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蓝色》:主题与色彩
依照作者论所重新引入的传统文学批评的思路,首先出现的问题是:何为影片《蓝色》的主题?似乎不存在任何疑义,影片的主题是自由,或者是自由的不可能。《三色》的后期制作中,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接受访谈时指出:“蓝色是自由。当然它也可以是平等,更可以是博爱。不过《蓝色》是一部讲自由的电影:它在讲人类自由的缺陷。我们到底能有多自由呢?”《蓝色》中主题的选取,剧情的切入,具有典型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特征:所谓自由的获取,巨大的自由的降临,以一场惨剧,一份酷烈的丧失或剥夺为开端。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原话,那便是:“姑且不论发生在茱莉身上的悲剧及戏剧性经历,我们其实很难想像比她更奢华的处境。”在一场骤临的车祸之中,茱莉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失去了显然为她所珍视、所深爱的一切,但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笔”下,这同时意味着她摆脱了社会性的责任,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导演同时给茱莉设定了一个充分自由的前提,一个政治经济学的前提:那便是被“解脱”了其社会责任的茱莉,同时是一个富有的女人。在另一次电视访谈中,他更为直接地指出:要讨论一个女人的自由,足够的金钱是前提性条件。在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自由的命题中,任何一种自由同时是一份囚禁,而任何一种囚禁,同时意味着享有自由。自由始终有着它必须的前提和巨大的代价。基耶斯洛夫斯基继而指出:“那就是属于个人自由的范畴。我们可以从感觉中解脱的程度到底有多大?爱是一种牢狱吗?抑或是一种自由?”自由不仅是一种解放或解脱,同时意味着拥有,而拥有者所惧怕的丧失,便使得自由成为一份囚禁。至此,我们似乎已经可以读出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高度个性化的主题建构与表达方式:它讨论自由,但却是通过自由的反题:囚禁来完成。同样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本人告知我们:“《蓝色》中的牢狱是由情感和记忆这两件事造成的。她(茱莉)在电影的某一时刻曾明确表示这一切都是陷阱:爱,怜悯、友谊。”那是茱莉在老人院对显然已丧失了智力和理解可能的母亲的一段倾诉:“我什么都不想要,不想要爱,不想要友谊和怜悯,那都是陷阱。”影片的主部——按照传统剧作法说来的情节到高潮,便是茱莉如何承受或面对自己的“宿命”;她不断地逃离,逃离陷阱:爱、友谊和怜悯,她相信逃离会使她享有自由;但这场奔逃的前提,是人力不可抗拒的暴力依然夺走了她曾经拥有的“陷阱”或“囚禁”:爱、友谊和怜悯。但剥夺发生之后,她仍然被囚禁,被情感和记忆所囚禁。在《蓝色》中传达着无形、却无处可逃的囚禁的,是视觉元素:蓝色,及听觉元素:音乐。正是在这里,再度显露出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标识:法国三色旗中的蓝色象征着自由的理念和理想,但在影片《蓝色》中,蓝色却是最为直观的囚禁的形象。茱莉为了享有自由而绝望地尝试挣脱创痛、离丧,但那份情感和记忆无所不在的追逐,正是画面上不时涌动、几乎会将茱莉淹没的蓝色。在基耶斯洛夫斯基这里,正题与反题,自由与囚禁,始终不是任何意义上的两项对立,更不是恶魔与天使的鲜明分立或对抗。它们共存于一种状态之中,呈现着人类生存的限定和无助。
