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德国研究(第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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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及其时代

中国的席勒译介与研究现状评述

叶隽

内容提要:本文对中国的席勒译介与研究状况进行学术史的整理,并由此揭示本期《北大德国研究》“席勒主题”的意义。

关键词:席勒 译介 学术史

作者简介:叶隽,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一、现代中国语境里的席勒译介

晚清以来,随着德国在欧洲的崛起,德国的思想、教育和文学亦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日益受到重视,对现代中国影响深远。作为德国文学史上的巨人,歌德、席勒几乎在同期得到最早的介绍。席勒进入中国公众的视野大概是在1903年,其文本为赵必振依据日人编本所作的“德意志文豪六大家列传”《希陆传》(《席勒传》)赵乾龙:《席勒和中国文学》,载杨武能选编:《席勒与中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7页。阿英说是1902或1903年,赵必振依据日人编本所作的“德意志文豪六大家列传”《可特传》(《歌德传》),参见阿英:《关于歌德作品的初期中译》,载《人民日报》1957年4月24日,第7版。不久王国维又发表了《德国文豪格代希尔列尔合传》,载《教育世界》第70号,1904年3月。见王国维:《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中国最早的席勒译介者,当推马君武。马君武译介德国文学作品并不多,但颇有自家眼光。除了歌德之外,他在众多的德语文学作品中选择席勒的《威廉·退尔》,威廉·退尔(Wilhelm Tell)是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席勒将此历史传说与14世纪瑞士人民反抗异族侵略的斗争相结合,所以这个故事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深意,变成了一部歌颂民族解放的“史诗剧”。其时拿破仑入侵德国,此剧对德国人民坚定信心、激励爱国热情、反抗侵略,则更有极大的现实意义。马君武约在1914年底撰此剧译言,正当辛亥革命后不久,国家正处在严重关头,所以他说:“吾欲译欧洲戏曲久矣,每未得闻。今来居瑞士之宁茫湖边,感于其地方之文明、人民之自由,到处瞻仰威廉·退尔之遗像,为译此曲。此虽戏曲乎?实可作瑞士开国史读也。予译此书,不知坠过几多次眼泪。予固非善哭者,不审吾国人读此书,具何种感觉耳!”《〈威廉退尔〉译言》, 《马君武集》,第258—259页。据说,《威廉·退尔》的马君武译本最早发表在1911年《新中华》上,参见韩世钟、王克澄:《席勒的作品在中国》,载杨武能选编:《席勒与中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2页。此言凿凿,译者之意,非仅在译事而已,当属“别有幽怀”者,而“幽怀”之意则直指“世道人心”,希望民众能够读此剧而思国家、报国家也。抗战中,我国曾上演此剧,确实给民众极大的鼓舞。作为一腔热血的报国者,马君武推崇德国文学,其主要目的在“唤醒民众”,他重点选择译介了歌德、席勒的作品,这些作品体现了古典时期反封建、提倡上升时期资本主义的时代精神,其“经世致用”之心显露无遗。所以,席勒最初介入现代中国语境,就是有着非常明确的“致用”功能的。

自那时以来,席勒的作品,尤其是戏剧作品,以相当迅速的速度进入现代中国。《威廉·退尔》的马君武译本(中华书局1925年版)、项子禾译本(开明书店1936年版), 《强盗》的杨丙辰译本(北新书局1926年版), 《阴谋与爱情》的张富岁译本(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 《斐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的张富岁译本(商务印书馆,解放前), 《奥尔良的姑娘》的关德懋译本(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 《华伦斯坦》的郭沫若译本(译名为《华伦斯太》,生活书店1947年版)、胡仁源译本(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

除了《唐·卡洛斯》、《玛利亚·斯图亚特》、《墨西拿的新娘》、《杜兰朵》这几部看似与现实关系不大的作品,席勒的戏剧都被翻译过来。应该说,仅论作品翻译的数量与影响,席勒对于现代中国的意义决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外国文化名人。这与席勒艺术创作的特点有关,更取决于现代中国以启蒙与救亡作为时代使命的特殊语境。由《威廉·退尔》直接改编而来的《民族万岁》就是最好的证明。

