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文学内容的分类
第一章 文学内容之公式:(F+f)
一般而论,文学内容,若要用一个公式来表示,就是(F + f)。其中,F表示焦点印象或观念,f则表示与F相伴随的情绪。这样一来,上述公式就意味着印象或观念亦即认识因素的F和情绪因素的f,两者之间的结合。
平常我们所经验的印象和观念,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
(一)有F而无f,即有知性的要素,而缺少情绪的要素。例如我们关于三角形的观念中,就没有附带什么情绪。
(二)伴随着F而发生f,例如我们对于花儿、星星等的观念。
(三)只有f,而找不出与其相当的F,所谓“fear of everything and fear of nothing”,意即没有任何理由而又感到恐怖之类,都应该属于这种情况。里博在其著作《情绪的心理》中,将这种经验大体分为四种,又附记说:“基于这种人体诸机能之合成的结果,即普通感觉的变化,可以在感情上发现一种丝毫不受知性活动支配的、纯正的乃至自足的东西。”
以上三者,可成为文学内容的是第二种情况,即(F + f)的形式。
关于第一种情况,再说得详细些,可以举出一些适当的例子,如几何学定理,或牛顿的关于物质运动的定律——“物体,若没有外力之作用,则静止者始终处于静止状态;运动着的物体,则以等速度直线运动”,这样的文字仅仅作用于我们的智力,丝毫不能唤起我们的情绪。有人要问:当科学家有所发见或有所解决的时候,会体验到高度亢奋的情绪,这是为什么呢?诚然,这种情绪的要素,显然是和有所发现密切相关的,但是这绝不是它必然的产物;那些在事实的概括中求法,在实验中求原理时获得的快感,是成功所引起的喜悦之情,并不是附着在原理和法则上的;换言之,不是科学知识本身具有激发情绪的元素,而是我们适当发挥了知性活动,于是引起喜悦之情;故而它不属于文学内容的范畴。
至于第三种情况,因其本来没有F,因而也没通往f的媒介。假如有人声称这种情况可以加以明确认识,但它果真能与其他的f相区别吗?这是颇有疑问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自古以来,在抒情诗中,朦胧地表达这类情绪的作品并不少见,试举一例:
“Out of the day and night
A joy has taken f light;
Fresh spring, and summer, and winter hoar,
Move my faint heart with grief, but with delight
No more—Oh, never more!”
—Shelley,A Lamet
这首诗,对于悲伤的原因完全没有提到,我们不知道诗人的悲伤从何而来。他只是吟咏悲哀了,是为恋爱呢,还是为病痛,我们不得而知。这位诗人仅仅是这样表达了他的悲哀。要赏鉴这种诗,自然有三种方法:(一)读者先用想象加以补充,将其改成(F + f)的形式;(二)调动出关于悲哀的观念,充分理解悲哀的内涵,然后辅之以我们的共感;(三)把(一)和(二)结合起来,这样(一)和(二)就能归为(F + f)的公式了。不同之处只在于:(一)是悲哀的原因 + 悲感,(二)是悲哀的观念 + 悲感。不过这一过程是我们在日常诗文鉴赏时有意为之的,这样,诗的鉴赏常常伴随着一种苦痛的体验。
我在前面说过,F是焦点的印象或观念。这里,我认为有必要就“焦点的”一词加以说明。而这种说明又不得不追溯到“意识”一词。所谓“意识”是什么呢?这是心理学上不易解决的问题,甚至有的专家断言这个词无论如何不能加以明确定义,我的讲义不是心理学研究,似乎不必勉强对这样困难的词语加以定义,只要能把意识的概念说出几分就可以了。要说明“意识”是什么,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从“意识流”下手。关于这一点,摩根在他的《比较心理学》中说得最清楚,所以我在这里多半采用他的看法。
可以先取出意识的一小部分,即意识的一瞬间加以考察,我们就可以知道其中有许多次序和变化。摩根说:“在意识中的任意的一瞬间,心理的各种状态不断呈现,旋即消失。意识的内容不断变换,一刻也不停留于同一地方。”对此,我们很容易用事实来加以证明。