在影片《蓝色》中,蓝色不仅是一以贯之的影调与色彩基调,而且是一个最重要的视觉形象。如果我们借助传统文学批评的方式予以描述,那么,这出近乎茱莉的独角戏的影片叙事中,蓝色成了茱莉的敌手,她内心深处的温柔而狂暴的恶魔。蓝色从影片的第一时刻便开始出现。序幕开启处,是载有茱莉全家的轿车疾驶在高速公路上。摄影机选取了某种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机位——非常规机位,以一个地面上的低角度拍摄疾行中的汽车,一只高速运转的车轮充满了画面的前景。而整幅画面、整个场景中充满了幽暗的蓝色光。英国电影研究者P.考茨曾在他讨论影片《蓝色》的文章中写道:“蓝色……主要是夜的颜色,但它只是黑暗的近亲,不是黑暗本身。”但正是这浓重的蓝色调,从第一分钟开始,便使得画面充满了强烈的阴郁和不祥之感。但有趣的是,在这一时刻,悲剧尚未发生,茱莉仍拥有一切:爱、家庭、亲人。接着画面切换为一个特写镜头,半开的车窗中伸出了孩子的手,孩子手中一张宝蓝色的糖纸,在车外呼啸的风中飘动;但在为蓝色调所充满的特写中,那蓝色的锡箔纸更像是在剧烈地颤抖。车停在路旁,孩子从打开的车门中跑出,驾车的丈夫打开车门走下来舒展身体。这一场景始终通过车后方无人称视点机位予以拍摄,摄影机如同一个冷漠的目击者,又像是一份邪恶的威胁,注视着这尚不知毁灭已近在咫尺的一家人;接着,画面再度切换为超常规机位,一个车下的、极低的机位显现出漏油的刹车管,画面上厚重的蓝色,使得渗漏的刹车油的油滴也浸满了蓝色;在这一画面焦点之外的朦胧的景深处,是从路旁的山坡上跑来的小姑娘,伴着母亲的画外音:“安娜,快一点”,孩子上了车。全景画面中,轿车再度进入高速行驶。同样不经转换、且不曾提供叙事动机地,画面切换为特写镜头:一只无名的手在玩着球棒游戏:用一只木棍的顶端接住一只抛出的木球。这件极端平常的玩具,却在充满蓝色调画面的特写镜头中传递出无名的焦虑与不宁:试图立在木棍顶端的球在放大的画面中携带着一份岌岌可危之感。镜头反打,出现了游戏的主体:街头少年安东。这是影片中第一次出现了观看主体,我们第一次知道谁在看。然而这一观看主体,却无疑成为《十诫》中“沉默的目击者”的复沓形式,尽管他将再度走进故事,走近茱莉身边,但他毕竟是故事情景中的“外人”,一个偶然或曰宿命的悲剧场景的、偶然或命定的目击者。在安东的正面近景中,传来疾驰而至的车声,安东抬头望去,镜头反打,大全景画面中一辆轿车从浓雾中高速驶来,镜头切换为球棒游戏的成功——球终于立在了棒上,反打为特写:安东脸上露出了明亮的微笑,与此同时,画外传来了剧烈的撞击声,撞击声再次重复——显然,刹车失灵的轿车高速撞在树上,巨大的冲击力将车身弹开,并再次抛回。但在安东的视点镜头中,那只是浓雾中远远的一幕,甚至几乎完全撞毁的车辆也似乎在雾中呈现出某种宁谧安详的气息。两个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画面:一只狗惊逃开去之后,撞击中打开的车门里静静地滚出彩色的气球。
