捎话(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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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驴圈

驴知道

头一伸进城门,谢就被浓浓的驴味道迷住。在寺院闻了几十天人味儿,谢还是觉得驴味道好闻。人味道也不难闻,尤其寺院那德昆门搂着她脖子抚摸时,嘴里的陈腐苞谷味,是她喜欢的。谢第一次闻到苞谷味道,是母亲把她生到一地苞谷秆上,她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母亲拿嘴舔她的脖子,舔她被黏液糊住的嘴和鼻孔,她闻到了那股以后自己长好槽牙才亲口尝到的苞谷味道。主人每晚进圈来,口袋里摸出半把苞谷粒,放手心喂给母亲吃,她在母亲嚼苞谷粒的嘎嘣声里迅速地长出牙齿。

前后左右都是驴,拉车的,驮人驮东西的。路边树上、木头上拴的也是驴。许多乡下的人和驴都逃难到城里,原有房子不够住,就在房子上盖起房子,整个毗沙城比以前高出两层。路被新盖的房子挤窄。大小寺院里都挤满了人和驴。国王限制毛驴进城,收驴头费。毗沙城以前人头比驴头多,但驴腿比人腿多。现在驴头人头一样多,一头驴占三个人的地方,就显得驴比人多。没钱交费的农民把驴拴在城外,城墙根成了驴扎堆的地方。驴在城墙根又围了一圈墙。夜里驴嘴对着城墙叫,驴叫声在城墙上又砌一堵墙。住在城里的主人都能听出自己家的驴叫,听到就放心了。守城士兵却不放心,前些个夜里有黑勒军混在墙根的驴群里,半夜人站在驴背上攀墙。那夜没有星星,驴全屏住气,不敢叫,眼睛朝上看爬了一城墙的人。驴眼仁的光给守城军帮了忙。那些黑勒兵手刚摸到城墙顶上的砖,就被候在那里的士兵一刀剁了,人像石头一样腾腾砸下来。驴这时候狂叫起来。毗沙兵冲到城外,在鸣叫的驴群中抓到上百个捂着断了的手在地上打滚的黑勒兵。

谢不住朝后看,看自己的肚子和后背,她不敢看周围的毛驴,但能感到那些驴的眼睛都在她身上瞟。他们也许不会看见她身上的字吧,密密麻麻的字已经长进毛里,长进肉里,长到她脑子里。那些驴或许只对她黑亮的皮毛感兴趣。库比谢更担心周围的毛驴,他一会儿牵着谢走,一会儿又走后面,把谢护在中间。库牵谢走路边,那些驴往路边靠;走中间,那些驴又往中间挤。库想让谢快走,摆脱这些骚公驴。怎么可能呢,一头屁股开花的小母驴,就是驴世界的中心。前面的驴回头看谢,后面的驴嘴凑过来闻谢,牵驴人也扭头看他们。库不住地吆喝谢快走,他只知道自己进城回家了,不知道谢也回驴圈了。

大驴圈

毗沙城在驴世界里叫大驴圈。远近的驴都这么叫。当年,毗沙地上的驴被人牵着驮砖头土块垒城墙时,驴世界里就风传要修大驴圈了。毗沙驴张狂地朝四处鸣叫,修大驴圈的消息被一个又一个村庄城市的驴接着传向远方。那时候,大地上远远近近的地方被驴叫声连起来,远远近近的路被驴蹄印串起来,一声驴叫可以传到世界尽头再传回来,一头驴也可以走遍天下再转回来。毗沙驴早就认为自己站在世界中心,南来北往的人和驴汇聚到毗沙城,再走向四面八方。世界围着毛驴转。毗沙驴天生知道自己的每一声驴鸣都会被大地上的驴和人听见。他们嘴对着高远处大叫时,脖子挺直,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驴眼睛里,驴叫声在毗沙城上层层叠叠垛起一座红色城堡,城堡周围辐射出条条红色道路,连接东方西方。每头驴都知道那城堡的一小段墙是自己的叫声垒起的。一声声的驴叫往天上垒城,驴叫一声,天上的城长一寸。不叫城便塌下来。驴不能让声音的城塌下来,就不住地叫。

