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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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瑞

【题解】

天瑞,意谓天地之灵瑞,自然之符应,即文中提到的“不生不化者”。作者认为,世间万物皆有始有终,唯有“不生不化者”,亦即“道”,才能够循环往复、独立永存。“不生不化者”是世界产生与变化的本原。它最初无形无象,历经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个阶段,形成“浑沦”,再由“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的“易”衍变为有形的“一”,最终生成天地万物。列子道逢百岁髑髅,顺此言明“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一切缘自“道”,然而却并非“道”有意为之,天地万物只是自然而然地变化运转,生息盈亏。

文中寓言与议论迭出,《黄帝书》视死如归,荣启期安贫乐终;林类行歌,不以营生为惑;孔子赞死,晓谕天下失家;又有杞人忧天,向氏为盗。凡此种种,恰如张湛《列子序》所言:“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有形之物诞生、消亡,其暂行于世而终归虚无。人生亦复如是,从婴孩、少壮、老耄直至死亡,性命本非吾有,生死不过往来。

《吕氏春秋·不二》与《尸子·广泽》皆载“列子贵虚”,但依《天瑞》,列子自认“虚者无贵”。彻底的虚,必定有无两忘,消融了所有差别,也就无所谓轻重贵贱。万物自天成,盗者本无心,光阴若逆旅,生死不及情,是为《天瑞》大意,亦即《列子》全书纲领。

子列子居郑圃[1],四十年人无识者。国君卿大夫眎之[2],犹众庶也。国不足[3],将嫁于卫[4]。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5],弟子敢有所谒[6];先生将何以教?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7]?”

子列子笑曰:“壶子何言哉?虽然,夫子尝语伯昏瞀人[8],吾侧闻之,试以告女[9]。其言曰:有生不生[10],有化不化[11]。不生者能生生[12],不化者能化化[13]。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14],四时尔,不生者疑独[15],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曰[16]:谷神不死[17],是谓玄牝[18]。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19]。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20]。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注释】

[1] 子列子:列子弟子对列子的尊称。后一个“子”字表示有德之人,前一个“子”字为古代弟子对老师的尊称。郑圃:郑国的圃田,一作甫田,在今河南中牟县西。

[2] 眎:古“视”字。

[3] 国不足:国家遭受饥荒之年。

[4] 嫁:往。

[5] 反:同“返”,返回。

[6] 敢:自言冒昧之词。谒:请教。

[7] 壶丘子林:复姓壶丘,名林,郑国人,列子的老师。一说壶丘子林为虚构人物。

[8] 伯昏瞀(mào)人:即伯昏无人,复姓伯昏,列子的朋友,同学于壶丘子林。瞀人,愚人。

[9] 女(rǔ):通“汝”,你。

[10] 生:指有形体的事物。不生:生成他物而自身不被他物所生成,实指世界本原,即“道”。

[11] 化:指有存亡变化的事物。不化:使他物变化而自身不被他物所化,亦指世界本原。

[12] 生生:产生事物。

[13] 化化:使事物发生变化。

[14] 尔:指示代词,如此。

[15] 疑独:固定不变而独立永存。疑,停止,不变。一说“不敢决言以明深妙者也”(卢重玄说)

[16] 黄帝书:书名,战国时期阐发老子学说的道家著作。

[17] 谷神:指空虚无形神妙莫测的“道”。谷,山谷一样的空虚。神,神秘莫测。

[18] 玄牝(pìn):指幽深的产生万物的“道”。玄,幽远深妙。牝,鸟兽中的雌性,此处指雌性生殖器官。

[19] 勤:尽,停息。

[20] 生化、形色、智力、消息:此八字均是动词。消,衰亡消灭。息,生长。

【今译】

列子居住在郑国圃田,四十年来没有人赏识他。郑国的国君、卿、大夫看待他,就像看待普通老百姓一样。郑国发生饥荒,列子就打算到卫国去。他的弟子说:“先生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弟子冒昧地请教,先生将用什么来教导我们呢?先生不曾听闻壶丘子林先生的言谈吗?”

列子笑着说:“壶丘先生哪里说过些什么呢!即便如此,先生曾经对伯昏瞀人说过一番话,我在一旁听见了,现在试着将它告诉你们。他说:那产生万物的,自身却不被他物所生;那化育万物的,自身却不被他物所化。不被产生的,能够产生出万物;不被化育的,能够使万物变化。所有的产生是因为不得不产生,所有的变化是因为不得不变化,所以万物总是在产生也总是在变化。那产生与化育万物者,没有一刻不在产生,没有一刻不在变化。阴阳二气是这样,四季变换也是这样。那不被产生的,固定不变而独立永存;那不被化育的,循环往复而轮回始终。那循环往复的,它的边界没有终结;那独立永存的,它的道理不可穷尽。《黄帝书》说:空虚的神妙作用不会消逝,就称作玄牝。玄牝的门户,就称作天地的根源。它连绵不断若有若无,发挥作用永不止息。所以产生万物的,它自身不被产生;化育万物的,它自身不被变化。万物是自然而然产生与变化,自然而然显现形状与色彩,自然而然运用智慧与力量,自然而然消亡与生长。把这一切说成是刻意的产生、变化、显形、着色、运智、用力、消亡、生长,是错误的。”

子列子曰:“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1],有太初[2],有太始[3],有太素[4]。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5]。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6],故曰易也。易无形埒[7],易变而为一[8],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9]。九变者,究也[10];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11];故天地含精[12],万物化生。”

