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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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兴象系统与《易》之纲《诗》之纲

弗洛伊德与荣格由于无意识的理论而相识,却由于对无意识的主要成分——力比多的认识不同而分道扬镳。在弗洛伊德看来,力比多是性欲,是性本能,无意识层次作为人的深层心理的最主要内容是被压抑了的性本能;但在荣格看来,力比多不仅仅是性本能的代称,而是指一种中性的个人身心能量,这种能量总是经过转变以象征形式表现出来,构成神话、民间传说、童话的永恒主题,成为艺术创作的根本动力。很显然,弗洛伊德是在两个层次上探讨着同一个问题。弗洛伊德所研究的是自然状态和生物状态存在的人的性。换言之,弗洛伊德是从人的生物传统出发的。但荣格却不然,他注意的是力比多转化成象征的集体无意识,而作为文化的集体无意识它也是一种传统,当原始的生命本能升华为文化的生命之后,它也就是一种存在,一种文化的存在,从而构成了人的生存传统。文化的传统一经形成,同自然生命的属性一样,它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并不是所有的文化事实总是直接受制于自然的性本能,在这一点上荣格无疑比弗洛伊德更为深刻也更为进步。人的生命力可划分为两个层次:一是自然层次上的原始生命力,二是存在层次上的文化生命力。自然原始的生命力是本源的,文化的生命力是派生的,所以文化的生命是自然生命的象征与升华,最终受制于自然生命力。因此文化原型总体现出生命的意向。但是,这不是说文化的生命总是自然的生命,它们有一种一对一的关系,文化的生命相对于自然的生命,是升华与张扬,试图用全部性欲本能来解释文化生命并不高明,因为它忽略了文化生命升华后的力量。

中国文化的兴象系统中隐藏着深刻的生命事实,这不仅根源于人类历史发展共同的生殖崇拜基础上,还在于中国文化对世界认识的特殊手段和特殊的观察方式。中国文化的逻辑起点根源于生命本体论,中国哲学认识世界的基本符号是阴与阳,而阴阳正是由抽象的男女生殖器官的模型抽象而来的。诗是表达人的思想感情的,但人类最基本的情感还是发源于灵魂深处的生命情感,离开了生命的基础就不会有那些动人心魄的恋情,也就不会有感人至深的诗篇流传后世了。这样兴与象便又在表现生命事实这一点上取得了统一。但是兴与象既然是一种象征艺术,那么它就是象征了的思想与感情,它还是属于文化的生命层次。因此,在取象比兴人类最基本的生命思想和生命感情的时候,它都作了诗意化的处理。

《乾》《坤》两卦是《易》之总纲,故《易·系辞》云:“《乾》《坤》其《易》之门邪?”相传孔子也专门为《乾》《坤》另作《文言》之传。而乾坤的取象正是根源于男女生殖器官的特点。所谓“夫乾其动也直,其静也专;夫坤其动也辟,其静也翕”,二者都以生殖器官的动静特点来表示乾坤的特点,而这正是《易经》全书的总纲。

《周易》的《咸》卦是描写性爱生活的诗,《咸》卦卦辞作:“亨,利贞,取女吉。”其爻辞谓:“初六,咸其拇。六二,咸其腓,凶,居吉。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九五,咸其脢,无悔。上六,咸其辅颊舌。”《荀子·大略》认为:“《易》之咸,见夫妇……,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咸字实即感之初文,咸、感一也。“感”字本身就是男女性行为的专门术语。《列子·天瑞》云:“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蔡邕《协和婚赋》说:“乾坤和其刚柔,艮兑感其脢腓。”都是从性的角度来理解和运用感的隐义的。

《周易·咸》爻辞露骨地描绘了男女之间的性行为。《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咸卦的卦象作(下艮上兑)。孔颖达《正义》云:“艮刚而兑柔,若刚自在上,柔自在下,则不相交感,无由得通。今兑柔在上,而艮刚在下,是二气感应以相授与。”这是明显地用性行为来解释这一卦象的。按此卦象艮为少男,兑为少女,少男少女相感自然是与性相关之象。《咸》之《象》传曰:“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正义》云:“泽性下流,能润于下,山体上承,能受其润。以山感泽,所以为咸。”潘光旦先生在霭理士《性心理学》的译注中说:“有人说起《易经》的咸卦是中国最古老的描写性交的文字,但译者以为与其说是描写性交的本身,无宁说描写性交的准备。所谓‘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执其随’,‘咸其脢’,‘咸其辅颊舌’,都是一些准备性的性戏耍,并且自外而内,步骤分明。”霭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69页。