就目前为止的席勒译介状况而言,值得肯定的是,席勒的主要剧作都已经有了汉译本(有的有好几种译本);但席勒的诗歌没有全部译过来主要译者仍为钱春绮先生,见〔德〕席勒:《席勒诗歌戏剧选》(钱春绮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席勒的小说似乎更没得到多少关注,除了《失去荣誉的罪犯》之外,似乎仍有待翻译《不得已的犯人》,载〔德〕席勒:《席勒生平及其代表作》(林欣白译),台北五洲出版社1976年版,第67页。中译名依原文应为《失去荣誉的罪犯》。;席勒的书信,除了与歌德的通信被选译了一部分外歌德、席勒:《歌德席勒文学书简》(张荣昌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要窥其全貌仍须译介者努力;席勒的史学著作更是完全空白,有待填补;席勒的美学著作,则基本都得到了译介席勒美学思想的中国译介,几乎与席勒文学作品同步。早在20世纪初年,就有关于席勒美育思想的介绍,参见《教育之家希尔列尔》,载《教育世界》第118号,1906年2月。另见王国维:《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1932年,宗白华就翻译了席勒与歌德建交时的三封重要通信,见《宗白华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4—40、701页。在20世纪40年代,冯至就翻译了席勒美学论著中最重要的《审美教育书简》,但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经范大灿校阅后出版(注明合译)。参见冯至:《冯至全集》第1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页。就研究而言,宗白华:《歌德、释勒订交时两封论艺术家使命的信》篇幅虽短,但颇有独到之见。载《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8—40页。朱光潜则撰专章讨论席勒的美学思想,参见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27—459页。

虽然,在现代中国的构建期,前贤们不太可能有很从容的心态,来进行大量的基础性学术工作。但前辈们筚路蓝缕,仍然留下来相当数量可资凭借的先驱工作。而最主要的,则是席勒作品与文献的译介。与歌德的皇皇巨著相比,席勒的作品相对要少些,但遗憾的是,至今我们没有一部可资借鉴的《席勒全集》汉译本据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在积极组织《席勒文集》的出版工作,参与其事者有章鹏高、张玉书等先生,2005年有望出版。

二、中国的席勒研究状况

席勒研究方面,似乎进展并不太快。民国时期学界对歌德已经给予了相当重视,但席勒似乎并未达到相提并论的高度。尽管如此,还是做了几件与席勒有关的事:北大德国文学系曾出过一本《席勒纪念特刊》北京大学德文系编:《席勒纪念特刊》,北洋出版社1934年版。;北平的中德学会,曾出版过一册《席勒》《席勒》(“中德文化丛书”之一),中德学会1935年版。;张忠发表了《席勒与中国》一文,但颇不切题;陈铨著《中德文学研究》,谈到“席勒《杜兰朵》中的中国成分”顾彬对此有所评述,参见顾彬:《死亡的旅程——关于席勒〈杜兰朵——中国公主〉一剧中的假想地理概念》注释23,载杨武能选编:《席勒与中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12页。

1949年以后,随着教育与学术制度的重要变化,各种学科必然面临新的时代课题。德语专业同样受到限制,1952年的院系调整,全国范围内只保留三个德语教学点,即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外国语学校。参见付克:《中国外语教育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71页。南开大学疑为南京大学之误。更不用说德语文学研究了。但尽管如此,席勒研究并未销声匿迹。1955年,因席勒逝世150周年,而举行纪念活动,同时有一批相关论译推出。其中值得关注的是冯至的两篇文章:《德国的伟大诗人——席勒》、《“建筑自由庙宇”的伟大诗人——纪念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冯至:《德国的伟大诗人——席勒》、《“建筑自由庙宇”的伟大诗人——纪念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分别见冯至:《冯至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76页。;1959年,纪念席勒诞辰200周年,北京召开纪念大会,值得关注的文章有田汉的《席勒——民主与民族自由的战士》、李健吾的《现实与理想》关于这两次纪念活动的情况,请参见韩世钟、王克澄:《席勒的作品在中国》,载杨武能选编:《席勒与中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4—36页。。在这个时期,席勒主要是被象征化的一个标志,正如贺敬之所指出的:“席勒远非仅仅表现为一个只属于德国范围的爱国者,他是歌唱一切民族之间的平等、友好的,反对民族压迫和奴役战争的最有力的诗人。”贺敬之:《纪念席勒逝世一百五十周年》,转引自韩世钟、王克澄:《席勒的作品在中国》,载杨武能选编:《席勒与中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35页。