【注释】

[1] 太易:指尚未形成元气的阶段,即宇宙本原。太,极致。易,不断变化而无穷滞。

[2] 太初:指元气开始萌发的阶段。初,原始,开始。

[3] 太始:指元气已经形成并具有一定形态的阶段。

[4] 太素:指元气不仅有了形态而且有了固定的性质。

[5] 浑沦:又作“浑沌”、“囫囵”,指天地开辟前浑然一体不可剖析的状态。

[6] 循:通“揗”,抚摩。

[7] 埒(liè):界域。

[8] 一:指天地开辟前元气形变的开始。

[9] 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指元气的变化。七、九,皆为阳数。“九”为极数,表示阴阳变化的最大限度。

[10] 究:穷尽,终极。

[11] 冲:通“中”。

[12] 精:阴阳精气。

【今译】

列子说:“从前圣人凭借阴阳二气来统摄天地万物。有形态的事物是由无形态的事物产生的,那么天地是从哪里产生的呢?所以说: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的阶段,元气尚未形成;太初的阶段,元气开始萌发;太始的阶段,元气已经形成,而且具有了一定的形态;太素的阶段,元气不仅有了形态,而且有了固定的性质。元气、形态、性质共同具备而未曾互相分离,所以叫作浑沦。所谓浑沦,就是说万物浑然一体,不可剖析、不可分离。看它看不见,听它听不见,摸它摸不着,所以叫作易。易没有形状与界限,易经过变化成为一,一经过变化成为七,七经过变化成为九。九,是变化的极限,所以重新经过变化成为一。一,是产生形态变化的开始。那清灵轻巧的,上升成为天;那浑浊厚重的,下沉成为地;阴阳二气中和交会产生了人。所以天地间蕴含着阴阳精气,万物便由此化育生长。”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圣职教化,物职所宜。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1],物有所通。何则?生覆者不能形载,形载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违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2];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职也。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员能方[3],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4],能出能没,能玄能黄[5],能甘能苦,能羶能香[6]。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注释】

[1] 否(pǐ):《周易》中的卦名,原意指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引申为阻塞、困滞。

[2] 生生者:产生生命。前一个“生”字是动词,意为产生。此下“形形者”、“声声者”、“色色者”、“味味者”句法相同。

[3] 员:通“圆”,圆形。

[4] 宫、商:古代音乐术语,宫和商分别为五声音阶中的第一、第二音级。五声音阶为:宫、商、角、徵、羽。

[5] 玄:带赤的黑色。

[6] 羶:通“膻”,泛指臊气。

【今译】

列子说:“天地没有完备的功效,圣人没有完备的能力,万物没有完备的用途。因此天的职责是覆育生命,地的职责是承载万物,圣人的职责是施行教化,万物的职能为各自的性质所规定。然而天有短处,地有长处,圣人有困滞的时候,万物有通达的时候。为什么呢?因为覆育生命的天不能承载万物,承载万物的地不能施行教化,施行教化的圣人不能违逆事物的性质,事物的性质一旦确定就不能超出本位。所以天地的运行规律,不是阴就是阳;圣人的教化,不是仁就是义;万物的性质,不是柔就是刚:这些都是按照各自固有的性质而不能超越本位的。所以有生命,就有那产生生命的本原;有形状,就有那产生形状的本原;有声音,就有那产生声音的本原;有颜色,就有那产生颜色的本原;有滋味,就有那产生滋味的本原。生命所造就的生物死亡了,但产生生命的本原并没有终结;物体所呈现的形状是实在的,但产生形状的本原并没有形状;声音所发出的音响可以听见,但产生声音的本原并没有发声;色彩所产生的颜色彰著了,但产生颜色的本原并没有显示;滋味所产生的味道被品尝了,但产生滋味的本原并没有呈现:这都是无为的道的作用啊。它能够表现出阴的性质,也能够表现出阳的性质,它能够柔软,也能够刚强,能够短,也能够长,能够圆,也能够方,能够生,也能够死,能够热,也能够凉,能够上浮,也能够下沉,能够奏宫调,也能够奏商调,能够出现,也能够隐没,能够显现黑色,也能够显现黄色,能够甘甜,能够苦涩,能够膻臭,能够芳香。它没有知觉,没有能力,却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子列子适卫[1],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2],攓蓬而指[3],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此过养乎[4]?此过欢乎?种有几[5]:若蛙为鹑[6],得水为[7],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8]。生于陵屯[9],则为陵舄[10]。陵舄得郁栖[11],则为乌足[12]。乌足之根为蛴螬[13],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14],生灶下,其状若脱[15],其名曰[16]掇千日化而为鸟,其名曰乾余骨[17]。乾余骨之沫为斯弥[18],斯弥为食醯颐辂[19],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20],食醯黄軦生乎九猷[21],九猷生乎瞀芮[22],瞀芮生乎腐蠸[23]。羊肝化为地皋[24],马血之为转邻也[25],人血之为野火也。鹞之为鹯[26],鹯之为布谷,布谷久复为鹞也。燕之为蛤也[27],田鼠之为鹑也,朽瓜之为鱼也,老韭之为苋也[28],老羭之为猨也[29],鱼卵之为虫。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30]。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鶂[31]。纯雌其名大[32],纯雄其名稺蜂[33]。思士不妻而感[34],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35],伊尹生乎空桑[36]。厥昭生乎湿[37],醯鸡生乎酒[38]。羊奚比乎不筍[39],久竹生青宁[40],青宁生程[41],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42]。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注释】

[1] 适:往,到……去。

[2] 从者:随行的人。一说“从”应为“徒”,“徒”通“途”,与上句相连,“食于道徒”,“者”字为后人所加。百岁:极言年代久远。髑髅(dú lóu):死人的头骨。