人不知道驴为啥不住地叫,但驴懂得人为啥不住地念经。毗沙城里家家户户早晚念经。寺院的念经声更是一天到晚不停歇。谢在寺里听昆门徒念经,知道人和驴都用声音在天上垒城,人看不见声音的形,但清楚那些声音往天上走,人在高处的云上筑天庭。人的天庭为啥塌不下来?驴叫声从下面支撑着。每一声驴叫都是支撑天庭的一根柱子,驴不叫,天会塌。天真会塌吗?谢不知道。但她知道驴不叫会死。谢也想叫,嗓子痒痒的,喉咙鼓胀,她回大驴圈了,得叫一声,却没叫出来。侧眼看走在身边的库,这个救了她性命的长胡子男人,他知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毗沙城在驴世界里叫大驴圈呢?

早年

早年,全毗沙的驴都投入到修大驴圈工程中。驴比人干得卖劲,每天早晨,人没起床,驴就叫唤着出工,驴喊驴,一大群。驴早早到工地,排成长队,人把土块砖头木头绑驴背上,驴自己驮到地方,卸了再返回。不用人牵人吆喝。驴说,人帮驴修圈,驴得跑前面。

大驴圈不知修了多少年,累死几十代人几百茬毛驴,终于在驴年修好了。驴高高兴兴住进去,人因为要伺候驴,也住进去。住的人比驴多,一头驴得好几人伺候。驴没手,所以割驴草,清驴粪,喂水,梳驴毛,钉驴掌,护理小驴,都得人干。驴只动动嘴和蹄子,就行了。驴说,人真是个好牲口啊。驴说这话时斜眼看着人。

后来,有些聪明驴看明白了,人给驴修一个大圈,是把驴圈起来,给人修寺垒塔。毗沙驴除了拉车驮人,还要没完没了给人驮砖头修寺造昆塔。这个活,驴和人干了一千年,驴干乏了,人也干乏了。人一乏,就往驴身上爬,驴就更乏。谢的母亲就是被主人用乏后卖掉了,谢跟母亲一起上集市,主人为了卖掉一头用老的母驴,在街上站了大半天,所有停下的人都眼睛看谢,以为主人要卖这头漂亮小母驴。母亲被一个黄胡子老头便宜牵走时,谢一直看着她走过街角,全世界的乏都在母亲年迈的身体和不住扭头看她的眼神里。

到现在,还有一半驴固执地认为毗沙城是给驴修的,世界是驴的,人是驴的牲口,人虽然骑在驴背上,但驴叫声骑在人的声音上,驴在天上的位置比人高。另一半驴则早就认定自己是被人使唤的牲口,四条腿得听两条腿的。一头驴得把这事想清了,才好决定咋样做驴,是安心给人当牲口呢,还是把人当牲口。

谢的母亲就是头固执的犟驴,谢自小听母亲讲修大驴圈的事,讲修西昆寺高墙的事,讲毗沙人照的镜子是驴驮来的,烧的香是驴驮来的,信的昆也是驴驮来的。母亲讲这些驴事时,眼睛里放着一头驴的荣光,她却只是一头常年驮烧柴的苦命毛驴,背上的毛磨光一大片。她驮的烧柴有红柳、梭梭、果树干,捆整齐,驴背两边各一捆,中间顺便搭一捆青草,是人给驴吃的。母亲说,人生来就是伺候驴的,人给驴割草、从井里提水出来饮驴、种苞谷胡萝卜喂驴、修驴圈让驴住,连清扫驴粪的活都是人干的,驴只要眯着眼睛跟着人走,就行了。

