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月亮与中国文人的心象构成
无论月亮是作为母亲与女性世界的原型,还是作为智慧与艺术的象征,它都受制于中国人心灵世界的那轮月亮。在月光世界里,“中国人那根极轻妙、极高雅而又极为敏感的心弦,每每被温润晶莹、流光迷离的月色轻轻地拨响。一切的烦恼郁闷,一切的欢欣愉快,一切的人世忧患,一切的生离死别,仿佛统统是被月亮无端招惹出来的,而人们的种种飘渺幽约的心境,不但能够假月相证,而且能够在温婉宜人的月世界中有响斯应”。淡淡的月光世界不仅仅反映出中国人的审美境界和意趣,也拨动着中国人丰盈而灵动、浪漫而又充实的艺术心弦,反映出中国文人的心象构成。
“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月色在移动世界之际首先移动的是人们的心灵世界。有怎样广阔的心灵就有怎样广阔的月光世界。李渔《闲情偶寄·词典部》中论述“中秋赏月”一折说:“同一月也,出于牛氏之口者,言之欢悦。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凄凉”,究其原因“所言者月,所寓者心”。同是一轮明月,在李白笔下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月亮象征着雄心勃勃,生命盎然的盛唐气度;而在杜甫那里则是“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江月》),显得那么苍老而疲惫,无奈而悲凉。
见到明月,范仲淹是“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反映的是相思难耐怕见清辉的忧苦心境;而王安石则抒发“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希冀着皓月当空,乘舟返乡的理想,洋溢着理想境界中的欣喜之情。即使是同一诗人,在不同的时期对月亮也有不同的理解,李白《古朗月行》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将月比作“白玉盘”“瑶台镜”都是形象而贴切的比喻,不能说是“不识月”,只是此时诗人对月的理解已不是孩提时代的烂漫天真,在经历了人世的种种磨砺之后,此时他感受到的已是“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长门怨》)了,这种现象用欧阳修的诗说,就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玉楼春》)。从古代文化的融融月色里,可以窥见中国文人丰富而复杂的心象构成。
1.月亮意象中反映着古代文人寻找母亲世界、寻找精神家园、恢复世界的和谐统一的心理
反映在古典诗词里常常表现出望月思乡的主题,旧梦重温的情思,月亮是昭然于天际凝然不动的乡愁。诗人怀念家园、父母的情思,常寄托于明月的传递。例如: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卢纶《晚次鄂州》)
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罗邺《雁二首》其一)
故人心似中秋月,肯为狂夫照白头。(戴复古《中秋李漕冰壶燕集》)
当孤臣浪子云游天涯之际总是把明月与故乡联系在一起,明月成为启动乡愁,寄托相思、返归家园的神秘象征物。这不正标志着在人们意识的深层,月亮总是母亲社会温馨与和谐的象征。因而每当人们浪迹天涯心灵孤寂之时,月亮便成为家园的寄托精神的寄托了;月亮牵系着相思的心灵,缩短着时空的距离,这样又引发了亘古一月两地相思的主题。谢庄《月赋》的“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张九龄《望月怀远》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白居易“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从表层结构上看这些诗无非是“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式的情怀,而诗人寄心明月托物抒怀的情感模式,其深层结构中月亮不正是和谐、温馨的家园象征吗?这里就已触及到了月亮所象征的女性世界的原始意象。
2.月亮反映着古代诗人骚客孤独与寂寞的心态,反映着失意者寻求慰藉与解脱的心理
李商隐《无题》诗中有“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的诗句,“夜吟应觉月光寒”并不是月光真有冷暖之分,而是月亮构成了孤独与失意者的悲苦心象。因为月宫里还保存着女性遭到驱逐的凄凉忧伤的记忆,因此失意者站在月光下总是把月写成寒月、孤月、冷月。李白有诗谓:“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棲与谁邻”(《把酒问月》),李商隐“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月夕》),置身于月光下,遥想广寒宫中失意的嫦娥,自然与诗人宦海浮沉、仕途坎坷、人生失意的感慨相契合。《古诗十九首》有: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正因为月亮反映着孤独失意的意象,它才牵系着诗人嗟时伤悲的情怀,阮籍于清风月下“忧思独伤心”(《咏怀》其一),杜甫在“秋月仍圆夜”而感叹“江村独老身”(《十七夜对月》),连豪放旷达的苏东坡也写出了“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卜算子》),一弯残月,满怀孤寂,月下彷徨,忧苦之情不可遏止。最富有典型意义的是白居易的《中秋月》:
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
谁人陇外久征戍,何处亭前新别离?
失宠故姬归院夜,没蕃老将上楼时。
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
月亮带着它凄冷忧戚的辉光,对于失意者来说只能是“添愁益恨”,凄苦的月亮意象映照着凄苦彷徨者的心灵。戎昱《江城秋夜》谓:“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华愁”,月本无心,涂抹在月亮上的凄苦迷离的光芒,说到底还是诗人愁苦心象的反映。
3.月亮作为一种永恒与自然的象征它又成为士大夫逃避纷纭的现实苦难、超群拔俗、笑傲山林的人格化身
在否定了现实的功利的人生目的和道德之后,月亮就成为一种飘逸的风范。李白《月下独酌》诗曰:“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此刻的月亮已不是一种纯然的客观物象,而是诗人自身飘逸风采、潇洒气度的人格化身,诗人在摆脱了异化的束缚之后成为月的知己月的伙伴。由此,爱月赏月也成为古代诗人的雅好:“终夜每爱月,见月常苦稀”(梅尧臣《爱月》),“听猿推枕坐,爱月近窗眠”(顾逢《秋夜宿僧房》),“悲秋时把酒,爱月夜行船”(戴复古《舟行往吊故人》)。
月亮创造着艺术世界,也创造着人格精神。中国人的人生观不是一种科学的人生观,而是一种艺术的人生观,月亮作为一种物我两忘契合天机的神秘启示物,也参与了中国士大夫的人格塑造。“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五灯会元》,66页)是中国人神往的艺术境界。“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前赤壁赋》)当士大夫经历了人生波折顿悟了人生的禅机,便自然地走向那澄澈晶莹的月光世界里去了,希冀着“抱明月而长终”,吟风啸月成为士大夫努力追求的人格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