[3] 攓(qiān):拔。蓬:蓬草。

[4] 过:“果”的假借字,果真。养:通“恙”,忧悲。

[5] 种:种类。几:细微、隐微的变化。

[6] 鹑:鹌鹑。

[7](jì):即续断,二年生或多年生草本,产于华北、华东各省。

[8] 蛙蠙之衣:即青苔。

[9] 陵屯:指高旱之地。

[10] 陵舄(xì):即车前草。

[11] 郁栖:粪壤。

[12] 乌足:草名,未详。

[13] 蛴螬(qí cáo):金龟子的幼虫,体白色,常弯成马蹄形,以植物的根、茎为食。

[14] 胥也:须臾,不久。

[15] 脱:通“蜕”,谓好像刚蜕化了的皮壳似的。

[16]掇(qú duō):虫名,未详。

[17] 乾余骨:鸟名,即山鹊。

[18] 沫:口中黏液。斯弥:虫名,或称为米虫。

[19] 醯(xī):醋。颐辂(lù):虫名,即蜉蝣。

[20] 黄軦(kuànɡ):虫名,未详。

[21] 九猷(yóu):虫名,未详。

[22] 瞀芮(mào ruì):即蚊子。

[23] 蠸(quán):瓜中黄甲虫,亦称黄守瓜。

[24] 地皋(ɡāo):皋通“膏”。即茜草,其根可作绛红色染料,古人以为这是动物膏血所化。

[25] 邻:通“燐”,鬼火。

[26] 鹯(zhān):猛禽,又名晨风。似鹞,以鸠、鸽、燕、雀为食。

[27] 蛤(ɡé):即蛤蜊,软体动物,生活在近海泥沙中。

[28] 苋:苋菜。一说“苋”为“莞”,俗名席子草,可用来编制草席。

[29] 羭(yú):母羊。猨:即猿。

[30] 亶爰(chán yuán):山名。自孕:指雌雄同体,能够自行怀孕。类:古代传说中的兽名,似狸。

[31] 鶂(yì):鸟名。古人认为这种鸟无须交配,只要眼睛对视,即可生卵孵化。

[32](yāo):指龟鳖之类。

[33] 稺(zhì)蜂:稺通“稚”,小蜂,细腰。

[34] 思士:思恋、爱慕异性的男子。感:交感、相应。

[35] 后稷生乎巨迹:相传姜原踏上天帝的足迹,怀孕生子,曾在尧、舜时代任农官,教民耕种,故称“后稷”,为周朝祖先。

[36] 伊尹生乎空桑:相传伊尹母亲怀孕后梦见天神相告:“石臼出水就往东走,千万别回头!”第二天她看见石臼出水,连忙告诉邻居后,便往东逃去。跑出十里后眷然回顾,村庄已化为汪洋,而她也因此变作了一棵中空的桑树。有莘氏的女子采桑,从树中得到一个小婴儿,便是后来殷汤的贤相伊尹。

[37] 厥昭:即蜻蛉虫。湿:潮湿的地方。

[38] 醯鸡:即蠛蠓,一种小飞虫。古人误以为是酒醋上的白霉变成。

[39] 羊奚:草名。比:结合。不筍(sǔn):久不生笋的老竹。筍,通“笋”。

[40] 久竹:老竹。青宁:虫名。

[41] 程:豹子。

[42] 机:大道。

【今译】

列子到卫国去,在大道旁用餐,跟从的学生看见一个百来年的髑髅。列子拔开蓬蒿而手指髑髅,回过头去对学生百丰说:“只有我和他知道人是不曾生也不曾死的道理。死亡果真令人悲愁吗?活着果真令人欢喜吗?物类之中藏有极微妙的变化因素:正如青蛙变为鹌鹑,一得到水的滋润又会长成细如断丝的草,在水土之间就会长出青苔。生长在高旱之地,便长成车前草。车前草得到粪壤后,就长成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化成蛴螬虫,它的叶子变化成蝴蝶。蝴蝶不久又变化为虫,这种虫生长在灶下,形状好像是刚蜕化了皮壳似的,它的名字叫掇虫。掇虫经过一千天就变化成为鸟,名叫乾余骨。乾余骨鸟口中的黏液又变为斯弥虫。斯弥虫变成吃醋的颐辂,吃醋的颐辂从吃醋的黄軦中生出,吃醋的黄軦从九猷中生出,九猷从成群乱飞的蚊蚋中生出,蚊蚋从腐烂的黄守瓜虫中生出。羊肝化成茜草,马血转化成磷火,人血转化为荒野里的鬼火。鹞鹰变成晨风鸟,晨风鸟变化成布谷鸟,布谷鸟过了很久又重新变为鹞鹰。燕子变为蛤蜊,田鼠变为鹌鹑,腐烂的瓜变为鱼,老韭菜变为苋菜,老母羊变为猿猴,鱼卵变为虫子。亶爰山上的野兽能够自行怀孕,名叫类。河泽边有种鸟,两两相望就能生卵孵化,名叫鶂。纯雌性的龟鳖种群名叫大,纯雄性的蜂类种群名叫稺蜂。男子相思,不娶妻而有所感应;女子怀春,不嫁夫而自行怀孕。后稷因为母亲踏了天帝的足迹而诞生,伊尹因为母亲梦遇神仙而生于空桑。蜻蛉虫诞生在潮湿的地方,醯鸡产生在酒醋里。羊奚草和久不生笋的老竹相结合,老竹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出豹子,豹子生出马,马生出人,人老后就返归自然之中。万物的生命都产生于大道,死后又复归于大道。”

《黄帝书》曰:“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1],无动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2]?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3]。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4],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5],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6],惑于数也[7]。精神者,天之分[8];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9],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10]。黄帝曰:“精神入其门[11],骨骸反其根[12],我尚何存?”