驴知道跟人走着走着,人就跟着驴走了。

看看街上的驴和人,都这个样子。年轻人牵着缰绳急死慌忙走在驴前头,以为有啥好前程要奔呢。中年人并排儿走在驴身边,手搭在驴背上,像夫妻像兄弟一起过日子。老年人慢腾腾跟在驴屁股后面,驴领着人,回家呢。人一辈子围着驴转,最后转到驴屁股后面时,人就快死了。

谢一出生就是一头高傲的小母驴,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头驴所有的倔强和傲气,学会斜眼看人,眯着眼看人。

半个人

在谢眼里毗沙街上满是忧伤的乏人,有劲的出去打仗,打个半死回来,剩下的日子就在驴背上过。驴背上多是半死不活的人。驴也半死不活,低着头,眯着眼。谢听母亲说,二十年前一场战争中,黑勒军俘虏一千毗沙人,要全杀了,汗王说杀了就没了,不如当废物扔回去。结果,一千人全被打断胳膊腿,挑断脚筋手筋扔在戈壁上,黑勒人想让一千个残疾人,拖垮毗沙一国人。可是,毗沙毛驴把这场灾难承担了,驴腿成了断腿人的腿,驴背成了伤残人的家。那场战争后的几十年,上千个驴背上驮着不能下地走路不能抬手端饭的废人。

每场战争都有被砍成一半的人回来,驴背成了他们后半生的家。还有一茬茬老了的人。人老了乏了都往驴背上爬。在毗沙,每头老驴背上都爬着一个老人,驴的寿命是人的一半,人一辈子得伺候两头驴。驴老了乏了就要挨刀子。听说黑勒人改宗不吃驴肉了,驴乏了老了也能活,活到老死埋在果树下面。驴早把黑勒人不吃驴肉的消息传至毗沙。驴还听说黑勒人改宗不修昆塔了,驴也不用长年累月给人驮砖头。

谢的爷爷的爷爷是驮砖头累死的。那年改了宗的黑勒让毗沙国连吃两场败仗。败了的毗沙人用本来垒城墙的砖头垒了一座高三十六层的大昆塔,求昆护佑。结果第二年毗沙攻陷了黑勒城,得胜的毗沙为感昆恩又垒了更多昆塔。第三年黑勒人反攻过来时,毗沙人正在昆塔上垒砖头呢,这个活早已耗尽毗沙国男人女人和毛驴的力气,结果毗沙吃了大败仗。

从主街朝右一拐,谢跟着库踏上城墙边一条林荫道,谢认出这是自己回家的路,路旁高高的白杨树上拴满了驴,谢走过时陡然响起的驴叫声比白杨树还壮还高,直插进云层里。库要把自己送回以前的家吗?远远地,谢望见原先主人家门口的昆塔了,三座,中间高两边低。塔尖常有乌鸦起起落落,主人拿箭射,也不真射,吓飞就行了。夜里,塔上黑乎乎爬满鬼魂,一层塔挤一层鬼,都等着。驴能看见鬼魂,人看不见。

去年,前主人的儿子被征去固玛打仗,那一仗在驴世界里影响巨大,毗沙死了上千人,千头毛驴赶去驮死尸。前主人的儿子骑马跑得快,没被敌人追上,捡了条命,人却昏死过去,被一头驴驮回家。谢那时半岁,看见主人的儿子软软地被抱进屋子。赶紧请来医师把脉,说脉在,人活着,但魂不在了。

又请女巫婆来招魂,说骑马跑太快,人回来了,魂还在固玛往毗沙的路上。

“那咋办?”