假设有一个人,他站在圣保罗大教堂似的大伽蓝之前,仰视那宏壮的建筑,目光先从下部的柱子,逐渐移至上部的栏杆,终于达到那最高的半球塔的顶端。最初凝视柱子之时,能清楚地观察的,只限于柱子部分,其余的部分不过是漠然进入视界而已;而在将视线从柱子移到栏杆的瞬间,对柱子的知觉便开始淡薄起来,同时,栏杆的知觉便逐渐明晰起来;而自栏杆到半球塔之间,情况也是同样。当我们朗诵那熟悉的诗句,或聆听那些常听的乐曲时,也会有这样的现象。也就是说,当我们把连续的意识状态中的一瞬间一下子切断,并加以观察时,就可以知道靠近其前端的心理状态逐渐模糊起来,相反,接近后端的部分却逐渐明了起来。这不仅仅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感觉,并且是被科学实验所证实了的。(详见斯克赖普彻著《新心理学》第四章)
意识的流动,时时刻刻都呈现一个波浪形,如上图所示。这样的波浪形的顶点即“焦点”,乃是意识最明确的部分。这一部分的前后,都具有所谓“识末” 的部分。而我们的所谓的“意识经验”,始终是这种心理状态的波浪形的连续。摩根将这种连续状态表示如下:
也就是说,A这个“焦点意识” 移到B时,A就变成a,即成为一种边缘性的意识存在了;B再转到C时,a与b便都变成意识之波浪的边缘了。由此,我所说的F在意识里占据怎样的位置,读者便可以领会了。
从上述解剖的波浪形推开去,将这个法则应用于更大范围时,可以断定,假如在意识的一瞬间有F的存在,那么在十分、二十分,乃至一小时的意识之流动中,也同样有着可以称为F的东西。现在我们假定朗读一小时有趣的诗,由上述道理我们可以明白,这中间我们的意识不断地从a诗句移到b诗句,再及于c诗句;像这样依次消失又依次呈现的许多小波浪,在一小时后追想起来的时候,便脱离了那些集合起来的小F的个别意义,一小时内的“焦点的”意义(相对于前后各一小时的意识)难道不就形成并呈现出来了吗?F在半天中也是这样存在的,一天亦然,推而广之,也有持续一年、十年的F,有时一个人终生只以一个F为中心,也并不少见。正如一个人的一生坚持有一个F,以此类推,一世一代也一样会有一个F,这是不言而喻的。若将这种广义上的F加以分类起来,即有如下三种:
一、发生于意识的一瞬间的F
二、个人一生中某一时期的F
三、社会进化某一时期的F
关于第一种,无须再加说明。第二种,例如幼年时的F,是玩弄泥人玩具等;少年时是打架、冒险,到了青年时代便是恋爱;在中年的F中,金钱和权势是最重要的;到了老年,便沉湎于济渡众生及关于来世的沉思等,不一而足。现在举一例来证明上述的波浪形说也一样可以适用于这种时期F的推移。假定有一个人,在某个时期耽读汉诗,后来有几年则完全放弃、不再染指,后来偶然又拿出来读。他在读的瞬间虽然能够充分理解诗的意义,但其印象与诗境都很漠然而不鲜明了,所涌出的兴味也很淡。然而再加以诵读时,诗中情景便自然而然在脑里鲜明地整合起来,其感兴也可达到极点。若再连续下去,也许就要逐渐再次归于平淡了。可以说这是他对于汉诗的意识,逐渐由“识末”而达到焦点,又由焦点降到“识末”而形成的。第三种,一个时代的F,就是一般所说的“时代思潮”(Zeitgeist),用一句东洋式的名词,就是“势”。古来一直有人问:势者何也?答曰:天也,命也。这种解释毕竟类似于用X来解释Y;但是“势”这个词,确实充分能够表达出我所说的广义上的F。古往今来的历史,基本上都不过是这种“时代之F”之不断变迁的历史。
举一个日本的就近的例子来说,“攘夷”、“佐幕”、“勤王”这三个观念,是四十余年前明治维新的F,即当时的意识的焦点。那时假使有超乎莎翁的巨人生活,他的思想观念恐怕也难以超出时代的F;即便有第二个阿诺德站出来谈论Sweetness and Light(宣扬文艺教育的著名论文)的道理,在当时之世恐怕也无法打动任何人吧,这是因为他们与时代意识不相容的缘故。就这表明,即便是贤人、伟人,也不能抗拒时代大势。
显而易见,这样的意识波浪形说及F的观念,是从细小的意识单位生发出来,不断推衍,从而成为贯穿一个时代的集体意识,正如上图所表示的那样。
在上图中,竖的小格,是表示个人意识自瞬间到百年的F之次序变化,但并不是从F变化到F1,从F1变化到F2之意,不过是用F表示瞬间焦点意识的,用F1来表示一小时的焦点意识而已。再如横列之格,是同一时代民众的集体意识,例如把五十年的部分排列起来,可以认为是五十年间这一时代的F之集合。而此横列的F大体在某一点上是一致的,我们把那一点称为五十年之舆论,名之为“Zeitgeist”,也可称之以“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