【注释】

[1] 响:回声。

[2] 进:通“尽”,穷尽。

[3] 久:应为“有”,“又”之形误,古多以“又”为“有”。

[4] 不生者:指先有生命而后又死亡的事物。

[5] 无形者:指先有形体而后又无形的事物。

[6] 画:制止,截止。

[7] 数:自然的法则。

[8] 分:《释文》“分”作“久”,“又”之形误,古多以“又”为“有”,故“分”实为“有”。

[9] 真:本原。

[10] 真宅:即所谓“太虚之域”或“本原之地”。

[11] 门:天门,道家谓众妙之门。

[12] 根:地根,此处指物质的本原。

【今译】

《黄帝书》说:“形体运动不产生形体而产生影子,声音运动不产生声音而产生回响,虚无运动不产生虚无而产生实有。”有形之物是必然要终结的;天与地会终结吗?和我一样要终结。这种终结是否有穷尽之时呢?不知道。道终结在本来就没有开始的时候,穷尽在本来就没有形态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终将返回到没有生命的状态,一切有形体的事物终将返回到没有形体的状态。那先有生命而后又死亡的事物,并非从来不曾有过生命;那先有形体而后又无形的事物,并非从来不曾具有形体。一切有生之物,按照自然法则必将终结。终结的不得不终结,正如存在的不得不存在。而想要使生命成为永恒,妄图截止这种终结,是不懂得自然法则啊。精神,是天所具有的;骨骸,是地所具有的。属于天的清明空灵而四散飘逸,属于地的浑浊沉重而凝结聚合。精神离开了形体,各自回归它们的本原,所以称之为鬼。鬼,就是归,意思是回归到本原之地。黄帝说:“精神进入众妙之门,骨骸返归物质本原,我的形体与灵魂还有什么存在呢?”

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1],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2],间矣[3]。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4]

【注释】

[1] 耄(mào):年老。

[2] 方:比。

[3] 间:安稳,闲静。一说意为“隔”(《经典释文》)

[4] 极:尽端,指自然的本原。

【今译】

人从出生到死亡,大的变化阶段共有四个:婴孩,少壮,年老,死亡。人在婴孩阶段,神气专注,意志专一,最为和谐;外物不能伤害他,德行无须再添加。在少壮阶段,血气飘浮横溢,各种欲望与思虑充盈体内;外物便来侵扰他,所以德行便衰退了。在老年阶段,欲望与思虑渐渐消退;身体即将休憩,外物不再与他争先;虽然还比不上婴孩时的完备,但与少壮时相比,却称得上安稳闲静了。人在死亡阶段,就到了完全安息的时候,复归于自然的本原。

孔子游于太山[1],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2],鹿裘带索[3],鼓琴而歌。

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

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4];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5],当何忧哉?”

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注释】

[1] 太山:即泰山。

[2] 荣启期:春秋时的隐者。郕(chénɡ):古邑名,在今山东宁阳东北。

[3] 鹿裘:粗陋的冬衣。带索:腰间系着绳索。

[4] 不见日月:指尚未出生就死去的胎儿。不免襁褓:指死在襁褓中的婴孩。

[5] 得:应作“待”,等待。

【今译】

孔子在泰山游览,看见荣启期在郕地的郊野行走,身上穿着粗劣的皮衣,腰间系着绳索带子,一边弹琴,一边唱歌。

孔子问道:“先生这样快乐的原因是什么呢?”

荣启期回答道:“我快乐的原因有很多:上天生养万物,唯有人是最尊贵的;而我得以成为人,这是第一件快乐的事。男女有别,男尊女卑,所以以男子为尊贵;而我得以生而为男子,这是第二件快乐的事。人生有不曾看见太阳月亮就在母亲腹中死去的,也有活了没多久,就在襁褓里夭折的;而我已经活了九十多岁,这是第三件快乐的事。贫穷是读书人的常情,死亡是人生的必然结局;我处在读书人普遍的常情中,等候着必然降临的结局,还有什么使我忧虑的呢?”

孔子说:“好啊!真是一个能够自我宽慰的人。”

林类年且百岁[1],底春被裘[2],拾遗穗于故畦[3],并歌并进。

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子贡请行[4]

逆之垅端[5],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子贡叩之不已[6],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

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长不竞时[7],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

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

子贡曰:“寿者人之情[8],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

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9]?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10]?”

子贡闻之,不喻其意[11],还以告夫子。

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

【注释】

[1] 林类:春秋时代的隐士,事迹不详。且:将。

[2] 底:当,到。被(pī):通“披”,穿着。

[3] 故畦:庄稼收割后的田垄。

[4] 子贡:孔子的弟子,姓端木,名赐,春秋时卫国人。

[5] 逆:迎。

[6] 叩:询问。

[7] 竞时:竞取时运。

[8] 情:指人的欲望。

[9] 营营:苦苦谋求的样子。

[10] 愈:较好,胜过。

[11] 喻:理解,明白。

【今译】

林类年纪将近一百岁了,到了春天还披着皮衣,在割过麦子的田垄上拣拾遗落的麦穗,一边唱歌,一边行进着。

孔子到卫国去,在田野上望见了他。孔子回过头对弟子们说:“那位老人家或许可以攀谈攀谈,谁愿意过去问问他?”子贡请求前去。

子贡在田垄一头迎上林类,面对他叹了一口气说:“老先生不曾后悔吗,还这样唱着歌谣拾麦穗?”林类依旧往前走,歌声不断。子贡连连向他询问,林类才抬头答道:“我有什么后悔的?”