“等。”

幸亏人病倒了,病是好事情,让人停下来等。

家里人等不及,去固玛的路上喊,把魂往家里引。每个路口站一个人,喊那男子的名字,怕魂走岔路回不来。

路上全是喊魂的,有的人只找回来一个头,家人捧着头喊身体的魂。有的只运回半截身体,拿着带血的衣物喊头回来。主人家的儿子算是幸运,全身回来了。

这期间一伙伙的鬼魂从塔上下来,正午地上没影子时鬼都消失,太阳稍斜,影子里就生出一伙伙鬼,墙的驴的人的和树的影子里都生出鬼,等着领没魂的身体走。到了夜里鬼挤成堆,墙头、房顶、锅头、晾衣竿上都是鬼,有大胆鬼爬窗口朝里伸手,谢大叫一声,鬼吓走了。有谢在鬼不敢乱来。鬼怕驴。

一个早晨魂回来了,扒门口看已瘦得皮包骨头脱了形的身体。谢屏住气。守在床边的巫婆知道魂回来,赶紧开门,轻声呼唤,招魂入体。

僵死半月的身体一下坐起来,眼睛直直看周围人,看窗外圈棚下一头斜眼看他的小驴,谢仰起脖子,咳嗽一声,算是问候。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谢看见那活过来的男子备好马鞍,挂上水囊、食物褡裢,手提弯刀上马出去,父亲在后面喊,母亲出门追,家里的小妹突然疯了似的跑上路,扯嗓子大叫着追哥哥,追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她的哥哥头也不回直奔固玛战场去了。

当晚,小妹大病,高烧,不住大叫。又请巫婆来,说治不了,得赶紧往西昆寺送,寺里大昆门能起死回生。

父亲把女孩抱到大驴背上,女孩不愿意,要小驴。女孩声音细细地哭,针尖一样往心里扎。谢驮着女孩从南门出来,往天上乌鸦呱呱叫的西昆寺走。女孩一趴到背上谢就感到了烧烫,走到半路却渐渐凉下来,谢觉得不对劲,回头看女孩的父亲。父亲也知道女儿已经走了,流着泪让驴儿往前赶。谢不知道该走快还是停下来。正犹豫着,见女孩的魂儿悠地到了头顶,倒骑着看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凉透、变硬。

女孩第三天被埋了,葬在西昆寺西边的大墓园,她的魂却不走,在谢身上驻了七天,不清楚为啥,天庭的门开了几次缝儿又关住。谢认得天庭那两扇老桑木大门的吱呀声。毗沙人家都不用桑木做门,中原传来的风俗,皇语桑丧同音,不吉利。毗沙人只用榆木、胡杨和沙枣木做门。主人家的院门就是胡杨木做的,关门时门板碰门框的声音干烈空洞。谢一晚上站在院墙根的草棚下,看主人家睡觉做梦,谢不睡,站着想事情。

一天早晨,谢又听到天上桑木门开个缝儿,知道女孩要走了,谢昂起头。

“昂叽昂叽……昂。”

一口气叫了七声,一声高过一声。谢看见自己的声音在天地间竖起一座七层高塔,红色的,塔尖直抵天庭。天庭守门人被惊醒。人间的驴叫声从严实的桑木门缝穿透天庭,那里的人都被唤醒,竖耳倾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美妙声音。被他们遗忘在世间的最平常的驴叫,一时间成了天庭里的圣音。那女孩的魂就在这一声高过一声的驴叫里升了天。她到达的一瞬,地悠地反转过来,曾经无限留念的人间像一朵缥缈的云,似有似无地浮在上面,驴的样子被她忘记,驴叫成为她再也听不懂的陌生声音。谢在那时斜眯眼睛,听自己的叫声从天上往下落,一座声音的高塔砖砖瓦瓦往下塌落,好一阵落不完。

而在那孩子的耳朵里,这个声音在往高处退去,她对人间的唯一的记忆是一个声音,多少年后,她循着这个声音回来,找到有驴叫的村子,找到有驴蹄印的路,找到有驴吃草的庄稼地,她还会找到一头像谢的小毛驴,黑肚皮,黑眼圈,眯眼看她。