序幕之后的第一场,是从车祸中幸存的茱莉在医院醒来,被告知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已死于车祸。这一场景的开端相当的突兀和奇特。在一个为暖色调所充满的、朦胧而难以分辨的画面——苏醒时分茱莉的视点镜头之后,切换为茱莉一只眼睛的大特写镜头,在这只圆睁而空洞的眼睛中,我们在她的瞳孔里看到医生的影像,画外音中他在告知死亡的消息。尔后丈夫生前的助手奥利维尔将一个小的电视转播器放在她面前,那上面是丈夫和女儿的葬礼。作为一个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书写方式,这事实上极端残酷和惨烈的场景中,几乎没有出现蓝色,相反整个场景是暖调的,朦胧而不无暖意的光斑闪烁在画面之中,只有前景中始终带着一抹冷色调。这也是影片一以贯之的结构性呈现方式:在那些可以感知到悲剧的场景中,蓝色并不出现。因为,一如折射在瞳孔中的医生的影像,回声般传来的死亡告知,在类似可以预知的场景中,心灵和身体同样遭受重创的茱莉紧紧地封闭起自己的内心,她成功地将一切和自己囚禁在躯体的牢笼之中。但蓝色——情感和记忆始终会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刻袭击她。接着是她引开护士,试图自杀一场,没有刻意为之的蓝色,只有极端接近蓝色、比蓝色更为沉重的夜色。同样,基耶斯洛夫斯基不曾在任何意义上渲染这一决意赴死的场面,他只是如他所有影片一样,选择了那些似乎琐屑同时极为残酷的细节:茱莉嘴中满口的药片,以致她无法咀嚼、无法吞咽;赶到窗前目击这一场景的护士,似乎也将全部紧张和同情置于这艰难的吞咽之上:她的喉咙下意识地抽动着,似乎在分担着茱莉的困境——仿佛不是放弃生命、以期与挚爱的亲人同赴黄泉的决定,而只是一份难于下咽的尴尬。茱莉似乎也只是由于难于吞下那满口苦涩的药片而放弃了赴死的决定,她吐出药片,交给护士:“对不起,我做不到。”这正是我们将在下一小节中予以分析的:从心理研究的角度上看,在这部以茱莉为绝对的和惟一主角的影片中,茱莉在自觉与不自觉间背负的,是弗洛伊德所谓的“哀悼的工作”,那是为强烈的自毁欲望与求生欲望撕扯的心灵搏斗。当求生的欲望终于获胜,生者哀悼的意义,正在于“杀死死者”——接受他/她/他们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挣扎着独自继续活下去。
作为情感与记忆之囚禁的蓝色,与音乐——丈夫的或茱莉的未完成的交响乐的同时出现,是在这放弃自杀之后的疗养院的场景中。在全景画面之后,切换为茱莉的近景镜头,她躺在摇椅上,满脸未愈的伤痕,她似乎仅仅是在明亮的阳光中小憩。但水渍般的蓝色从画面右下角升起,交响乐的片段旋律似乎从一片宁静中陡然闯入,茱莉近乎惊惧地睁开了双眼;当乐声加强的时候,汹涌的蓝色几乎以淹没的力量覆盖并模糊了整个画面。此时,摄影机从茱莉的正面近景镜头向旁侧拉摇开去——我们可以将此时的摄影机运动体认为茱莉的心理动作,一次无助而绝望的挣扎,她想逃离这音乐、这蓝色,这从幽暝中追逐而来的情感和记忆。当摄影机摇拉开去的时候,蓝色渐次淡去。但伴着又一处音乐的强音,蓝色的波涛再次淹没了整幅画面。当蓝色伴着音乐第三次冲刷画面的时候,摄影机反向运动,摇推为茱莉的近景镜头,而观众几乎难于在这幅近景画面中辨认茱莉的容颜,因为整幅画面似乎将隐没在浓重的蓝色之中。此后的场景中,茱莉出院,返回她的乡间住宅之中。她对家中的佣人的第一个问题,是有没有按照“我的愿望”清空蓝色房间。也是此时,我们/观众第一次获知了蓝色对于茱莉所具有的具体而形而下的含义,在她和家人的郊区住宅中,曾有着一个蓝色房间,那是她和丈夫一起工作、生活、创作乐曲的地方。而她走进家中的第一件事是进入蓝色房间。当房门被推开时,蓝色的墙壁,作为一片饱满而突出的色块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那房间确已空无一物,但茱莉一眼看到的是缀满宝蓝色玻璃流苏的吊灯。她近乎疯狂地走上去,扯断了其中的一束。