同《周易》对野性的生命恋情的歌颂一样,《诗经》中的许多歌谣也绝不是什么“发乎情,止乎礼义”之类的中规中矩的风化教育,而是充满了一片蛮荒的自然的生命情趣。《周易》以《乾》《坤》为纲,本于阴阳;《诗经》则以《周南》、《召南》为纲,本于男女,都反映出明显的生殖崇拜倾向。黎子耀先生说:“《诗经》之有《周南》《召南》,犹如《易经》之有《乾》《坤》二卦”。“《诗经》中周南是男婚之诗,用天干数,召南是女嫁之诗,用地支数”黎子耀:《〈易经〉与〈诗经〉的关系》,载《文史哲》1987年第2期。,这一推论是有道理的。《乾》、《坤》二卦为《易》之纲,所以孔子作《文言》独传《乾》《坤》;《周南》、《召南》为《诗》之纲,所以孔子特别强调二南诗的重要性,谓:“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孔子之所以在三百篇中特别强调二南诗的重要,正是由于二南诗是言男婚女嫁的,而在儒家看来,男女之别、夫妇之义是人类道德的基本准则。下面让我们分析一下两首二南诗:

《诗·周南·关雎》毛传云:“《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这是经学家的臆测。纵观《关雎》之诗,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男子春心躁动而思窈窕淑女,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也;二是思淑女而不可得的苦闷,即“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三是男欢女爱终成眷属,即“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潘光旦先生说:“中国人以前说到婚姻生活的健全,最喜欢用音乐的和谐来比喻……;并且事实上也不止是一个比喻。《诗·郑风·女曰鸡鸣》篇第二章说:‘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又《小雅·常棣》第七章有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后世又每称美满婚姻为得倡和之乐或倡随之乐,也有同样的根据。”霭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9页。

揭示《关雎》为男婚之诗这一主题是作为整首诗意象基础的兴。《关雎》以“雎鸠”起兴,雎即雄鸟。雎字从且从隹,隹为古鸟字,且为男根之象,引申为一切雄性动物。人之雄性为祖,马之雄性为驵,鸟之雄者为雎,整首诗是以雄鸟之求偶关关而鸣而引起男子思淑女之联想,从“雎”字的破译中可以看出《关雎》言男婚之义甚明。

同《周南》相对,《召南》言女嫁之诗也是非常明确的。《召南》诗第一首《鹊巢》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毛传谓:“《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鳲鸠,乃可以配焉。”虽然这种解释不乏经学家的偏见,但有一点是真实的,此诗的主题是女子出嫁。理解这一主题的关键是对“鸠”鸟的破译。在这首诗里鸠为女性的象征。鸠字从九从鸟,一母九子,盖言能生殖也。鸠在整个《诗经》中都是爱情鸟的象征,所以《卫风·氓》中的弃妇警告那些沉溺爱情的女子“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鸠”与“女”是相对的,是上下互训。正因为鸠鸟是爱情鸟,是女性的象征,所以雎(雄性)和鸠(雌性)相对,构成男女的象征意义。《关雎》之“雎鸠”与此处象征女性的“鸠鸟”正好对应起来,构成了男婚女嫁的和谐曲。《易》之《乾》《坤》两卦与《诗》之二南之诗,都统一于生殖崇拜的文化原型,这样《易》与《诗》那么多对性爱的热烈颂赞便不足为怪了。

《诗·召南·草虫》诗谓: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依闻一多先生解,此诗是赋性交合感受的作品,潘光旦先生也谓:“各句中的‘降’‘说’‘夷’等字样确乎能表示女子在交合后的心理状态。王实甫《西厢记》上‘浑身通泰’的说法也很近情。”霭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83页。

《易》与《诗》的时代,中国文化还呈现出一片生命盎然的世界,它们从不遮掩人类最神圣最庄严的生命感情,但这并不是说它们不升华,《易》之象与《诗》之兴在转述这种盎然的生命力时,采用了象征的手法,从而把原始野性的生命力纳入了审美的文化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