1955年译介出版的《席勒》,作者不具名,对席勒一生有简明清晰的概括,但值得注意的是,此书为1953年民主德国版的《现代席勒读本》(Schiller, Ein Lesebuch für unsere Zeit)的导言,所以可以想像,那个时代自然会强调“席勒所处的时代是德意志民族文学产生的时代,他的创作活动和他反抗封建社会的斗争分不开的”《译后记》,载《席勒评传》(傅韦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84页。

1978年以来,新时期学界在多年的压抑封闭之后,大有奋勇补课、迎头赶上、再创辉煌的气概,表现在德语文学与席勒研究上,也取得了不少成果。董问樵的《席勒》应该说是研究席勒文学创作的唯一一部专著。此书篇幅不大,上篇为“生平·诗歌·美学观点”,用大部分篇幅较为清晰地勾勒出席勒一生的历史轨迹;下篇为“戏剧”,主要是对席勒已完成的九部原创戏剧进行了比较详细的介绍和分析,对每部戏剧,基本都提供出历史背景(或写作经过)、剧情概要、思想内涵和人物性格、社会意义等。应该说,作为一部席勒生平与戏剧的概论和介绍性著作,此书是成功的。其中也不乏开阔视野与真知灼见,如作者对席勒未完成或尚在构思中的剧本的关注,对席勒关于悲剧精神的阐释等,认为“席勒的思想是在曲折道路上不断发展的”;但有时候也难免落入到那个时代的特定思维模式中去,说:“从《强盗》到《威廉·退尔》,就是从争取个人的自由,提高到争取人民的自由,这是巨大的飞跃。”董问樵:《席勒》,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42—243页。从狂飙突进时代的“横空出世”到古典主义后期的“深沉厚重”,席勒的思想变化不言而喻,但是否其思想进路就是简单的“由个人自由到人民自由”的“巨大飞跃”,值得细加探讨。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立论严谨且风骨高标的学术性研究,尚有待来者。其他涉猎席勒的学者还有张威廉、张玉书等。参见张威廉:《席勒,他的为人和他对中国的了解》、《席勒剧本〈威廉·退尔〉、〈唐·卡洛斯〉和〈杜兰朵〉简介》,载张威廉:《德语教学随笔》,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9—45、132—139页。张玉书:《与逆境搏斗终身的人——弗里德里希·席勒》、《席勒的历史剧〈玛利亚·斯图亚特》,载张玉书:《海涅·席勒·茨威格》,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71—107、108—126页。

相比较而言,倒是在美学与哲学领域,研究者们贡献出了颇多的成果。毛崇杰著《席勒的人本主义美学》,强调:“席勒第一个在美学中明确地提出了人本主义原则,并以此为出发点,为核心,为依归,建立了一整套关于人的美感教育的理论。”他将席勒的美学建构放在宏观的文化史角度中考察,认为:“艺术的美感作用从中世纪作为神学奴婢的地位中解放出来,经过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恢复,在席勒的美学中被发挥到最高度。”确实是中肯之论,但作者并未点到即止,而是进一步分析其利弊所在,认为:“这既是他的贡献,又是他的失误。以人打倒了神,以艺术、以美代替了宗教教义,是他的贡献。然而在这同时,抽象的人又变成了神,美、艺术又成为新的救世主,乃是他的失误。”毛崇杰:《席勒的人本主义美学·前言》,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页。此外,张玉能在席勒美学著作的翻译方面颇为用功,其相关研究也值得关注。参见张玉能:《审美王国探秘》,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席勒:《秀美与尊严——席勒艺术和美学文集》(张玉能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曹卫东对席勒也有所关注,他撰文《从“全能的神”到“完整的人”——席勒的审美现代性批判》,将席勒纳入“现代性”理论的范畴,试图论析“席勒的现代诊断和现代性见解”曹卫东:《从“全能的神”到“完整的人”——席勒的审美现代性批判》,载《文学评论》2003年第6期,第169—174页。,该文对席勒“人”的观点倍加推重,显然是对原有论点的超越。

