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丛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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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蒲松龄事迹新考

清初知识分子心态的绝妙写照——蒲松龄《画像题志》发微

一般地说,由于精神产品的丰富性,从事这一生产的知识分子,其心态也往往是复杂的,而在社会大变革之际尤甚。例如,清代初期,不少汉族知识分子的心态即是如此,而蒲松龄也是其中的一个关于蒲氏的民族成分,我取汉族说。

知识分子的心态是深层次的东西,带有一定的隐秘性,他们不愿让人发觉,但有时却又故意露出一点儿迹象,发人深思,耐人寻味。例如《金瓶梅》的作者,他大概是不愿让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但却又署了一个“兰陵笑笑生”的化名。殊不知这一来倒忙坏了后人,考证来考证去,谜底有了几十个,事情却还远远没有了结。

利用化名来进行某种程度的暗示,这固然是一种“迹象”;然而,在更多的情况下,文人的隐秘心态则是通过文化的形态流露出来,而服饰便是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尤其在异族入侵的背景下,服饰几乎成了文人们民族思想和民族气节的象征。从孔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论语·宪问》。的感叹,到顾炎武“生女须教出塞妆”《蓟门送子德归关中》诗,《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2页。的讥讽,无不是以言服饰而表示对异族入侵的反感情绪的。

服饰的问题到了清初似乎格外的敏感,尤其是在知识分子中间。清人顾公燮《消夏闲记》“钱牧斋”条云:


乙酉王师南下,钱率先投降。满拟入掌纶扉,不意授为礼侍。寻谢病归,诸生郊迎,讥之曰:“老大人许久未晤,到底不觉老(原注:‘觉’与‘阁’同音)。”钱默然。一日谓诸生曰:“老夫之领,学前朝,取其宽;袖依时样,取其便。”或笑曰:“可谓两朝领袖矣。”


钱谦益因“两朝领袖”而被诸生取笑,可见人品与服饰关系之密切,而其时知识分子于服饰之格外注意,亦似不难理解了。

如果说钱谦益的“两朝领袖”显示了他的无行,那么,某些逸民耆旧的不忘汉家衣冠则又标志着他们气节的坚贞。尝观诸城县博物馆所藏《观瀑图》,图中所画张陶昆(侃)、张石民(侗)二老人便皆着汉家衣冠,而且陶昆还有题画诗两首,其二曰:


二人同辟卧象山,世事纷纷不忍看。

今日总为清民子,随时莫忘汉衣冠。


此画据同时人王沛思跋语称,为渠丘郭浯滨(牟)先生手笔,约作于康熙十五年(1676)。石民、陶昆为清初诸城遗民集团之中坚,其品节之峻,于此可见。

蒲松龄当然不同于钱谦益之类的“贰臣”,而且也与张石民那样的遗民有异。严格讲,蒲松龄还算不上是遗民。因为明亡之时他才只有五岁,而且其直系亲属中也并无人在明朝做过官。从这一点来说,他不但可以毫无顾忌地“依时样”而着装,而且也可以在新朝仕进,以博取荣华富贵。但作为一名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汉族知识分子,面对异族的入侵,“夷夏之防”的观念又会唤醒他的民族意识,从而对清人的入主会产生一定的抵触情绪。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态,在其尽力科举,追逐功名的年代也许被掩盖,但当他到了“白首穷经志愿乖”《聊斋诗集》卷五《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赠匾》,蒲松龄著,路大荒整理《蒲松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以下所引《聊斋诗集》《聊斋词集》《聊斋文集》,皆据此书。的暮年,却是不能不暴露出来了。蒲氏于七十四岁时在自己画像上所作的两则《题志》,便是这种心态的绝妙写照。

蒲松龄画像(蒲松龄纪念馆存)

关于蒲氏的画像,王培荀《乡园忆旧录》早有著录,然世人多未见。其发现过程,据路大荒先生说路大荒《蒲松龄年谱》,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62页。


抗日战争前,藏于蒲氏后裔,秘不示人,其族众亦多有未曾见者,1949年后即不知所在。1953年春,余同山东文联陶钝同志前往调查,始由群众从蒲姓一地主家中找出来;即在当地约集群众商谈,由蒲氏族中推举数人,共同保管。


