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童话故事,名叫“杰克和豆秆”,在座的我的同代人可能都很熟悉这个故事。不过我们沉稳可敬的年轻人,是在更为严肃的精神食粮的哺育下长大的,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只是通过一些比较神话学的入门读物,才知道什么叫做仙境。因此,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故事梗概。这是一个关于豆子的传说,豆子长啊长啊,一直长到高高的天上,在那儿,豆秆的枝叶铺展开来,形成一个巨型的华盖。故事的主人公受到鼓舞,顺着豆秆往上爬,发现宽阔茂盛的枝叶支撑着一个世界,构成这个世界的各种元素和地上的世界是一样的,但又是那样的新奇。至于主人公的奇遇,我就不多说了,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的经历彻底改变了他对事物性质的看法。由于这个故事不是哲学家写的,也不是为哲学家写的,因而在观点方面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现在要做的,有点像故事中的主人公,这个勇敢的冒险家所做的事。我请求你们与我一道,借一颗豆子之力,尝试进入一个可能令大多数人感到奇异的世界。大家知道,豆子很简单,看上去也毫无生气,但是,如果把它种在条件适宜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温度适宜、够暖和,那么它就会显示出惊人的活力。一颗小小的绿色豆秧从豆子里长了出来,破土而出,茁壮成长。这棵植物经历了一系列的形态变化,但由于我们每日每时都可以看到这些变化,所以它们一点也不像传奇故事里那样,让我们感到惊奇。
不知不觉地,这棵植物逐渐长大,形成由根、茎、叶、花、果组成的一个巨大且形式多样的组织结构,每一部分的里里外外,都是按照一种非常复杂但又异常精确细致的模型塑造而成。每一个复杂的结构,及其每一个最微小的组成部分,都有一种内在的能量。不同部分的能量和谐共存,且每一部分都不断为维持整体的存在而努力,同时有效地发挥自身在自然系统中应当发挥的作用。但是,如此精致的构造,刚一完成就开始瓦解。植物一点点地枯萎,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剩下一些或多或少看上去毫无生气、平淡无奇的物体,就像它从中蹦出来的那颗豆子一样。然而,这些遗物也像豆子一样拥有同样的潜能,从而造成类似的循环过程。
对于这样一个不断向前发展又似乎回到起点的过程,要找到与之相似的事物,并不需要太多诗意或科学的想象。它就像一块抛出的石头上升又下降的过程,又如同离弦之箭的运动轨迹。或者可以这样说,活动着的能量最初时走的是一条上坡路,然后走的是一条下坡路。或者更恰当的是,把胚芽发育成为一株成熟的植物的过程,比作打开折扇的过程,或说像滚滚流淌、不断拓宽的河流,由此得出“发育”,或说“进化”的概念。在这里以及在别处,名称只是“噪音”和“烟雾”,重要的是,对名称指代的事实要有一个明确而恰当的概念。在我看来,这里的事实指的是一个西西弗斯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活着并生长着的植物,最初的形态是一颗种子,相对简单但蕴藏潜力,然后过渡到一种高度分化的类型,本质完全显现出来,此后又回复到一种简单和潜伏的状态。
◀这幅水粉画表现了在路易西亚德群岛,一群土著居民将独木舟与“响尾蛇号”系到一起,借力行驶。
深刻而理性地把握这一过程的性质,其价值在于,它适用于种子,也适用于所有的生物。动物界也和植物界一样,从非常低级的形式发展到最高级的形式,生命过程表现出同样的循环进化。不仅如此,放眼望去,世界上的其他东西,其循环进化也从方方面面显现出来。我们看到,水流入大海又复归于水源;天体盈亏圆缺,绕行之后回复原位;人生年轮的不可阻挡的结局;以及文明史上最突出的主题——朝代和国家的相继崛起、兴盛和没落。
正如没有人趟过急流时能在同一条河里落脚两次,也没有人可以准确断定,这个感性世界中的事物当下所处的状态。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不,当他在思考这些话的时候,谓语的时态已经不适用了,“现在”变成了“过去”,“是”(is)变成了“曾是”(was)。我们对事物的本质认识得越多,也就越明白,所谓的静止不过是未被察觉的活动,表面的平静只是无声而剧烈的战争。在每一个局部,每一时刻,宇宙所处的状态,都是各种对抗势力短暂协调的表现——是战争的现场,所有的战士在这儿依次倒下。局部是这样,整体亦如此。自然知识越来越倾向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天上的群星和地上的万物”都是宇宙物体的过渡形式,沿着进化的道路前行。从星云状的潜能,到太阳、行星和卫星的无止境的演变,到物质的全部多样性,到生命和思想的无限多样性,也许还要经过某些我们既不可名状又无法想象的存在形态,再回到初始的潜在状态。这样看来,宇宙最明显的特征是暂时性。它所呈现的面貌与其说是永恒的实体,不如说是变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除了能量的流动和遍布宇宙的合理秩序外,没有什么东西是永久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