作为史学家的席勒,也为历史学者所注意到。刘新利的《启蒙史学家席勒》一文,即揭示出席勒作为史学家的思想史意义;刘新利:《启蒙史学家席勒》,载《世界历史》1995年第5期。但可惜,这一发现,似乎既未得到史学界的足够关注,也没有引起席勒研究与德国文学研究者的重视。李秋零则从历史哲学的角度来考察“席勒:历史与审美”的命题。李秋零:《德国哲人视野中的历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74—192页。

《席勒与中国》是1985年在重庆召开的“席勒与中国·中国与席勒”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集,此书可以说基本汇集了当时中、德两国学者席勒研究的成果,杨武能选编:《席勒与中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但主要是对席勒与中国这一主题的研讨。在这一领域中,德国汉学家德博(Günter Debon)的研究值得关注,因为他特别关注席勒与中国的思想文化关联。他著有《席勒与中国精神》(Schiller und der chinesische Geist)与《蛇线之美》(Die Schönheit der SchlangenlinieGünter Debon, Schiller und der chinesische Geist(《席勒与中国精神》), Frankfurt: Haag+Herchen, 1983, Günter Debon, Die Schönheit der Schlangenlinie(《蛇线之美》), Nackargemünd, Verlag im Rosengarten,1984.,对席勒与中国这一论题做了比较全面而深入的探讨。1994年,朱虹(音译)在德国出版《席勒在中国》一书Hong Zhu, Schiller in China(《席勒在中国》), Frankfurt am Main, Berlin, Bern, New York, Paris&Wien:Peter Lang Europäischer Verlag der Wissenschaften,1994.,算是对之前的历史做了个总结,但主要还是停留在基本史实的梳理层面上。

三、《北大德国研究》“席勒主题”的意义

就以上所论,席勒作为美学家、文学家(戏剧家与诗人)都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但作为史学家只是被零星提及,似乎没有得到足够的研究。这是很遗憾的事。综上所述,席勒研究虽然已经取得了一定成绩,但与歌德研究的相对兴盛关于中国的歌德研究,比较具有标志意义的作品为:周冰若、宗白华编:《歌德之认识》,钟山书局1933年版;冯至:《歌德论述》,正中书局1948年版(后增补为《论歌德》);杨武能:《歌德与中国》,三联书店1991年版;杨武能:《走近歌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余匡复:《〈浮士德〉——歌德的精神自传》,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高中甫:《歌德接受史1773—194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相比,仍可证出席勒研究的孤独萧索。正是针对这种学界现状,《北大德国研究》创刊之初,即选择其作为主题研究的对象,这固然是因了席勒逝世200周年的机缘,同样也是借此尝试一种新的学术研究范式的可能,即约请诸多德国研究专家,从不同学科领域来考量探讨同一研究对象,以期更加全面、更加丰富、更加理性地认识作为“完整的人”的席勒,而不是将其人为地拆分为诸如文学、历史、美学、史学等界限森严的“零碎席勒”。

