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精英新闻思想剖析
魏源(1794—1857),道光进士,曾任内阁中书,主张革新,要求变法。他提出“夷情备采”,据中外文献资料编成《海国图志》,专节谈及辑录外国报纸,目的在了解西方而战胜西方,即“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和林则徐办内参的目的相同。他虽然提出要向西方学习,但是仍跳不出传统文化的窠臼,缺乏世界的视野和情怀。近期葛红兵有一尖锐评说:“近代中国人提‘师夷长技以制夷’,也就是‘向西方人学习是为了打败西方人’,翻译成具有道德讽刺意味的语言就是‘向老师学习是为了打败老师’,这种只讲策略不讲道义的‘非道德主义现代化思路’实际上一直主宰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这使得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向着两个方向背道而驰:一方面是经济的不断发展、军事的不断强大,一句话,综合国力不断提升;另一方面是对西方的嫉恨也与日俱增。”这种说法颇耐人寻味。
洪仁玕(1822—1864),曾在香港生活七年,学习西学的天文、地理、历数、医道,加入了伦敦布道会,担任过教会牧师和汉文教师。他1859年秘密抵达天京,被洪秀全封为干王,总理太平天国朝政。他居留香港时对资本主义有所接触和了解,其《资政新编》主张引进资本主义国家的科学技术,奖励发明创造,发展交通事业和对外贸易,鼓励投资工商业、银行业、矿产业,允许商品经济生产和雇工剥削,提高商贾的社会地位,并提倡改革旧习俗和兴办有利于社会进步的公共事业,如医院、学馆等。《资政新篇》还专门提出了“新闻篇”的系统设想和操作方案,要点有:新闻官收集舆论“要自大至小,由上而下,权归于一”,使“上下情通”,“以资圣鉴”;可监督官吏,将官吏置于“人心公议”之下,“有新闻篇以泄奸谋,纵有一切诡弊,难逃太阳之照矣”,“只须实写,勿着一字浮文”,“设新闻馆以收民心公议”,亦可传播交流各种商贸信息,促进经济繁荣。所谓“上览之得以资治术,士览之得以识变通,商农览之得以通有无,昭法律,别善恶,励廉耻,表忠孝”,认识到新闻报刊对国家政权的作用,要求新闻官不受众官节制,“独立”行使权力。
然而,洪仁玕对资本主义还只是一知半解,尤其在政治上仍没有摆脱传统知识分子的固有局限,没有跳出王权主义的藩篱。《资政新篇》的中心要旨仍在于扶持朝纲,强化皇权。“倘至兵强国富,俗厚风淳之日,又有朝发夕至之火船火车,又有新闻篇以泄奸谋,纵有一切诡弊,难逃太阳之照矣。”“兴车马之利,……虽三四千里之遥,亦可朝发夕至,纵有小寇窃发,岂能漏网乎!”可见,其兴铁路、利舟楫、办报馆诸主张,都是从强化皇权着眼的。所以,洪仁玕的新闻思想实为西方新闻观与王权思想的颇为矛盾的结合体,主要认为报纸的作用可禁朋党之弊,消弭各种弱本强末的离心力量,是维系中央政权、加强太平天国集权统治的工具。
洪仁玕在香港主要与外国传教士交往,对基督教已有较为深刻的理解。但是,他怀着“报知遇之恩”、“竭力效忠”的赤诚之心,不惜歪曲基督教义而对其族兄洪秀全进行神化、美化,编造、宣传天父上帝下旨的神话。他说:“盖谓系王于天,所以大一统也。此天王尊号前代无人敢僭者,实天父留与吾真圣主也。……今吾真圣主天王于天酋年转天时,蒙天父暗置一朱书在燕寝门罅中,批云:‘天王大道君王全’七字,是君王父寻着的,邻县邻乡是人皆知。故吾主天王受天真命为‘天王大道君王全’,非自称,非人称,又非古书所称,实天父真命封为天王也,而较诸古之僭称自称,为至正至顺焉。”他还用神话加梦话论证“天王是太阳能照天下”,幼主亦是“太阳”,喋喋不休地宣扬君主专制主义、宗教蒙昧主义和封建特权主义。所以,洪仁玕根本不可能对太平天国政权进行资本主义民主性质的改革,像太平天国这样极端腐朽且带有明显邪教性质的政权,根本不可能实行带有自由主义因素的新闻制度。