子贡说:“先生少年时不努力作为,长大后又不争取时运,到老了没有妻子儿女,眼看着死期将要临近:还有什么值得你快乐到一边拾麦穗一边唱歌呢?”

林类笑着说:“我快乐的原因,人人都有,却反而以它们为忧愁。正因为少年时不努力作为,长大后又不争取时运,所以我才能这样长寿。正因为老来没有妻子儿女,死期也将要临近,所以我才能这样快乐。”

子贡说:“长寿,是人所向往的,死亡,是人所厌恶的。您以死亡为快乐,为什么呀?”

林类说:“死亡与生存,恰如一去一回。所以在这儿死去的,又怎么知道不会在另一个地方诞生?所以又怎么知道生和死不是相等的呢?我又怎么知道苦苦谋求生存不是一种糊涂呢?而且我又怎么知道我今天的死不胜过往昔的生呢?”

子贡听了他的话,不理解其中的涵义,便回去告诉孔子。

孔子说:“我知道这个人可以同他攀谈,果然是这样;然而他所掌握的道理还没有达到完满的地步。”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

仲尼曰:“生无所息。”

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

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1],睪如也[2],宰如也[3],坟如也,鬲如也[4],则知所息矣。”

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5]。”

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6],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7];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8]:‘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9]。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乡土、离六亲[10]、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11],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12],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

【注释】

[1] 圹(kuànɡ):墓穴。

[2] 睪(ɡāo):通“皋”,高貌。

[3] 宰:即“冢”,坟墓。

[4] 鬲(lì):古代炊器。这里取它中空的样子来形容坟墓。

[5] 伏:埋葬。

[6] 胥:皆,都。

[7] 佚:通“逸”,安逸。

[8] 晏子:春秋时期齐国大夫,晏姓,名婴,字平仲。

[9] 徼(jiào):复归。

[10] 六亲:六种亲属,指父、母、兄、弟、妻、子。一般以“六亲”泛指各种亲属或所有的亲属。

[11] 钟:专注。贤世:安定贤明之世。

[12] 与:赞许。

【今译】

子贡对学习有些厌倦,便禀告孔子说:“我希望休息一下。”

孔子说:“人生是没有什么休息的。”

子贡说:“那么我就没有休息的地方了?”

孔子说:“有是有的。你看那墓穴,高高的,大大的,隆起的,中间空空而又与外界隔绝的样子,就知道在哪里可以休息了。”

子贡说:“伟大的死亡啊!君子在其中安息,小人在其中埋葬。”

孔子说:“赐!你终于明白了。人们都知道活着的快乐,却不知道活着的痛苦;都知道年老的疲惫,却不知道年老的安逸;都知道死亡的可恶,却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休息。晏子说:‘好啊,自古以来就有死亡!有仁义的人在其中安息,无仁义的人在其中埋葬。’所谓死亡,就是德性的复归。古时候将死人称为归人。称死人为归人,那么活着的人就是行人了。远行而不知道回归,就是抛弃家庭。一个人抛弃家庭,所有世人都会责备他;整个天下抛弃家庭,就没有人知道要去责备了。有的人离开故乡,抛下亲人,废弃家业,游荡在四方而不知回归,这是什么人呢?世人一定称他是狂荡的人。又有人热衷世事,自以为灵巧能干,沽名钓誉,夸张炫耀自己而不知休止,这又是什么人呢?世人一定以为他是深富智谋的人了。这两种人,都是有过错的。可是世人都肯定智谋之士而否定狂荡之人;只有圣人才知道什么是应当赞许的,什么是应当摈弃的。”

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

列子曰:“虚者无贵也。”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而后有舞仁义者 [1] ,弗能复也。”

【注释】

[1](huǐ):通“毁”,毁坏。舞:舞弄。

【今译】

有人对列子说:“先生您为什么以虚无为贵呢?”

列子回答说:“虚无本身是无所谓贵贱的。”

列子又说:“要否定人为的名义,就不如保持清静,保持虚无。清静、虚无,就掌握了道之所在;索取、给予,就丧失了道之所在。事物的本性被毁坏以后,再来舞弄仁义的说教,是不能使之复原的。”

粥熊曰[1]:“运转亡已[2],天地密移,畴觉之哉[3]?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4]。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进[5],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注释】

[1] 粥(yù)熊:即鬻熊,周代楚国的祖先。曾为周文王之师。

[2] 亡(wú):通“无”,没有。已:止。

[3] 畴:通“谁”。

[4] 世:通“生”。

[5] 顿:突然。

【今译】

鬻熊说:“万物运动流转永无止息,天地也在悄无声息地迁移变化,谁察觉到了呢?所以事物在那里亏损,就会在这里充盈,在这里完成,就会在那里毁坏。亏损、充盈、完成、毁坏,随时发生,随时消亡。来来往往,相互衔接,其中的间隙无法省察,有谁感觉到了呢?但凡一种元气不是突然增长,一种形体不是突然亏损,人们就感觉不到它的完成,也感觉不到它的损毁。也正像人从出生到年老,容貌、神色、智力、体态,没有一天不在变化;皮肤、指甲、头发,随时生长,随时脱落,并非婴儿时就停滞而不再改变了。变化的间隙不可察觉,只有等到变化发展的结果出现之后才会明白。”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1],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2],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

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3],不当坠邪?”

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

其人曰:“奈地坏何?”