女孩安葬后不久,谢被主人牵到驴市上卖了。毗沙人都知道驮了死人的驴不干净。买谢的是德昆门。

谢在门口的昆塔下停住,眼睛眯眯地望关着的大门。谢的母亲早不在这个院子,对她好的小女孩死了,夜夜抱一捆草料喂她和母亲的那男人应该还在,那个早晨骑马奔走的男子还没有回来。谢心里潮潮的,想叫一声,又忍住。她知道那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她被卖给德昆门,又转到这个叫库的长胡子男人手里。

谢不由往那个家挪动蹄子,库一拉缰绳,他们接着往前走。谢边走边回头,不知道库把她牵哪儿去。她本来已经被屠夫抹脖子剥了皮,却被这个男人买下。他不会再转手倒卖了吧?驴不怕被卖来卖去,卖到哪都有人伺候。库刚刚买她到手,还没用呢,怎舍得卖给别人。倒驴客都是把驴买来,占个便宜再卖掉。库是不是那种爱占驴便宜的男人呢?

谢老早听母亲说过,男人分好驴不好驴两种。驴也分让人好不让人好两种。让人好,受人宠,别的驴就嫌弃你。毗沙地方的母驴多得能把公驴累死。驴最终是跟驴过日子。驴不喜欢你了,你咋办呢?

表情

迎面走来一伙赶驴人,驴背上疙疙瘩瘩驮着货。骑头驴的是个蓝眼睛人,见了库赶紧下来施礼。库叽里咕噜跟他说话,他说那些遥远地方的话时,脸上表情都走远了,变成另一个人。谢想,人因为说不同的话才长成不同地方的人。因为话不同,说话的嘴就不一样,脸上表情也不一样,脑子想的事情不一样,头也不一样。谢见过从隔着几百条河几千座山的地方来的毛驴,长相叫声跟毗沙驴一模一样。全世界的驴都叫一个声音,所有驴长得也都一样。

库和那人说话时,其他人和驴都看谢,有一头骚公驴肚皮下兀地伸出一截子,昂昂地就要扑过来,被赶驴人制住,赶驴人也盯着谢的屁股看,谢不自在地夹紧尾巴,那地方痒痒的。

过来几个昆门徒。领头的跟库打招呼,另几个一只眼看库,一只眼斜着看谢。谢知道他们看啥,昆门徒眼睛贼,看到哪哪就痒。

谢身上的痒有两个,一个是西昆寺那德昆门找见的,他每夜来圈里,手在那地方摸,那个从未有过的痒就从深处往外走,走到入口停下来。那是一只人的手在母驴屁股上摸出来的痒。谢那时想,一个被柔软的人手抚爱过的小母驴,以后咋跟公驴过粗糙日子呢。另一个痒是刺在身上那些虫子般的字,它们长进毛里,长进肉里,在皮肉里面痒。谢怕他们看见身上的字。字刚刻上时她时时扭头看,一个字一个字看,后来毛长出来时,那些字印在脑子里,眼睛一闭就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自己,爬满字。身上的毛长出来,脑子里那个自己却一直光光地站着,不再长毛,皮上的字清清楚楚,每个字谢都熟悉。

这会儿两个痒都出来了,从尾巴根到脖子根,都痒。朝墙根蹭,被库拉住。谢任性地后退,屁股贴向墙角。库生气了,大喝一声。谢瞪库一眼,屁股在墙上蹭起来。

那墙角已经被驴蹭圆,土块缝粘着驴毛,墙根散着驴尿臊味,谢蹭了屁股上的痒,脖子上的痒还在。这个痒只能别的驴帮忙。驴啃脖子工骗工。这句人的俗话,说的就是两头驴啃对方的脖子相互解痒。更多的痒还是靠自己蹭。早先毗沙驴蹭痒全靠树和墙,几乎所有的树被驴蹭歪蹭倒。如今就只有蹭墙。两头驴见面,先问你在哪蹭痒。答在西城墙角。你呢?说在东城昆寺。寺院柱子蹭痒最过瘾,八角塔也过瘾,驴脊背痒了爱往寺里跑。毗沙的老寺老墙都是驴蹭倒的。驴见面不问年纪,问蹭倒几堵墙。驴贴墙上蹭痒时心里有一堵墙在晃,晃着晃着,腾地倒了。毗沙老城每天有三十堵墙倒塌。人不知道是驴蹭倒的。驴经常说到西昆寺去蹭痒。每头毗沙驴身上都有一处西昆寺的痒,到跟前却都被高墙吓住。城里城外的驴都说一起去城墙下蹭痒,试试能不能把城墙蹭倒。城里驴朝外蹭,城外驴朝里蹭。结果多少代驴老死墙根,城墙纹丝不动。