此画像现存淄博市蒲松龄纪念馆,笔者亦曾有幸寓目。画像系长幅绢本,画中的蒲松龄着清代公服,即贡生服,左手拈须,端庄椅坐。蒲氏《题志》在画像上方。其一曰:


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尔孙子,亦孔之羞。康熙癸巳自题。


其二曰:


癸巳九月,筠嘱江南朱湘鳞为余肖此像,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也。松龄又志。


癸巳即康熙五十二年(1713),时蒲氏年七十四。据《题志》,画像乃是年九月蒲松龄季男蒲筠请江南朱湘鳞所绘。朱湘鳞为江南丹青高手,后卜居济西,时至淄川,蒲筠遂请来为父亲画影。关于朱湘鳞其人及画技,蒲松龄有《赠朱湘鳞》诗一首《聊斋诗集》卷五。,从中可见一斑:


江南快士朱湘鳞,携家北渡黄河津。

卜居济西山下,近傍泺水买芳邻。

生平绝技能写照,三毛颊上如有神。

对灯取影真逼似,不问知是谁何人。

东来辱与康儿戏,推衿送抱如弟昆。

重门洞开无柴棘,义气万丈干青旻。

相对将人入云雾,谈笑满座生阳春。

再到山城仅一悟,懆心如渴生埃尘。


可见,这位朱湘鳞不但技艺高超,而且人品也颇为蒲松龄所称许。而对于画中的蒲松龄形象,前人亦有描绘。《乡园忆旧录》引清人马子琴之题诗曰:


双目炯炯岩下电,庞眉大耳衬赤面。

口辅端好吟须长,奕奕精神未多见。


这与今存画像,也是颇相吻合的。

至于蒲氏《题志》,前一则系感叹一生碌碌,老而无成,有羞对子孙之意,其义自明。后一则乃专为所着服饰而辩,粗看似不甚可解,然仔细体味,实有微义存乎其中也。容于下文发之。

蒲松龄的画像连同其《题志》,实际上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画像上的蒲松龄俨然着清代公服,而写《题志》的蒲松龄则力辩其“作世俗装,实非本意”。两者显然矛盾,然却统一于同一幅画之中。而“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一句,又是发自内心的对“大清”的微词。可以说,蒲松龄的后一则《题志》,虽只寥寥三句,然既是他复杂、矛盾乃至隐秘心态的真实写照,又是他一生遭际、思想、品格的缩影。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三句之中,少一句便不成其为完整的蒲松龄了。

先说“作世俗装”。前面说过,服装是反映文化传统的,而当异族入侵之际,知识分子的着装尤非随意。大清定鼎,国人皆异服饰而改发型,名曰“依时”,实则是一种接受民族压迫的标志。蒲松龄及其家族“依时”了没有呢?“未能免俗,亦云聊复尔尔”蒲松龄《大江东去·寄王如水》,见《聊斋词集》。,他们依从了,电视连续剧《蒲松龄》在这一点的表现上大体是真实的。不过,对蒲松龄来说,尤其“未能免俗”的却还在科举。

说到科举,学术界有一种颇为流行的看法,似乎蒲松龄一直是在揭露和批判科举制度的,不少论者还举出《聊斋志异》中的若干篇章作为佐证。但事实却是,蒲松龄几乎一生都在频频出入场屋,自十九岁入学,直至六十四岁时的最后一次应乡试此据高明阁《蒲松龄的一生》,见《蒲松龄研究集刊》第二辑,齐鲁书社1981年版。,前后四十余年,虽是屡次铩羽也在所不悔。既批判之,又追求之,这岂不矛盾?应该说,事实胜于雄辩。蒲松龄对待科举的真实态度不是反对,而是积极地参与。至于论者所常列举的批判科举名篇,如《司文郎》《于去恶》《考弊司》《叶生》等,倘加分析便可发现,多是在嘲骂一班“眼鼻俱盲”的糊涂考官而已,很难说是从根本上否定科举制。即在《聊斋志异》中涉及科举的全部二十余篇作品中,这样的主题似乎也还没有出现。

