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树篱的另一边
我的计步器告诉我,我已走了二十五英里;虽然中途停下会让别人感到震惊,但我实在太累了,于是就在一块里程碑上坐下来休息。很多人一边超过我,一边嘲笑我,可我非常冷漠,并不恼火。伟大的教育家伊莱莎·丁布尔比女士从我身边匆匆走过,劝我坚持走下去,就是这时我也只是笑了笑,举了举帽子。
起初我想,我会像我的弟弟一样;大约一两年前,我不得不把他留在路边。他一路上唱歌,浪费了不少气息;他还帮助别人,浪费了很多力气。可是我一直用更明智的方法旅行,现在,只有公路的单调景象让我感到压抑——脚下是尘土,两边是噼啪作响的褐色树篱,从我记事时起就是如此。
我已经扔掉了几件东西——说实在的,我身后的路面上散布着我们大家扔掉的东西;这些东西上落满了白色尘土,看起来已经很像石头了。我的肌肉是那么疲软,我连剩下的东西都背不动了。我从里程碑上滑到公路上,趴在地下,脸朝着巨大的枯树篱,祈求上帝允许我放弃。
一股微风吹来,让我神清气爽。那风好像来自树篱;我睁开眼时,看见一丝微光从纵横交错的树枝和残叶中透出来。这树篱不可能像平时那么浓密。我当时虽然虚弱难受,但还是渴望挤进树篱,看看另一边有些什么。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否则我就不敢尝试了,因为我们这些赶路的人在谈话时都不承认树篱有另一边。
我经不住这种诱惑,我对自己说,我去一会儿就回来。荆棘划伤了我的脸,我不得不用两只胳膊当盾牌,仅靠双脚艰难地往前挪步。我刚走了一半就想回去,因为我背着的东西都被蹭掉了,我的衣服也撕破了。可是我夹在树篱中间,不可能回去,只能不假思索地扭动身子往前走。我每时每刻都想:我的力气会耗尽的,我会死在灌木丛里的。
突然间,冷水从四面八方漫到我的头上,我好像一直在下沉。原来我从树篱跌进了一个深水塘。我终于浮上了水面,便大声呼救。我听见对岸有人哈哈笑着说:“又来一个!”然后我就被人拉出水塘,平放在干燥的地上,我喘着大气。
我擦干眼睛里的水之后,还是觉得恍恍惚惚的,因为我从来没到过这么广阔的空间,也没见过这样的野草和阳光。蓝天不再是狭长的一条;在蓝天下面,地势已升高,形成了一座座壮丽的小山,像洁净光秃的扶壁,山的褶皱里长着山毛榉树,山脚下有草场和清澈的池塘。可是这些山都不高,整个风景给人以有人居住的感觉——因此你可以叫它公园,或者花园,如果这两个词没有某种“微不足道”和“局限”的含义的话。
我刚喘过气来就转身对救我的人说:
“这个地方通到哪儿?”
“哪儿也不通,感谢上帝!”他说着笑了起来。他是个男人,有五六十岁——正是我们赶路的人所不信任的那种年纪——可是他的姿态里没有焦虑,他的声音是十八岁小伙子的声音。
“可是它一定通向什么地方!”我喊。我对他的回答太惊讶了,甚至没有感谢他救了我的命。
“他想知道这个地方通向哪儿!”他对山坡上的一些男人喊道。那些人报以笑声,并挥动帽子。
随后我注意到,我刚才跌进的水塘其实是条界河,它向左向右转弯,而那树篱则一直跟着它延伸。树篱这一边是绿色的——树篱灌木的根在清澈的河水里显现出来,其间有鱼儿游来游去——而且树篱边缘长着一圈犬蔷薇和葡萄叶铁线莲。可是树篱是个障碍物,一刹那间,我对野草、蓝天、树木、以及那些快乐的男女都不感到高兴了;我意识到,这个地方虽然美丽辽阔,但只不过是个监狱。
我们两人离开了界河,然后沿着一条与它几乎平行的小路穿过草场。我发现步行很困难,因为我总要把我的同伴甩在后边;如果这个地方哪儿都不通,那我这样做就占不了优势。我自从离开我的弟弟以后,还从来没跟任何人一起走过呢。
我想逗他高兴,于是突然停下来沮丧地说:“这太可怕了。不能前进,不能取得进展。现在我们赶路的人——”
“是啊,我知道。”
“我是要说,我们不断地前进。”
“我知道。”
“我们总是在学习,在扩张,在发展。哎呀,就是在我短暂的一生里,我已经见证了很多进展——德兰士瓦战争[23]、财政问题[24]、基督教科学[25]、镭的发现[26]。例如这里——”
我掏出计步器,可是它还标示二十五英里,一点都没多。
“哎呀,记步器停了!我本来是要给你看的。它应该记下我和你一起走的里程。可是它只显示出二十五英里。”
“很多东西在这儿都运转不了,”他说。“有一天,有人带来一支李—梅特福牌弹匣式步枪[27],它就打不了。”
“科学规律是普遍适用的。一定是界河水把机械装置泡坏了。正常情况下一切都会运转的。科学和赶超的精神——这两股力量让我们成了今天这样。”
我不得不中止谈话,向路边那些愉快打招呼的人招手致意。他们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干活——修剪花草,晾晒干草,或进行其他日常劳作。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其实我也可以快乐,如果我能忘记这个地方哪儿都不通的话。
有一个小伙子把我吓了一跳,他飞快地横穿我们的小路,以优美的姿态跳过一个小围栏,又甩开腿跑过一片犁过的田地,最后跳进一个湖里,开始游向对岸。他真是精力充沛,于是我大喊:“越野赛!别的选手在哪儿?”