太阳已经落到城墙后头,库的家在西城墙的巨大阴影里,门口立着两座塔,都不高。谢往塔尖上望,库也跟着望,又回头看谢,他不知道谢望见了什么。

院子里拴着七八头驴,都是乡下毛驴,跟逃难来的主人一起借住在院子里。过来一个房客牵库手里的缰绳,库看着躁动起来的几头公驴,连忙摇头,说不用了。

屋里出来一个小女人,眼神怪怪地看着谢又看着库。

库把谢单独拴在窗户框上,窗户里面是卧室。谢看到院子里除了库的卧室其他全是一间挨一间的驴圈棚,里面住人又拴驴,驴粪和公驴的尿臊气味把鼻孔灌得满满。

院子里全黑了,屋里更黑,谢抬头窥窗户里面,看了好一阵,看清躺在一起的两个人,嘴对嘴低声说话。谢不想听见人说话,那些毛驴暗中跟自己打招呼呢,跺蹄子、咳嗽、眼睛幽亮地瞟,都拴在槽上,过不来。谢羞涩地眯眼低头,耳朵朝着他们,却听见屋里的两个人说到自己。

“库你要牵一头骚母驴上路,我会吃她的醋。”

“你别多想,是西昆寺昆门让我捎这头小母驴到黑勒。”

“你没想想昆门让你捎一头小母驴到黑勒是啥意思?”

“昆门说让我把驴当一句话,不用搁脑子里,骑也好牵也好,捎给桃花寺昆门就好。还说不能破了她的处。”

“那你千万不能破了她的处。”

“你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我听说有人把黄金珠宝藏在小母驴阴道里,没交配过的小母驴阴道紧,能把珠宝夹住。库你手伸进去摸摸,里面有没有东西?”

“你去摸。我一个大男人,咋好意思。”

“你装啥正经?”

“我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经常跑远路的,有个毛驴子做伴,六条腿走不寂寞。”

“有头小母驴陪着,就更不寂寞了。”

两人突然不说话了,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谢扭头看暗地里那些驴,他们都在看她呢。也不知道那些公驴咋想她的,谢装没看见,扬起头,院墙外黑黢黢的城墙竖立在半空,几颗星星挂在墙头,也可能是巡逻士兵手里提的灯笼。谢以前那个家也在西墙根,她夜夜看见墙头移动的灯火,听母亲说修城墙的事情,说城里城外的驴和人的事情。

开门声

突然响起咣咣的敲门声。库出来慢了,门直接被撞开。提刀的民兵像一截木头直撞进来,声音也直硬。房客和驴都醒了,站在院子里。士兵挨个搜查房子,驴圈也不放过。说是搜黑勒奸细。前些天捉了三个奸细,混在逃难的毗沙农民队伍里进城的,其中一个把收集的毗沙情报刻在羊皮上塞进母驴屁股,出城门时被发现。这个奸细又招出另两个。三个奸细的头被割了倒吊在城门外的木架上,割掉的头拿一根皮绳连在脖子上,垂到地,过往的人都踢一脚。

