果反而使该报销量大增。可惜至12月初,该报因内部意见分歧而停刊。
1909年,汪康年主持《京报》时揭露杨翠喜一案:杨为天津名伶,色艺双绝,为庆王长子农商部尚书载振因公赴津而看中。袁世凯部下第二镇统制官段芝贵,欲获黑龙江巡抚之职,遂以重资代杨赎身,潜送京中,未几其巡抚任职发表。事为军机大臣瞿鸿机得知而不满,将其泄出,先由《京报》披露,一纸风行,各报全力搜索,街谈巷议,演成政界笑柄。此事有伤朝廷尊严,慈禧太后遂下令严查,钦派大臣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复奏。慈禧太后复谕庆王回奏,庆王不敢掩蔽,以家教不严自请处分,遂撤去段、载之职。又有某学士参奏瞿鸿机私通报馆,捏造舆论,结果瞿也被开缺回籍,《京报》连带被查封,8月26日被勒令停刊。《大公报》却发闲评《论京师封禁报馆》,指出:“该报蛰于辇毂之下,以匹夫之贱,而敢对于朝贵权要漫相呵责,日事吹求,其蓄怨而招忌也固矣。”此报能无所畏惧,“有傲骨、无媚舌,难乎免宁今之世矣”。
《公益报》迁入京报社,社长文实权,主编关天僧。此报也素有敢言之名。一日有人投一密稿,系代理湖广总督梁鼎芬之封奏,内容系奏参庆王与袁世凯狼狈为奸,把持政权。刊出之后,送报人塞门索报,增印二万余张。岂知数日后,官府以私刊封奏为词,奏命停刊,拆毁该报版,所幸未究报人。1910年4月,天津《北方报》广告中有“监督政府”、“响导国民”等语,直督陈制军指其为大不敬,即日将报馆封闭。《国风报》能揭露政府,鼓动民心,袁世凯时为国务总理大臣,委其亲近警厅厅丞吴钱荪查禁该报,并逮捕报人多名。
《大公报》经常揭露清末官场的魑魅魍魉、乌烟瘴气,将其官员分为十派:冥顽派、威势派、牟利派、权诈派、排外派、媚外派、油滑派、奴隶派、假正直派、假振作派,将其行为比作“九如”:如虎之猛、如狐之媚、如蛇之狡、如虿之毒、如无知之愚、如钻泥之鳅、如黑暗之洞、如无底之渊、如谷木之蠹虫。这些形象之比喻,生动之描绘,可谓一针见血地刻画出当时朝政之腐败不堪。最引人注目的是,该报与袁世凯整整顶撞了十年,不屈不挠,直声满天下。从1902年袁世凯在天津做直隶总督起,《大公报》就经常点名批评天津秕政。1905年8月,响应反美华工的拒约运动,《大公报》鼓动天津人民抵制美货。袁世凯通过天津巡警总局,以“有碍邦交,妨害和平”的罪名,下令禁邮禁阅《大公报》。而《大公报》照常登载论说予以揭露,表示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该报被“禁邮禁阅”期间,销售反而转增。
1907年7月,清廷先后杀害革命党人徐锡麟和秋瑾。《大公报》发表文章《党祸株连实为促国之命脉》,对于徐锡麟说:“乃既杀而犹剖其心,啖其肉,此等野蛮凶残行径,不期见于二十世纪之中国!”对于秋瑾说:“以一女子身,有何能力,有何设施,而谓为党于革命……既无证据,又无口供,遽处斩刑,斯岂非野蛮已极,暗无天日之世界乎!”该报还刊登了《吴芝瑛女士纪秋女侠遗事》,生动介绍秋瑾生平及其言论主张。1909年9月15日,清政府查封《北京国报》与《大同日报》。第三天,《大公报》就连续发表要闻《呜呼北京之报界》、闲评《怪哉一日而封两报馆》、政论《哀哉今日之报界》,对官府的恶行进行抨击。9月和11月,清政府又连封于右任的《民呼》、《民吁》两报,《大公报》闲评讥刺道:“去《民呼》被封禁时,为时不过两月余。夫呼之为言,曰大声疾呼,其扰人清睡,封之犹可言也。至于吁,仅吁嘘喘息而已。哀哉,吾民吁亦不准吁耶!”1910年中,各地立宪派人士先后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国会请愿运动,每次都得到《大公报》的舆论支持。
1911年4月29日,辛亥革命前夕,《大公报》载《说妖孽》一文,直接鞭挞清廷:“黑暗政府,妖孽之首领也。……以言内政:,则一面言预备立宪,一面仍拥护专制也;一面言严禁苛敛,一面仍搜括民财也;一面言发扬民气,一面仍增益官权也。……声色宴游为平章军国之重事,子女玉帛乃进退人才之权衡。既自任以天下之重,而为国为民之念,曾未尝一动于中。……仕宦之场,一妖孽荟萃之区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自卿相之尊,下逮一命之士,何尝有丝毫图治之心。”
武汉《大江报》为文学社机关报,鼓吹革命,诉说不平,评论时事新闻,揭露清政府的腐败。新军在其影响下,参加文学社者达三千多人,为武昌起义奠定了基础。1911年7月17日,《大江报》发表副总编辑何海鸣撰写的短评《亡中国者和平也》,指出“如不亟起革命,必然招致亡国”,署名“海”。7月26日,该报又发表署名“奇谈”的短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指出中国已“病入膏肓”,“上下醉梦”,必须有“极大之震动,激烈之革命,唤醒四万万人之沉梦”,才能“顿98易其亡国之观念”。文章惊世骇俗,革命者颇受鼓舞。这引起清政府的惊恐,鄂督下令以“宗旨不纯,立意嚣张”和“淆乱政体,扰乱治安”罪名,于8月1日晚派军警包围大江报馆,逮捕主编詹大悲,何海鸣闻讯自动投案,报馆也随之被封。
第二天,全国舆论哗然。上海《神州日报》、《时报》等均发有专论,评论其事。《民立报》发表《江声呜咽》一文,对此表示强烈愤慨。9月初,《白话日报》发表《大江报被封一月之哀辞》,以示声援。全国各地的报刊,纷纷起而指责清廷的暴行,汉口各界人民团体和报界工会不断抗议,许多新军士兵和各阶层爱国人士来到报社,表示慰问和声援。在法庭审讯过程中,詹大悲大义凛然,勇敢承担一切责任,声称:“国民长梦不醒,非大乱不足以惊觉,望治情殷,故出此忿激之语。”官府慑于激愤的民情,不得不从轻处罚金800元了事,后因当事人无钱交付罚款,才改判监禁18个月。《大江报》虽被扼杀,但不到三个月,武昌起义爆发,一举推翻了清政府。
清末的新闻法制虽在形式上抄袭了一些西方资产阶级的色彩,但在实质上依旧以专制主义为内核。这一不伦不类的法制环境,也给中国近代报人以较大的活动天地,演绎出一幕幕颇为感人的抗争活剧。鉴于报律形同虚设,民政部于1909年11月奏请修正报律。1911年2月,清廷颁布修订后的《钦定报律》。这时,国内形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久清王朝便倾覆于革命的风暴之中,这部《钦定报律》也随之化为历史的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