晓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4],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

其人舍然大喜[5],晓之者亦舍然大喜。

长庐子闻而笑之曰[6]:“虹蜺也[7],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8];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

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9],此一也[10]。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注释】

[1] 杞(qǐ)国:古国名,都城雍丘,在今河南杞县。

[2] 晓:开导,晓谕。

[3] 宿(xiù):古代把天上星的位次称作宿。

[4] 躇(chú)步跐(cǐ)蹈:四字皆践蹈貌,泛指人的站立行走。

[5] 舍(shì)然:形容疑虑消除。舍,通“释”。

[6] 长庐子:战国时楚人,著书九篇,属道家流派。

[7] 蜺(ní):即霓,又称副虹,虹的一种。

[8] 大(tài):通“太”。

[9] 彼:指天地不坏。

[10] 此:指天地毁坏。

【今译】

杞国有个人,担忧着天会崩坠,地会塌陷,自身将没有可以寄托的地方,以至于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又有一个人,为他的担忧而担忧,因而前去开导他,说:“天,不过是积聚的气罢了,没有一处没有气。你弯腰伸臂、呼气吸气,成天在天之中活动,为什么还担忧它会崩坠呢?”

那个杞国人说:“天如果真的是积聚的气,那太阳、月亮、星星,不会落下来吗?”

开导他的人说:“太阳、月亮、星星也只是积聚的气当中会发光发亮的,即使落下来,也不会造成伤害。”

杞国人又问:“那地要是塌陷下去怎么办呢?”

开导他的人说道:“地,不过是积聚的土块罢了,土块充盈在四面八方,没有一处没有土块。你散步、行走、踩踏、蹦跳,成天在地上活动,为什么还担心它会塌陷呢?”

杞国人听了如释重负,十分欢喜;开导他的人也如释重负,十分欢喜。

长庐子听到这件事后笑着说:“虹霓呀,云雾呀,风雨呀,四季呀,这是积聚的气所形成的天。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火木呀,这是堆积的实体所形成的地。既然知道天是积聚的气,地是堆积的土块,为什么还说它们不会毁坏呢?天地在无限的宇宙中只是一个细微的物体,而在具体存在的事物中,却是最为巨大的事物。它们难以终结,难以穷尽,这是必然的;人们难以蠡测其深浅,难以认识其规律,也是必然的。担忧它们会毁坏,实在是担忧得太远了;说它不会毁坏,也未必对。天地不能不坏,而且总归是要坏的。如果遇到天崩地坠,为什么不担忧呢?”

列子听到这件事后笑着说:“说天地会坏是荒谬可笑的,说天地不会坏也是荒谬可笑的。天地会坏不会坏,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既然如此,天地不会坏是这么一回事,天地会坏也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活着不知道死后的境地,死后也不知道生前的遭遇;未来不知道过去的情况,过去也不知道未来的情况。天地会坏或不会坏,又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

舜问乎烝曰[1]:“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2]。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3],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4],食不知所以。天地强阳[5],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注释】

[1] 舜:传说中我国原始社会部落联盟的首领,姚姓,有虞氏,又称虞舜。烝(chénɡ):应作“丞”,古代帝王的辅佐。

[2] 和:指由阴阳结聚而成的和顺之气。与下文的“顺”字义同。

[3] 孙子:当为“子孙”之误。

[4] 持:守。

[5] 强阳:犹“运动”。

【今译】

舜问丞说:“道可以获得并占有吗?”

丞回答说:“你的身体都不属于你,你又怎么能占有道呢?”

舜说:“我的身体不属于我,那属于谁呢?”

丞回答说:“它是天地所托付给你的形体。生命不属你所有,它只是天地托付给你的和顺之气。性命不属于你所有,它只是天地托付给你的顺化之气。子孙后代不属于你所有,他们只是天地以蜕变的生机赋予你的结果。所以行动不知道往哪里去,居住不知道保持处所,饮食不知道滋味。天地不停地运转,全是气的作用,大道又怎么可以得到并且占有呢?”

齐之国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贫。自宋之齐,请其术[1]

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三年大穰[2]。自此以往,施及州闾[3]。”

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踰垣凿室[4],手目所及,亡不探也[5]。未及时,以赃获罪,没其先居之财[6]

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7],往而怨之。

国氏曰:“若为盗若何?”向氏言其状。

国氏曰:“嘻!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吾盗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8],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鱼鼈,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鼈,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然吾盗天而亡殃[9]。夫金玉珍宝,谷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

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10],过东郭先生问焉[11]

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12];况外物而非盗哉?诚然,天地万物不相离也;仞而有之[13],皆惑也。国氏之盗,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盗,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盗也;亡公私者,亦盗也。公公私私[14],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为盗邪?孰为不盗邪?”

【注释】

[1] 术:指致富的方法。

[2] 穰:庄稼丰熟。

[3] 州闾:乡里街坊。

[4] 踰:越过。垣(yuán):矮墙。

[5] 亡(wú):通“无”,没有。

[6] 没(mò):没收。居:积蓄,贮存。此处指先前储存的钱财。

[7] 谬:欺诈。

[8] 滂润:灌溉滋润。

[9] 殃:灾患,祸害。

[10] 罔(wǎnɡ):欺骗,蒙蔽。

[11] 过:拜访,访问。东郭先生:复姓东郭,名重,春秋时齐国人,传说为隐士。

[12] 载:成就。

[13] 仞:通“认”。

[14] 公公私私:前一个“公”、“私”为动词,后一个为名词。

【今译】

齐国有户姓国的人家非常富有,宋国有户姓向的人家非常贫穷。姓向的人从宋国跑到齐国,向姓国的请教致富的方法。

姓国的人告诉他说:“我善于偷盗。当初我偷盗的时候,一年可以自给,二年便已富足,三年后就阔绰了。从此以后,我还接济街坊邻居。”