蒲松龄的拥护并热衷科举,当然有其生计方面的考虑,但主要还是由他文人的身份所决定的。文人要“学而优则仕”,而明清时期,科举几乎已成为文人仕进的唯一途径。舍此而外,什么光宗耀祖、“兼善天下”之类,全是空话。正如章学诚所说:“三代而下,士无恒产,举子之业,古人出疆之贽也。孔、孟生于今日,欲罢不能矣。”《文史通义》外篇二《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而就蒲松龄言,也是十九岁即以县、府、道三第一的优秀成绩考中了秀才,并深得学道施闰章的赏识。于是乎,社会的环境,知识分子的使命,以及蒲松龄自身的才华,驱使他在科举的道路上奔驰了几十年。

然而,“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聊斋志异·于去恶》。,“富贵功名由命不由俺”蒲松龄《琴瑟乐》,《蒲松龄研究》1989年第1期。,蒲松龄终生所追求的目标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直到七十二岁高龄时,他才算博取了一名岁贡。在科举的时代,这岁贡虽算不了什么,但在蒲松龄来说,还是颇为看重的。所以他在出贡半年之后,即上书县令讨出贡旗匾及贡银,且谓“贡士旗匾,原有定例。虽则一经终老,固为名士之羞;而有大典加荣,乃属朝廷之厚”《聊斋文集》卷六《讨出贡旗匾呈》。。他“恳祈老父母劳心旁注,青眼微开,俯赐华衮之褒,少留甘棠之爱”同上。。至于贡银,更望“将两年所应发,尽数支给”《聊斋文集》卷六《请讨贡银呈》。。其急迫之心情,溢于言表。大约蒲松龄的贡生衣顶已如期颁给,所以《聊斋文集》中不见有讨衣顶的上书,仅存一篇代别人所作的《代讨衣顶呈》。不过其中所陈,亦可视为是蒲松龄当时心境的一种反映:


但忽抛半生旧业,则垂死者已欲终穷;若不留一线虚名,则读书者并无究竟。……恳祈大宗师恩怜病废,准给衣顶,则有生之日,皆感恩之年。


可见,这衣顶对于像蒲松龄这样的落拓文人来说,是如何的重要了。由此也可以想到,蒲松龄晚年画像上的那身贡生服,正是他一生在科举道路上努力攀登的终极成果和象征。所以,倘要他不“作世俗装”又怎么可能呢?换言之,蒲松龄的着“世俗装”画像,原本是他自愿的。

再说“实非本意”。蒲松龄既“作世俗装”,又言其“实非本意”,这又当如何解释呢?照一般的理解,这似乎是蒲松龄在暗示他不愿着清装而要着汉装,这当然是蒲松龄民族气节的表现了。而且,有的画家也在此理解的基础上,又重新为蒲松龄绘制了画像,将朱湘鳞原作上的贡生服改为汉人常着的长衫。这样的“本意”虽不能说没有,但与上述蒲氏当时的心境毕竟是不能全部吻合的,尤其与蒲氏讨出贡旗匾、衣顶及贡银的那种劲头相左。而且,人们也或不禁要问:到底是谁拂了蒲老先生如此高尚的“本意”呢?

窃以为,要揭示画像与《题志》的这一矛盾,不能不考虑蒲松龄当时的实际心态。蒲松龄考取岁贡之后,心情一直是十分复杂和矛盾的。《聊斋诗集》卷五中有一首作于康熙壬辰之年(1712)的《蒙朋赐贺》,即表达了他的这种心情:


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

腐儒也得宾朋贺,归对妻孥梦亦羞。


可以看出,蒲氏对于晚年所获得的这份岁贡功名,既感欣慰,亦觉羞惭。作为读书者之“究竟”的“一线虚名”,他甚珍惜;然以自身之“绝顶聪明”(孙蕙语)而竟不能及第,又实在令他羞愧。再进一步说,羞愧更胜过欣慰。所以,在他闻听长孙立德进学之后所写的《喜立德采芹》《聊斋诗集》卷五。中,也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无似乃祖空白头,一经终老良足羞。”

蒲松龄的这种羞愧心情大约一直持续到了他穿贡生服画像的时候。作为一生科场拼搏结晶的贡生服,他画像时是要穿戴的;但一想到别人的飞黄腾达,而自身却仅能以贡生终,则“实非本意”的念头也就油然而生了。而且,由自身的不得志,还会联想到科举的弊病、政权的腐败,以及清人的定鼎,最后便与他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民族思想合流了。

那么,蒲松龄的本意到底是什么呢?当年在宝应县衙中,当孙蕙提出这种问题时,蒲松龄是如此回答的《聊斋诗集》卷一《树百问余可仿古时何人,作此答之》。


重门洞豁见中藏,意气轩轩更发扬。

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阳。


原来,他要效法唐代那位出将入相、名标麟阁的郭子仪,这抱负真可谓非凡了。然到头来,他非但不能仕宦于台阁,而且连举人也未曾中得。置身世俗,白头终老,这叫他怎能不感慨“实非本意”呢!