此时,画外传来的老仆人隐忍的呜咽声,茱莉走过去安慰她,似乎一无所知地询问她为什么哭。那回答平常而惊心动魄:“因为你没有哭。我想他们。一切就像在眼前,怎么忘得了?”在这一段落中,整个画面充满了明亮的暖调——茱莉再一次用铠甲抵御着注定要袭击她的一切。但在这一场景之后,我们在大全景镜头中看到她从楼梯旁走过,要进入某个房间,但她的腿似乎已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于是她扶着门框滑坐在门前,画面切换为茱莉的近景镜头,她的脸上闪耀着浅淡的蓝色光斑,微弱的音乐声响起,当蓝色光斑消失的时候,茱莉的眼中有了泪光——但她不能哭,不仅因为哭,便意味着自己的崩溃,而且由于哭泣不能挽回任何丧失;泪水与茱莉所丧失的一切相比,太过轻飘。在奥利维尔带着蓝色的文件夹前来(丈夫的遗物),显然遭到拒绝而去之间,出现了空镜:仰拍乡间住宅的石墙上的天空。那粗石垒成的墙壁,晴朗却冰冷的天光之间,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与迹象,仿佛某种远古废墟般的荒芜——这间或是选择了生命、选择了活下去的茱莉的内心视像。
当求生的愿望取代了毁灭的冲动,为了活下去,茱莉进行了一系列仪式般的、却是为她所必须的象征性的毁灭与自杀行动:她找到经济人,要求卖掉和丈夫共有的一切,将钱打入死者的账号——她拒绝对此做出解释,但此时,和她轻松的声调、平静,甚至开朗的面容形成对比的,是她下意识地紧握的手中攥着一块从吊灯上扯下的蓝色玻璃;她从誊写社取出了未完成交响乐总谱的手稿,将它们全部投入了垃圾粉碎机:强烈的、充满了整个空间之中的音乐终于被粉碎机的铁齿撕碎,成为一片噪音;她打电话邀来了显然深爱着她的奥利维尔,在蓝色房间中几乎立刻开始和他做爱——那如同一个仪式,茱莉需要告诉自己,她在背叛,她在放纵,她是无耻的女人,她可以在丈夫、女儿尸骨未寒之时,便与他人“通奸”。在毁灭和玷污了一切之后,茱莉孑然一身,悄然出走,住进了闹市中心,似乎希望将自己淹没在大都市的人海之中,她甚至恢复了自己婚前的本姓。如同一个逃亡者,她从自己的内心深处逃离,从她曾赖以生存的情感与记忆中逃离。然而,她却必然不断地与蓝色不期而遇:留在钢琴上的一张潦草地写有五线谱的纸片,茱莉拾起它时,特写镜头中一片蓝色光,五线谱在不断的扭曲变形,但音乐却如喷泉般地流淌而出,为了制止这乐声,茱莉砰然摔下钢琴盖,但在震颤未了的琴音中,一片缭乱的蓝色光在茱莉的脸上游走。当她销毁了总谱,在除了一张床垫空空荡荡的蓝色房间里倒空自己的手袋,撕肝裂胆地,里面赫然掉出了宝蓝色锡箔纸包裹着的、女儿的蓝色棒糖。茱莉以疯狂的手势扯下糖纸,开始如野兽般地咀嚼着棒糖。在一次对茱莉的扮演者、著名的法国女演员茱莉叶·比诺什的访谈中,她说,她为人物的这一动作设定的潜台词是,用牙齿咬碎牢笼的铁栏。一位俄罗斯电影研究者阿布杜拉耶娃认为:“这部影片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也许影片中除了朱丽叶·比诺什的脸什么也没有。这张脸是影片的‘存在主义哲学’,是影片的造型和思想内涵。”观众不断地为这张始终流动变幻着天真少女和蛇蝎美女的脸庞所倾倒。当经济人问及茱莉能否请她解释何以决绝地卖掉一切并分文不取时,手中紧握着蓝色的玻璃流苏的茱莉展开一个极为迷人甜美的微笑:“你不能问。”而在与之做爱之后,茱莉在清晨唤醒了奥利维尔,似乎颇为甜蜜的端来了一杯咖啡,尔后告诉他:一切已然完结--一次彬彬有礼的“弃若敝屣”。但这同一个清晨只身出走的茱莉,我们却在特写镜头中看到她将自己的手伸向粗粝的石墙,似乎无知觉地让石壁深深地擦伤了自己的手指。(一个相关花絮是,这是一场实拍,以投入和敬业精神著称的比诺什的确如此在石墙划烂了自己的手。她拒绝特技、拒绝替身。关于她的一个更为著名的故事,是为了在《新桥恋人》一片中扮演一个离家出走、露宿街头的女画家,比诺什长达一年混迹于巴黎街头的无家可归者中间,风餐露宿)那是茱莉一连串的自毁/象征性的自杀行为的复沓,她必须伤害自己、也许同时伤害他人,以便能够活下去。她用毁灭、用玷污,将自己变为一无所有,变为一个没有来处、没有历史的零。