陈洪捷(北京大学教育学院)从教育学角度揭示“席勒的大学理念”,尤其拈出“利禄之徒”与“哲学之才”的区分,不但具有独到新颖的视角,而且对目下追求功利的风气甚嚣尘上的中国学界亦不无启发。其实就德国的现代崛起而言,古典时代的哲学积淀与文学辉煌固然极其重要,而现代教育制度,尤其是古典大学理念的形成,同样意味深长。席勒、费希特与洪堡等在耶拿期间,教育是个重要的共同议题。日后洪堡与费希特等人联手进行的柏林大学创办事业,一方面有事功,另一方面更是形成了思想。而席勒虽未能身与,但就思想建构而言,其贡献不可忽略。由此,在诗人、戏剧家、美学家、史学家诸多名衔之外,再揭出席勒教育思想的意义,其实绝非仅是多给他加上一顶“教育家”的冠冕而已,实在更有着颇富深意的“新意存焉”。可惜只是提供了若干思路,很多问题未能展开,这也为后人继续深入“预留空间”。

张叶鸿(哥廷根大学哲学学院德国文学系)从19世纪德国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发展背景入手,借助接受理论的模式和席勒的创作理念,在史实基础上展示艺术的独立性和全新的社会角色。他突出展示了所谓“艺术市民化”的时代趋势,认为席勒充满人文主义理想的诗句以各种形式风行德国社会,对塑造具有现代精神的独立自主的人性具有难以比拟的社会作用,成为19世纪德国市民社会的精神归属。应该说,展现了一个比较新颖的视角,也符合目前学界对市民社会问题的共同关注包括德语文学界的研究,可以参考的文章如:黄燎宇:《〈布登勃洛克一家〉:市民阶级的心灵史》,载《外国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谷裕:《拉贝小说对德意志市民性的悖论性认识及多元化叙事视角》,载《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但他们所集中探讨的时代,在19、20世纪之交;而所论述的问题仍在市民阶级本身,未将其放置在一个更广阔的市民社会的建构背景中来探讨。,但德国市民社会即便在西方语境中也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对这个问题我们似乎认识还不够。而文章最后试图以文学为例,探讨艺术在市民生活中的神圣性和成为宗教替代的可能性,其实也是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相信定会引起相关学者继续探讨的兴趣。

赵进中(北京大学历史系)和马剑(北京大学德语系)一着眼整体,一考察分殊。或从“人本主义的人格塑造”角度全面论述席勒的美学观和历史观,或具体论述“席勒诗歌中的时间概念”。二人建构文章的思路有差异,却都不缺少自己独特的切入视角。大凡“诗哲融通”,运思于诗乃是最高层次的哲人与诗人最有共同语言的地方。席勒则两者兼备,洪堡这样比较席勒与康德、歌德,康德是哲学天才,歌德是诗学天才,但若论兼而有之,却唯有席勒。而且,席勒是试图将二者融为一体的。德文原文为:“Kant ist ein entschiednes philosophisches, Goethe ein entschiednes Dichtergenie, beide vielleicht und wie ich ernsthaft glaube, in höherem Grade, als bisher je eins aufstand, aber ihre Gattung ist bekannt und zu allen Zeiten da gewesen.Mit Schiller ist es ein durchaus anderer Fall.Er trägt durchaus und in allem, was er treibt, das Gepräge des echten Genies, von dem es nicht möglich ist, sich zu irren, aber sowohl gegen seinen dichterischen als gegen seinen philosophischen Beruf kann ich starke Ausnahmen machen.”An 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Berlin,15.10.1796. in Eberhard Haufe(gesammelt und mäglich), Wilhelm von Humboldt über Schiller und Goethe(《洪堡论席勒与歌德》), Weimar: Gustav Kiepenheuer Verlag,1963, S.38.不仅如此,席勒还是伟大的史家,由此看来,探讨史家、哲学家、诗人合一的命题,席勒无疑是最佳人选。但身兼三者,毕竟路径有异,如何将之“融会贯通”,既取决于诗人的境界,也考究研究者的功力。有论者谓,无论何专业,都不可能对哲学命题不加关注。所以两者均充分关注到席勒的美学思想与哲学背景(对其诗人一面似乎还可更重视些),并抽象出相关命题。但话说回来,“诗史哲”之间既具相辅相成之张力,同样也不可避免有彼此冲突矛盾的一面,对这一悖论的认知似尚无足够揭示。席勒在艺术上的不能“后来居上”,其实确也不无受制,因为事实上思想性的过于敏锐会不自觉地对艺术性造成挫伤黑格尔尽管对席勒褒扬备至,但他仍会指出其缺点,他说:“我们感觉到席勒在他的创作生活中某个时期在思想上下过很多的功夫——也许这对艺术作品的纯朴的美并不大利。在他的许多诗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有意地进行抽象思考甚至表现出他对哲学概念所感到的兴趣。有人因此谴责他,特别是在拿他和歌德的宁静的不纠缠在概念里的纯朴性和客观性作对比时,他总不免遭到非难。作为诗人,席勒在这一点上是代他的时代受过,但是犯这种罪过正是这位具有崇高心灵和深湛情思的诗人的荣誉,而科学知识也因此得到裨益。”参见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版,第77页。别林斯基也认为,席勒比歌德更高尚,更具同情心,但歌德是更伟大的艺术家。参见《艺术的责任——一份俄国遗产》,载〔英〕伯林:《现实感》(潘荣荣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48页。屠格涅夫也说:“席勒要比歌德更有资格获得这一对艺术家来说是莫大的幸福:把自己的民族最为隐秘的本质揭示出来。作为一个人和一个公民,他要胜过歌德,尽管作为一个艺术家和一般来说作为一种个性,他比后者稍逊一筹……”参见冯春选编:《冈察洛夫、屠格涅夫、托斯妥耶夫斯基、柯罗连科文学论文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页。,而过分依赖历史的指责也充斥了诗人身前身后讨论,这个问题牵连甚多,值得进一步探讨。