姓向的听了十分高兴。他只明白姓国的所说的关于偷盗的话,却没有理解他所谓偷盗的道理。于是他翻矮墙、挖壁洞,凡是手摸得着、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没有不拿走的。没过多久,就因为被查出赃物而受到惩罚,连以前积蓄的财物也被没收了。

姓向的以为姓国的欺骗自己,就跑去埋怨他。

姓国的问:“你是怎么偷盗的呢?”姓向的告诉他自己偷盗的情形。

姓国的说:“唉!你误解偷盗的道理到这种地步吗?现在我将它告诉你吧。我听说天有四季节令,地有资源肥力。我偷盗的是天时地利,云和雨的润泽,山林川泽的物产,用来生长我的禾苗,繁育我的庄稼,建筑我的墙垣,砌造我的房屋。在陆地上偷盗飞禽走兽,在水里偷盗鱼虾龟鳖,没有一样不是偷盗来的。庄稼、土木、禽兽、鱼鳖,原本都是自然界生成的,哪里是属于我的?但是我偷盗自然界的物产就不会遭受祸患。金银、玉石、珍珠、宝物,粮食、布帛、钱财、货物,都是人所积聚的,哪里是上天所赐予的?你偷盗它们而被判罪,又能怪谁呢?”

姓向的更加迷惑不解了,以为姓国的又一次蒙骗了自己,便去东郭先生那里询问。

东郭先生说:“你整个的人难道不是偷盗来的吗?偷盗了阴阳二气的中和来形成你的生命,构成你的形体;更何况你身外之物哪一件不是偷盗来的呢?的确,天地万物都互相联系,不能分离;把它们当作私有而占据,都是糊涂的做法。姓国的偷盗,符合公道,所以没有遭到灾祸;你的偷盗,出于私心,所以就被判了罪。为公或者为私,都是偷盗;不为公或者不为私,也是偷盗。使公有的成其为公有的,使私有的成其为私有的,这就是天地的大德。明白了天地的大德,那么还有谁是在偷盗呢?还有谁不是在偷盗呢?”

【评析】

春秋战国时期,“王道既微,诸侯力政”,篡乱与战祸纷纭四起,烽火连天,哀鸿遍野,而诸子百家亦随之“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汉书·艺文志》)。在如此残酷无序的时局下,列子并没有混迹诸侯异政、百家异说的俗流,为了博取一己功名去曲意逢迎那些好恶殊方的君主,增益世间扰攘,而是选择清虚自守,隐居在田园乡村,以内在的冷静思索来应对人世沧桑、风云变幻。《天瑞》开篇即言:“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国君卿大夫眎之,犹众庶也。”若他只是平庸之辈,这样的情形本不足为奇,然而读罢书中所有变幻离奇的寓言与神妙莫测的玄谈,我们自会明白,列子的“四十年人无识者”,只是能者不为的“天隐”。在他笔下,那些早已湮灭的天象星辰、山川河流、神仙梦影、夷狄烟霞,合着远古的琴音,统统复活如鲜;而正统经书里常被拿来反复说教的那些道德典型,也不再是原本呆板平面的单薄形象:帝王臣子、义盗腐儒们的喜、怒、哀、乐、贪、嗔、痴,一一在此重新演绎。列子就这样,用他荒诞无稽却又奇玮精妙的文字,无声地映衬出现实世界的虚妄、冰凉与造作。

同样有着不羁灵魂与飘逸文采的庄子曾对列子多所称引:“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庄子·逍遥游》)虽然在庄子看来,列子仍是有所凭借,尚未达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完美境界,但他的超逸出尘,也已是炎凉无心、虚怀任运,远非凡人所能企及。所以,与其因文解义,将列子的“御风而行”看成是传说中神仙方士的法术,以为他真的能够腾云驾雾,“得风仙之道”(成玄英《庄子注疏·逍遥游》),不若申而远之,体会其瑰意琦行背后所寄寓的无限感慨。

陈景元为殷敬顺《列子释文》作序曰:“夫庄子之未生,而列子之道已汪洋汗漫充满于太虚,而无形埒可闻也,故著书发扬黄老之幽隐,剖抉生死之根柢。”破解大道“玄之又玄”的奥秘,辟除万物生、化、消、息的困惑,正是《列子》全书宗旨所在,而《天瑞》篇即为其提纲挈领之作。

文中以大段文字铺陈世界本原——“不生不化者”所拥有的连绵不息、独立永存的特质,并进而论述了天地的产生、形成与发展的漫长过程。相对宇宙的杳无边际,人类乃至世间万物的生、老、病、死,全都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列子笔下的“不生不化者”,就像一个永恒的秘密,时间和空间都在它的面前失去了意义,变得轻薄无比。它无知、无能,却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们不存在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我们存在而不知晓它的时候,它也一并存在;我们探究它的时候,它依然故我地存在;而当我们终将消亡的时候,它也仍然会存在。不为谁美好,不为谁丑陋,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方,也没有人知道它怎样产生天与地,怎样化育万物。人世间任何光华璀璨的大业或是移山倒海的磨难,对于永恒的“不生不化者”而言,都只是昙花一现的幻灭,都只是转瞬即逝的虚空。它是这样繁复旖旎,广阔浩渺,不会因为我们的见识有限就变得狭窄。推崇道家思想的俄国作家维克多·佩列文曾经慨叹:“我们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一些音符,是从一位不为人知的钢琴家手指底下流淌出来的一些短促的三度音、平缓的六度音以及不协调的七度音,它们混入一部宏大的交响乐,而这部交响乐我们谁也不可能完整地听到。”(《夏伯阳与虚空》)“不生不化者”的无形无象,加添了它的神秘;而它的无始无终,则拉开了与我们之间的直观距离,只有少数敏感而清醒的心灵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空灵缥缈的存在。生活中,大部分人埋头自顾,眼里只有琐碎尘沙,对于星云大地置若罔闻。而永恒的“不生不化者”,没有意志,也没有表情,却在生与死的边缘,用它透明而耀眼的光芒包容整个世界。