至于“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一句,从字面看,似是蒲松龄在担心身后会遭人“怪笑”。“笑”他什么呢?当然首先是笑他未能考中举人、进士,而仅以岁贡终。但这还只能是表面的意思。而更深层的内容,怕只有联系蒲氏的民族思想来考察了。

前面说过,蒲松龄入清后是“免俗未能”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他的内心深处不存在民族的观念。尤其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踬于场屋,抱负难申、命途多艰的时候,这种对于入主者的反感情绪,难免会流露出来。这方面的例证,除了论者所常列举的《聊斋志异》中的若干篇章外,这里还想对《野狗》篇再做些阐发。

明清之际,汉人常骂满族人为“骚奴野狗”或“奴”“狗奴”“骚狗奴”之类。如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四十四《莱阳姜氏一门忠孝记》云:


(崇祯十六年)二月初六日,奴突至,城陷,巷战被执。奴就索金帛,臣父(琛按:即姜垓父姜泻里)骂曰:“吾二十年老书生,二子为清白吏,安得有金帛饱狗奴腹?”以马捶捶之,嚼齿大骂,奴攒刃刺之乃死。


又,同书卷四十七《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孙公行状》云: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一日)二酋挟公(琛按:即孙承宗)至城南三十里圈头桥老营,酋首拥公上座,呼孙丞相。公趺坐大骂:“骚狗奴,胡不速杀我!”……一酋曰:“不降,胡不出金银赎死?”公复骂曰:“骚狗奴,真无耳者,尚不知天朝有没金银孙阁老耶?”


在汉人心目中,满族人尚不开化,且其风俗亦与中原大异,遂以山猫、野狗视之。而“骚狗奴”云云,实是当时汉人对于满族人的最为鄙视的称呼。明乎此,则《聊斋志异·野狗》篇之微义始可发覆,而“野狗”之形象实为满族入侵者的化身,也就不难理解了。再联系到《张氏妇》之称蒙古兵为“猪”,《磨难曲》之骂“蒙古骚达子”,可以说,在蒲松龄的内心深处,民族思想并不曾被泯灭。

蒲松龄的这种民族思想,在他孜孜汲汲地奔竞科场的年代,也许并不明朗,然到了“一经终老良足羞”的晚年,却是自觉不觉地要涌上心头了。不仅如此,他还更进一步地想到了身后,想到了异族王朝的终不能持久,想到了将来的人们会怎样评判有清一代的人物,当然也想到清代公服的终会遭人“怪笑”。为现世计,他作为孔孟之徒,在科举的道路上已奋斗了整整一生,似乎应当有所交代;而为身后计,为子孙计,则最好摆脱掉与大清的干系。这种复杂、矛盾而又隐秘的心态,若在平时也许可以深埋心底;然在画像之时却是不能不露出“迹象”了。大约在画像之初,蒲松龄为表现自身的价值,穿起贡生服以接受写真,心意还是颇为自愿的,所以画成之后他的第一则《题志》也并无甚微义,只是自我谦抑一番罢了。但一想到画像要传于后世,这才又多出一层考虑,于是加上了后一则的《题志》。这从现存画像上的字迹大小及行款格式也可以说明,两则《题志》并非同时写作。而所谓“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云云,在很大程度上倒是留给后人看的。换言之,这是为了保持自己形象的完美与久远,借此以作心迹的表白罢了。

蒲松龄画像题词

总之,蒲松龄的画像及其《题志》,实是研究蒲氏晚年思想及其心态的第一手资料。它既反映出蒲氏一生努力科举的苦衷,也隐隐道出蒲氏的非凡抱负,更流露了蒲氏内心深处所潜藏的民族思想情绪。而特别是“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一句,话虽说的委婉,然倘遇文字狱较盛之雍、乾时代,无疑会被视为“违碍”言辞的。真无怪乎蒲氏后裔一直将此画像“秘不示人”了。