叶隽(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从思想史角度切入对席勒戏剧文本的探讨,选择《华伦斯坦》作为研究对象,以席勒思想发展过程中始终关注的“民族统一”问题为中心,强调“英雄出世”的命题,以华伦斯坦这样一个理想中的英雄形象为中心,来探讨17世纪的德国民族统一问题的核心所在,即有没有可能通过一种个人英雄主义来解决民族的统一问题?作者强调答案的否定性,认为受制于时代背景、个人局限等种种因由,“英雄出世”最后变成了“英雄伤逝”,德意志期待已久的“民族统一”问题仍不能不冀望于来者。“英雄”与“民族”是席勒戏剧创作与思想观照中非常重要的命题之一,未必就逊色于对“现代性(异化)—人性(审美)”的关怀。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与张力问题,其实值得进一步追问。正如有论者认为,与作为“世界诗人”的歌德相比,席勒更能表现出“民族诗人”的特点,对德意志民族统一问题的追问确实是席勒孜孜以求的问题,从临终前《威廉·退尔》中“民众群英”思路的出现更可见出其关注度。在现代世界建构过程中,现代性固然是人不得不面临的“异化难题”,而“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更使人“难上加难”,席勒的困境感知不仅是德国的,也同样具有普遍性的意义。但这个问题显然仍属开放性质,既需放在席勒戏剧与思想发展过程中去做更深入的剖析,也需要有更多的研究者在更广阔与纵深的时代背景中去做深入考察。

张玉能教授翻译的两篇席勒的理论文章《论悲剧对象产生快感的原因》与《论悲剧艺术》此前尚未见中译本,属首次与中国读者见面,为此辑增色不少。由此,而构成了一幅相对较为完整、复杂的席勒图像,对我们在更深层次上去理解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席勒——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思想者)的席勒,提供了尽可能多的丰富侧面。当然,限于篇幅,这里远无法穷尽席勒给后世留下的丰厚遗产,诸如其美学思想的发挥、对现代性问题认知的意义、其生命史与艺术家位置的交相融合、其作为史学家与文章家意义的彰显、其远未获得关注的小说史意义……就只能在此暂付阙如。席勒的当代意义,也许仅仅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何开掘这样的异族宝藏,在这个如此物化而人亦异化的时代里,也许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设若如此,研究者的职责,远不止就限定在“书斋讲堂”之内,“象牙塔”的灯光,很可能“洞烛幽微”。对于中国的席勒研究而言,相信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更成熟、更具规模的席勒研究将在此“引玉之砖”后渐成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