同样是谈“无中生有”,西方的《圣经》则认为宇宙的诞生是源于上帝绝对主观而无限的意志。翻开《旧约》,上帝说:“要有光。”于是,虚空中便产生了光明、天地、万物,以及人类。再看《新约》的记载:“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藉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约翰福音》)真可谓日月光华,弘于一神。但这样的奇异恩典反而衬托出现存世界的虚无:既然世界的诞生是由于“神”的主观意志,那么总有一天,“神”也可以像当初将亚当夏娃安放在伊甸园又赶出伊甸园一般,凭着自己的一念之差,最终将世界销毁殆尽。长久以来,正是对天堂的热切向往与对地狱的担忧恐惧,催生了无以数计的西方文艺经典。相比之下,早期的中国道家哲人对于形同幻影的天神法则与彼岸生活并没有这么多激情澎湃的具体想象,他们更愿意葆有澄澈清明的内心,理智地看待天道的存亡变幻与人生的起伏不测。老子曰:“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庄子亦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他们和列子一样,认为天地万物的本原是那具有超越性却又没有主观意志的天道。

列子本名列御寇,《庄子》书中正有一篇直取其名,题作《列御寇》。其中讲述了这样一则寓言:从前,河边有户贫寒人家成天靠编织芦苇来糊口。一日,儿子潜入深渊,获取一颗价值千金的宝珠。带回家去,父亲却说:快拿石头来把它砸碎!儿子疑惑,父亲便告诉他:“寻获价值千金的宝珠,必定得潜入九重深渊底下,找到那条黑色的骊龙,宝珠就藏在它的下巴下。你能得到这颗宝珠,准是在骊龙睡着的时候,若是它醒着,你早就粉身碎骨了!到那时节,还提什么宝珠!”身处乱世的先秦诸子,在不自知的情形下,又曾经过多少昏睡或清醒的“骊龙”身旁?对“不生不化者”而言,天地万物的巨细妍陋与人类社会的寿夭福祸或许并不具备任何实际意义,但放诸当身,死生存亡却正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首要命题。庄子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庄子·大宗师》)其旷达平静的言辞中,也隐隐透显着生死无常的幻灭感。牢固不过是暂时的梦呓,变迁才是岁月的真相。我们时常就像那个浑浑噩噩的“昧者”,自以为藏好了如珍如宝的一切,放心地倚着“壑”与“舟”存身度日,却又总是在“夜半”,在那些最没防备的时刻,因为无形中存在的某种力量,而把它们丢失得一干二净。

相对庄子笔下这等“朝如青丝暮成雪”的骤变,列子更倾向于讲述一番常人可悟的体验。在他看来,既然天地产生须得历经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个阶段,那么人生由始至终,自然相应的也有四个阶段,即婴孩、少壮、老耄、死亡。在这显而易见的四段“大化”之间,更有无数细微变换是我们无法时刻体察的。如果说,某些猝不及防的惨痛经历偶尔也能激发我们痛定思痛的勇气,那么“间不可觉,俟至后知”的日日消磨,才真正展现了人生无处可逃、无处可告、无处可息的大悲哀。暮春的野火固然能够将绿意盎然的草甸陡然化作焦枯衰败的荒原,却没有办法抑制它来年的再生。而滴水穿石的细微进取,却可以把任何的坚强都瓦解粉碎,剩下的只有日复一日的麻木与空虚。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往往不见于顿进顿亏的起落,而恰恰隐藏在难以察觉的毫厘之间。

生与死的转化,如影随形,在天地间最是寻常不过。列子仿佛生出了千手千眼,将其思维的触角伸展到每一个幽微之处。他先是冷静又大胆地揭示出天地的残缺,认为“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点破所谓的天长地久不过是人类又一次天真的幻想;接着又诙谐地调侃杞人忧天的多虑,以期寻得一份无所容心的安宁,顺带烘托出那些违背自然规律,妄图追求长生不死者的荒谬可笑。其间,他屡次将死亡称作“归其真”、“反其根”,并借孔子之口认定只有死亡才是疲惫人生走到尽头所能获得的最大休息。列子通晓于世人的担忧,试图在此化解陌生的死亡所带来的恐惧,予人一份处常得终的宽慰心境。然而其更深邃的意识空间里,又仿佛有着一面巨大的明镜,照出他真正想要诉说的一切:“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天地若逆旅,人间如暂宿,生亦不由己,死亦不由己。天时地利,云雨滂润,山泽产育,一切皆非吾有,盗之而已。宇宙万物,连同人类本身,皆从虚无中产生,也终将归于虚无。至于儒家的仁义,墨家的兼爱,法家的权术,无非都是为了维护王权,以及人类自身的利益。唯有心怀“天地之德”的道家,永远在试图恢复世界原初的平等和谐。他们冷眼旁观所有“钟贤世,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的作为,并且不停质疑着当今之世扭曲失衡的社会秩序与浮躁空洞的生存意义。理智清醒与狂荡迷乱,有时不过一线之隔,最终却造成了天悬地殊的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