《蓝色》剧照
《蓝色》剧照
然而,基耶斯洛夫斯基关于自由与囚禁的表达远非如此单纯,只身出走的茱莉只随身携带了一只纸箱,箱中装着蓝色房间惟一留下的饰有玻璃流苏的吊灯。如果说,蓝色:情感和记忆,是对获得了“充分自由”的茱莉的囚禁,那么,它们无疑是茱莉曾经拥有、并渴望永远拥有的一切。她奔逃,渴望逃离那阴影的追逐和心灵的囚禁;但她同时留恋,她不断用拒绝的双手攀援住她亲手象征性地毁灭的一切。茱莉住进新居后的第一件事,是找到合适的地方,挂起缀有蓝色流苏的吊灯,尔后凝视着它。这一段落以茱莉的正面近景镜头开始,茱莉的面庞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只有画面的上缘露出几颗蓝色的玻璃流苏——类似构图似乎表明,茱莉片刻间逃离了情感与记忆的追逐,或者说,这情感与记忆片刻间未曾携带着灼热的创痛;但继而摄影机开始了缓慢的摇移,蓝色流苏逐渐充满画面,渐次遮没了茱莉,音乐响起。摄影机继续摇移,茱莉的面庞再次显现出来,与此同时,尖利的噪音撕碎了音乐;镜头切换,蓝色玻璃流苏和茱莉侧面近景镜头近乎平均地分切画面,但此时浓重的蓝色光斑投射在茱莉的脸上,我们看到她抬起划伤的手抵在嘴上——似乎要品尝伤口的滋味,或制止一声尖利的嘶喊冲出喉咙。画面渐隐。再次的遭遇、再次的挣扎,但并非某种单纯的渴望获取自由的呈现,相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无从享有如此“奢华”的自由,自由便成为囚禁,这是某种比囚徒更为悲惨的自由,因为无可期待,无路可逃。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游泳池作为一个视觉上的蓝色载体,一个巨大的蓝色的空间形象,再度强化了这自由/囚禁,逃离/眷恋的双重变奏。我们将在下一小节中分析游泳池这一空间场景在叙事中的变奏意义。在影片中,我们看到茱莉四度跃入泳池,几乎每次都是尝试以剧烈的身体运动逃离心灵的剧痛;但在视觉上,这一动作却构成了跃入蓝色的表述。如果说,在整个影片的表意系统中,蓝色是囚禁、或者说是自由的囚禁,从某种意义上说,整部影片展示的是一个逃离蓝色的心理历程,那么,在与游泳池相关的段落中,逃离心灵创痛却呈现为投身蓝色。这也正是典型的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表述。没有黑白双项,没有天使恶魔,有的是远非完善的人类,远非完美的人生,哲学与生存的永恒的困境与悖论。
茱莉迁入新居之后,蓝色光的再次出现同样耐人寻味。这是一场夜景,午夜的街头发生了一场斗殴——斗殴场景呈现在蓝调的夜色之中,被惊醒的茱莉起身想弄清发生了什么。此时,银幕空间和画面后景充满了暖调的微光,没有任何光源依据地,蓝色光覆盖了前景中的茱莉。此时的蓝色,与其说是记忆与情感的追逐,不如说是孤独与渴望的呈现。就“绝对的自由”或作为理念的“自由”而言,必然与之伴行的便是孤独。自由不仅是一种囚禁,而且始终是一种放逐。说的浅白一些,便是自由必然以孤独为其代价,享有自由,同时意味着承受孤独、恐惧与绝望。