李端(1833—1907),同治进士,累擢内阁学士、刑部左侍郎。他支持康梁变法,其《奏请推广学校折》谓:“欲博古者莫若读书,欲通今者莫若阅报,二者相需而成,缺一不可。泰西各国,报馆多至数百所,每馆每日出报多至数万张。凡时局、政要、商务、兵机、新艺、奇技,五洲所有事故,靡所不言。阅报之人,上自君后,下至妇孺,皆足不出户而于天下事了然也。故在上者能措办庶政而无壅蔽,在下者能通达政体以侍上之用;富强之原,厥由于是。今中国邸钞之外,其报馆仅上海、汉口、广州、香港十余所;主笔之人不学无术,所言率皆浅陋不足省览。总署海关近译西报,然所译甚少,又未经印行,外间未有得见。今请于京师及各省会并通商口岸繁盛镇埠,咸立大报馆,择购西报之尤善者,分而译之。除恭缮进呈御览并咨送京外大小衙门外,即广印廉售,布之海内。”他已认识到新闻报刊对社会进步的巨大作用,但终因变法夭折而被革职,流戍新疆。
陈炽(? —1899),光绪举人,历任户部郎中、刑部章京、军机处章京。他曾到香港、澳门考察,“留心天下利病”,积极钻研西学,主张向西方学习,以求自强,支持康梁变法。他认为报纸是国家兴盛的武器,“国之利器,不可假人”,强烈要求改变外国人垄断中国新闻事业的局面,提倡国人办报。他指出中国虽有言官制度,却“风影传闻,结援树党,闾阎之疾苦,安得遽登台省之章疏也。况乎忌讳猥多,刑戮不免,所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昔有其语,今无其事。”因此,要改革上闻壅蔽之弊,就应该广设报馆,反映民情,沟通上下。文人们已逐步认识到,报纸是增广见闻、传递信息、通达时务的工具,能使国人了解天下大事,改变过去耳塞目瞽、囿于一隅的局面。变法失败,他忧愤而死。
王韬创办《循环日报》,努力介绍欧美报业的发达概况,其《西国日报之盛》一文,着重描述了欧美报纸对社会的巨大影响,以及报人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他对英国第一大报《泰晤士报》极为推崇:“英国之泰晤士,人仰之几如泰山北斗,国家有大事,皆视其所言以为准则,盖主笔之所持衡,人心之所趋向也。”在《上丁中草药丞》中,他指出,中国正处于“四千年来未有之创局”,亟需改变“甘坐因循、罔知远大、溺心章句、迂视经猷、第拘守于一隅而不屑驰观乎域外”之传统。在《变法自强下》中,他指出,办报目的之一在于“日报立言”,就是议论朝政,宣传变法图强的政治主张,“博采舆论”,使“民情之向背、政治之得失”达于上廷,使朝廷“措置咸宜”。他要求开放言禁,允许报纸“指陈其事,无所忌讳”,以形成“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之风,也即言论自由。他认为,清政府不应压制舆论,而应鼓励民众积极“言政议政”,准许民间自由办报,这才是国家“兴盛发达”之表征,民族进步之根本。
王韬认为办报的基本功能是“广见闻、通上下”,要求开放言禁,其编辑方针是忠实与详尽,不应夸张或杜撰。他在《本局日报通启》中说:“本局秉笔一以隐恶扬善为归,其中有中外者必求实录,不敢以杜撰相承。至于世态险,因果报应,亦间列一二,俾观者得以感发善心,惩戒逸志,非有他意也。”在《本局告白》中,他表示:“至于中外新闻其有足以资国计、便民生、助谈噱者,亦必原原本本务纪其详,勿使稍有所遗漏。”报纸评论必须客观和公正,隐恶扬善以移风易俗。同时,为了杜绝报人滥用其影响力,应制定法律对报人的权力予以适当限制,但不能因此扼杀新闻言论自由。自古圣贤都乐于征求民意,国人用报纸议论国事,非但未有不宜之处,且应受到当局的鼓励。他在《与方照轩军门书》中认为:“宜设洋文日报以挽回欧洲之人心也。”因为西人办报“往往抑中而扬外,甚至黑白混淆、是非倒置……今我自为政,备述其颠末,而曲直则自见。彼又何从以再逞其鼓簧哉?”他指出:“中国既自设西文日报,则可以拾其遗而补其缺,纠其谬而正其讹,然后事理不至于乖错,即可泯猜贰于无形。”提出中国人自办洋文报纸,客观报道有关新闻,以纠正洋人报纸中之谬误,王韬可谓国内第一人。