“没有别人,”我的同伴回答;后来,我们路过一些很高的野草,草丛里传出一个姑娘的优雅歌声,这时他又说:“没有别人。”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饶舌,我喃喃自语:“这都是什么意思?”
他说:“没有别的意思”——他慢慢地重复这句话,仿佛我是个小孩子。
“我明白,”我平静地说,“可是我不赞成。每一项成就如果不是发展链条中的一环,那就一钱不值。我不应该再让你多费心了。我必须想法回到那条大路,还要找人修理计步器。”
“你必须先看看大门,”他回答,“我们有大门,尽管从来不用。”
我有礼貌地表示同意,没多久我们又到了界河,在那个地点正好有一座桥。桥上有一扇大门,洁白似象牙,嵌在边界树篱的缺口里。大门向外敞开,我惊讶得大叫起来,因为大门外有一条大路——很像我先前离开的那条路——脚下全是尘土,放眼望去,两边全是噼啪作响的褐色树篱。
“那就是我的路!”我喊道。
他关上大门说:“但它不是你走过的那段路。不知多少年前,当人类第一次产生走路的欲望时,就是从这个大门走出去的。”
我否认这个说法,我认为,我来时走过的那段路距离这里不过两英里。可是他年纪大了,特别固执,他一再说:“这是同一条路。这里是路的开头,它看起来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远,可是它经常折回来,所以一直没有远离过我们的边界,有时甚至跟边界擦边。”他在界河旁边弯下腰,在潮湿的河边画出一个荒诞的图形,好似迷宫图。我们穿过草场往回走的时候,我竭力让他相信他错了。
“那条路确实有时折回来,可那是我们的准则的一部分。谁能怀疑它的总趋势是向前的呢?我们不知道它通向哪里——可能通向某座可以让我们能触摸到天空的高山,可能越过悬崖伸进大海。可它是向前的——谁能怀疑这一点呢?正是这种想法让我们用各自的办法去争取做得最好,也正是这种想法给了我们一种你们不具备的动力。刚才从我们身边跑过的那个人——他确实跑得很快,跳得很高,游泳游得很好;可是我们有人比他跑得更快,有人比他跳得更高,有人比他游得更好。专业化的方法已经产生了让你惊奇的成果。同样,那个姑娘——”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大喊:“哎呀!我可以发誓,伊莱莎·丁布尔比女士就在那边,站在喷泉里!”
他相信那就是丁布尔比女士。
“那不可能呀!我在路上离开了她,她今天晚上应该在坦布里奇温泉[28]做报告。哎呀,她的火车离开坎农街[29]时是——当然啦,我的手表停了,像其他东西那样。她是最不可能在这儿出现的人啦。”
“人们相遇时总是惊讶。各色各样的人穿过树篱来到这儿,而且什么时候都来——赛跑领先时来,赛跑落后时来,被当作死人留下时也来。我常常站在边界附近听着路上的声音——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声音——还想知道是否有人会走到一边。我最大的快乐就是把别人救出界河,就像我救你那样。因为我们国家不那么容易住满人,尽管它接纳全人类。”
“人类有其他目标,”我轻声说,因为我认为他心怀好意;“我必须加入他们的行列。”我跟他道了晚安,因为太阳正在落山,而且我希望在夜幕降临之前走上大路。让我惊恐的是,他抓住我大喊:“你还不能走!”我要挣脱他,因为我们两人没有共同利益,而且他彬彬有礼的行为让我越来越恼火。可是不管我怎么挣扎,这个讨厌的老人总是不撒手;我不擅长角斗,只好跟着他往前走。
我一个人确实无法找到我进来的地方,我希望等看完了他所忧虑的其他景象之后,他能把我带回那个地方。可是我下定决心不在那个国家过夜,因为我不信任它,也不信任那里的人,尽管他们对我非常友好。我虽然很饿,也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吃牛奶水果晚餐;他们送给我鲜花,我趁着没人注意赶快把花扔到一边。那些人已经躺下睡觉了,像牛群一样——有些人躺在外面光秃秃的山坡上,其他人一群一伙地睡在山毛榉树下。在橘黄色夕阳之中,我跟着这个我并不想要的向导快步前行,我累得要死,饿得发昏,可还是勇敢地念叨着:“给我生命吧,连同它的斗争和胜利,连同它的失败和仇恨,连同它那深刻道德意义和未知目标!”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的环形界河上也有一座桥,也有一扇大门阻断了边界树篱的轮廓线。这扇大门与先前那扇大门不同;因为它像牛角似的半透明,并且向里敞开。可是从这扇大门望出去,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我又看见了一条大路,很像我离开的那条路——单调,充满尘土,两边有噼啪作响的褐色树篱,望不到头。
很奇怪,我看见这景象反倒不安起来,仿佛它让我完全失去了自控力。一个男人从我身边走过,他是回山里过夜的,他肩上扛着一把长柄大镰刀,手里拿着一罐液体。我忘记了我们人类的宿命。我忘记了眼前的大路,我向他扑过去,抢过他手中的罐子,喝了起来。
虽然那液体与啤酒的浓度差不多,但我已筋疲力尽,一下子就喝醉了。仿佛在梦中,我看见那个老人关上大门,听见他说:“这就是你的大路的尽头,人类——所有剩下的人——将通过这扇大门进来找我们。”
我的五官逐渐失灵,但似乎是先增强,后失灵的。我的五官感知了夜莺的奇妙歌声、不可见的干草的气味、繁星刺破渐暗天空的过程。那个被我偷了啤酒的男人把我轻轻放下,让我睡觉解酒。他这样做的时候,我看出他就是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