就影片《蓝色》而言,茱莉最终获救。但那并非她成功地逃离了蓝色/囚禁/情感与记忆;而是由于似乎某种荒诞、间或悲惨的遭遇。不期然地,在色情演出场所的电视屏幕上,茱莉看到了奥利维尔,看到他在讲述交响乐、丈夫和自己;但惟一打动了茱莉的,是奥利维尔出示的照片上,丈夫身边有着另一位蓝衣女人,一个与丈夫并肩而坐、显然沐浴在爱情之中的女人。如果说,此刻出现的蓝色,尚不足以掏空茱莉心中的蓝色,但它至少深深地改变了茱莉的记忆——她认为自己丧失的,或许是不曾拥有的幻觉。颇为荒诞而有趣的是,这意外的获知,唤起了迟到的嫉妒;嫉妒之情,无疑损害了她所享有的“绝对的自由”,但却激活了她生命的愿望,她开始奔跑,开始跟踪,开始质询,开始行动。她终于在不自由的状态中获取了自由。她拿起笔来,重新叙写未完成的交响乐。作为基耶斯洛夫斯基影片的叙事特征之一,便是他拒绝充当上帝——拒绝充当剧情背后的全知全能者;因此他拒绝回答剧情不曾展示的问题:诸如茱莉是否始终是丈夫背后真正的作曲者,抑或她只是长于修订?这正是女记者向茱莉提出、而茱莉拒不答复的问题;导演同样拒绝回答影片中一个不无神秘感的细节:露宿街头的流浪艺人为什么会吹奏出交响乐的主弦?——基耶斯洛夫斯基影片一以贯之的表达正是,对于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我们所知晓的,永远是无法知晓、没有答案的一切中极小的部分;人类的生存始终在众多的谜团、臆测与误解之中。
茱莉重新执笔的场景,蓝色不再成为一个刻意规避的色彩,她一身蓝衣,以蓝色的笔谱写出蓝色的乐谱,但整个场景之中,蓝色存在着却不再携带着切肤的创痛。当茱莉完成了交响乐的谱写,却意外地遭到了奥利维尔的拒绝。那无疑是一个明确的姿态:他拒绝成为丈夫的替代物,拒绝成为又一个冒名者,他要自己亲手完成交响乐的谱写,以此表明他是自己,而非任何人的影子,只有这样,他对茱莉的爱才不是一种等而下之的替代。遭到拒绝的茱莉选择了接受,她第一次运用了她所享有的自由,接受了奥利维尔的爱,这同时意味着她放弃了那份奢华、绝对的自由。画面上,我们看到茱莉以染着蓝墨水的手指读着蓝色的乐谱,祈祷般的雄浑的音乐响起。茱莉平静而决绝地卷起总谱,向门外走出。在她背后,摄影机升拉开去,饰有蓝色玻璃流苏的吊灯渐次在前景中充满画面,但茱莉不曾回头地走向景深处的房门,门在她身后关闭了。——这一场景在视觉上成为名符其实的“走出蓝色”。但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笔”下,这获救的结局,并非如此的单纯和完满。茱莉决定接受奥利维尔,并不确定地意味着她再度拥有真爱,而仅仅意味着她再度与生命和解,接受了伤痕累累、也许满目疮痍的人生。蓝色将再度出现在茱莉与奥利维尔做爱的场景中。在这一场景中,我们始终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双人镜头——而在电影的视觉语境中,画面空间的分享、共有,意味着心灵空间的分享和共有;而且这一场景别具匠心地选择了透过金鱼箱的拍摄,于是整个做爱场景被赋予了某种梦魇中的溺水感。射入鱼箱中的暖色光与其内部的冷调彼此消长。稍后摄影机升拉开去,进入了一个似乎是长长的穿越空间的平移段落,镜头在黑暗中切换。这一蒙太奇段落最后落幅在茱莉的正面近景镜头上。画面上蓝色光斑再次从下方升起,遮住了她近三分之一的面孔,但没继续上升。暖色调慢慢渗入,但并未将蓝色彻底逐出或完全中和,在安魂曲般的歌吟中,我们看到泪水——被茱莉所拒绝的隐忍的泪水夺眶而出。在生命的这一时刻,茱莉或许走出了蓝色——情感与记忆的囚牢,但她没有、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走出人类自由、或曰不自由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