王韬首创民间报刊“文人论政”的文化样式,指出这并非文人无聊好事,而是代表民间行使言论自由的神圣权力。文人应站在民间立场上,不依附任何党派,冲破古旧陈腐的观念,独立自由地发表自己的政见。他认为,办报好处,一知地方机宜,二知狱讼之曲直,三能辅教化之不及。“禀词出于状帅,批语出于僚幕,成狱之词出于胥吏之填砌,则曲直易淆矣。若大案所关,命采访新报之人得入衙观审,尽录两造供词及榜掠之状,则虽不参论断,而州县不敢模糊矣。”新闻监督司法、扬善抑恶的教化功能都是极为重要的方面。“以天下之大,兆民之众,非博采舆论,何以措置咸宜?是以盛治之朝,唯恐民之不议,未闻以议为罪也。”有学者认为,王韬是中国引进西方自由主义新闻思想的第一人。当然,他的自由信念还受“君主立宪”的束缚,甚至仍和旧传统划不清界线,认为“器则取诸西国,道则备当自躬,盖万世不变者,孔子之道也”,还将开放言禁的企望寄托在最高统治者的开明与恩赐上。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一开始就带有悲剧性格。
郑观应(1842—1922),由商人而为洋务派幕僚,历任各地洋务机关总办之职,提出以商战致强的理念。其所著《盛世危言·日报》特别注意报纸作为一种传播工具,对国计民生和社会发展的进步作用,提出要“民情悉达”,“莫如广设日报”。他主张国人自由办报,“凡益于国计民生,日用行为,性命身心者,则无不录,录无不详”,“若欲富国强民,舍此而无他”。他指出,西方报纸“尤在闻见多而议论正,得失著而褒贬严,论政者之有所刺讥,与柄政者之有所申辩,是非众著,隐暗胥彰,一切不法之徒,亦不敢肆行无忌矣”。他对英国君主立宪制下的议会政治,极力地赞美与宣传,有云:“日报与议院,公议如秉炬。”他要求国内“大小官员,苟有过失,必直言无讳,不准各官与报馆为难”。他已有运用报纸进行舆论监督以整饬吏治之作用的思想,但是依然宣称:“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道为本,器为末,器可变,道不可变”。
何启(1859—1914)、胡礼垣(1847—1916),曾留学英美,回国后在香港创业。他们共同发表了不少政论文章,后支持孙中山革命。其《中国宜改革新政论议》一文指出,报纸新闻有助于开启民智、培育人才。“人之才识得诸见闻,若闭其见闻,则与塞其灵明无以异,盖见闻不广,则思虑不长;思虑不长,则谋猷必隘。……而思虑俱从见闻而生,见闻多由日报而出。”他们公开要求报刊有直言之职权,官府不得无端干涉:“日报之设,为利无穷,然必其主笔者、采访者有放言之权,得直抒己见,方于军国政事风俗人心有所裨益。若唯诺由人,浮沉从俗,遇官府旷职则隐而不言,曰:‘彼虽旷职,仍是官府也,以下讪上,不可为也。’持此一念,势必至逢君恶。遇小民含冤则忍而不发,曰:‘彼虽含冤,不过小民耳,贫不敌富,理岂不然。’持此一念。势必至失人心。……盖言必能直,于日报方为称职。言而不直,于日报则为失职也。”他们严厉指出:“中国日报之设,盖亦有年,而不能得其利益者,由秉笔之人不敢直言故也。今有于官司之韪而偶一及之者,则其报馆必致查封,其主笔必被拘系,不问其事之真与伪也。今有于官门之受赃而涉笔言之者,则主稿者祸不旋踵,司报者灾必及身,不问其情虚与实也。是故不知忌讳者不可以为日报,不识情面者不可以为日报,知忌讳识情面而不肯阿谀奉承地方有司者仍不可以为日报。于是华人之为日报馆,不敢自标其名,反借洋人之名以求保护。其受制也若此,尚能望有益于实事哉!”
以上只是当时少数精英们的新闻思想,某些方面确有过人之处,然而一般又都未能真正跳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框架,思想上存在很大局限,矛盾混乱之处也还不少,兹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