一个提刀民兵走到谢跟前,眼睛贼贼地看谢。

“这小母驴屁股里不会有东西吧?”民兵摸着谢的背,手往屁股上滑去。

“她还是头小处母驴。”库赶紧回答。

民兵离开后,后面的人家响起咣咣的敲门声,一会儿是更后面的人家。过一阵,另一条街的敲门声响起来。

主人和房客进屋睡觉了,驴在黑暗中亮着眼睛。驴不睡觉,也不做梦,驴看人做梦。谢眯眼看黑洞洞的窗户,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男女主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找见彼此,先是脸找见脸,嘴找见嘴,腿找见腿,身体的动作完全被声音描述出来,两个抱在一起的身体在徒劳地飞翔,飞起来,落下,又飞起来,没完没了。

里面终于安静了,剩下女主人的声音。

“库,你有好几年没往西走了。我死心塌地跟一个捎话人过日子,就是想有朝一日,你能走到我的家乡,捎一句话给我的母亲。她老人家或许还在人世。她为养活我的弟弟妹妹,把我卖给康商人,我先被卖到说黑勒语的地方,又被转卖到说毗沙语和皇语的地方。我只会说我家乡的语言,其他语言我一概不会也从不去学,我害怕一旦我学会了别的语言,就再也回不到家乡了,我会在别的语言里生活,乐不思归。你趴在我身体上学会了康语,我只让你在我身上说我家乡话。你像我的父亲一样。他一直在外面给别人打仗,有一年他改了宗回到家,他让我们把供在家里的昆像砸了,我母亲不愿意,说你不住家的日子我每天对着昆像祈祷你平安。昆虽是泥塑的,也是家里的一个人了。我给他点香时他是昆,对着他祈祷时他是昆。平时他就是站在那里的一个男人。夜里我害怕时,一想到靠墙站着的他,心里就踏实了。如果你一直不回来,他就是我依靠的丈夫,是孩子依靠的父亲。这就是我们家的昆。我们拜了他几十年,拜成一个亲人了。你不能把他砸了。但我父亲还是把家里的昆像毁了。他在外面信了天,便再容不得别的。父亲留下一笔钱,又被别人雇去打仗了。说是到说黑勒语的地方去打仗。他或许就在黑勒的雇佣军里,你到了黑勒,去找找我的父亲。他或许已经死了。他走后我母亲把碎了的昆像收拢起来,供在原处。我母亲说,昆像碎了也是昆。”

全是那女人的话,男人打起鼾声了女人还在说。

驴知道

一声声的驴鸣就在这时翻过城墙落进来,院子里的驴都躁动地跺蹄子打响鼻。谢耳朵耸立。去年,谢在那个院子里跟母亲一起听越过城墙的驴叫,母亲说,每一声驴鸣都是远处另一头驴鸣的传声。驴在给人传话,远处出事情了,人和人在打仗,场面被附近村庄的驴看见,驴赶紧叫,叫声被下一个村庄的驴接着往再下一个村庄传,半个时辰传到毗沙城外。毗沙城墙有五六头驴摞起来那么高,城外的驴昂脖子对着城头上的云朵和星星叫,红色驴鸣像一道道虹跨过高墙。城里驴听见了赶忙叫起来,院子里的驴也叫起来,一时间毗沙城被驴叫声涨满。谢没叫,眼睛看窗户里面。驴叫是给人听的,人出事了,得先把人叫醒。库开门出来,伸手摸谢的脖子,另一只手摸到谢的嘴唇。谢想库应该听出驴叫声的异常了。

黑漆漆的城墙上亮起好多灯笼,守城军人听到密密麻麻的驴叫翻墙而过,都醒了。“在城墙上听驴叫犹如目睹繁星升空。”谢的母亲有一次驮石头上城墙,听见一声声的驴叫从地上升起来。城里有专门的驴司,那是人中间懂驴的,负责听驴叫获悉远处消息。他们都是驴年生人,长着驴眼和驴心,驴见了都能认出来。

房客也都出门来跟驴站在一起,在高亢的驴鸣底下窃窃私语。过了一阵,王宫城楼上的大钟突然响起来,铛铛铛、铛铛铛,声音紧促,紧接着寺院的钟跟着响起来。钟声一响,驴叫声都停了。驴知道给人的话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