清初,像蒲松龄这样既不忘功名、仕进,而内心深处又对清人入主中原不满的知识分子,在当时实有一定的典型性。他们既不同于钱谦益、周亮公等“贰臣”的甘仕新朝,也不同于顾炎武、阎尔梅等人的奔走联络、图谋恢复,亦与傅山、张尔岐等人的坚守不仕有别。他们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知识分子,然在当时却是占了大多数。即以蒲松龄所在的山左一隅而言,较早的如丁耀亢,较晚的如孔尚任,便都具有这样的特点。

丁耀亢于顺治五年(1648)入京师,得刘正宗等人之助,由顺天籍拔贡,先后充镶白旗及镶红旗教习;三年考满,又改授容城教谕;最后迁惠安知县,以母老不赴。尽管他的入仕可能还杂有“避仇”等因素,但这位野鹤先生无疑是经由科举而实实在在地做过清朝的官了。然他在写成于顺治十三年(1656)的《出劫纪略》中,却又对清人的暴行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揭露。如《航海出劫始末》篇写清兵于崇祯十五年(1642)十二月至次年三月间洗劫诸城的情形是:其时“县无官,市无人,野无农,村巷无驴马牛羊”,“白骨成堆,城堞夷毁”。丁氏自己虽“载孥近百口,车马驴五十余”,走避斋堂岛;然“东兵连营”,“少顷三十骑至,掠马骡衣囊尽,杀一车夫而去”。这是何等恐怖的景象!又《皂帽传经笑》篇写丁氏所教习之旗人子弟的形象也是极可笑的:


环立而进拜,虎头熊目之士班班也。弓矢刀觽,伏甲而趋。出其怀,则有经书刀笔以请益。韦冠带剑,少拂其意则怒去。……大抵羁縻少,训习终不能雍雍揖逊也。


在丁氏眼中,这些旗人子弟实是粗俗不堪、难以训习的,故他于此一段“传经”生涯以“一笑付之”,只差还没有骂出“骚奴野狗”就是了。至于丁氏晚年所作之《续金瓶梅》,虽曰“遵今上圣明颁行《太上感应篇》,以《(续)金瓶梅》为之注脚”西湖钓叟《续金瓶梅集序》。,然实是以宋、金征战的历史背景来影射现实的明、清易代,并不时地流露了他作为一个遗民所有的黍离之悲。而书中描写“北方鞑子”屠掠的景象,如“城郭人民死去大半,家破人亡,妻子流离”,“野村尽是蓬蒿,但闻鬼哭,空城全无鸡犬,不见烟生”,更是不禁令人联想起清兵洗劫的一幕。当然,由于丁耀亢晚年曾入狱,受尽折磨,而且其《续金瓶梅》也被付之一炬,所以他的民族思想较之蒲氏晚年也就更为强烈和外露。试观其《焚书》一诗《归山草》卷二。


帝命焚书未可存,堂前一炬代招魂。

心花已化成焦土,口债全消净业根。

奇字恐招山鬼哭,劫灰不灭圣王恩。

人间腹笥多藏草,隔代安知悔立言。


诗中,不但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而且“人间腹笥多藏草,隔代安知悔立言”两句,简直是在向清统治者表示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了。这与蒲松龄《画像题志》的暗示性语言风格也是大不相同的。

孔尚任小蒲松龄八岁,而且是圣人之裔。他虽受过康熙皇帝的知遇之恩,并因此被破格提拔为国子监博士,后又升户部主事、员外郎,但其内心深处的“夷夏之防”观念却是依然存在的。尤其是湖海四年的治水生涯,使他有机会密切接触了扬州一带的遗民,即所谓“生平知己,半在维扬”《孔尚任诗文集》卷七《答张谐石》,中华书局1962年版。,从而更激起了他民族思想的浪花,萌发了对清人入主中原的不满情绪。所以,当他读到“肝膈信口说”《孔尚任诗文集》卷二《酒间赠何龙若,兼示黄仪逋》,中华书局1962年版。的狂放遗民黄逵(仪逋)的《元日见怀诗》,见其中有“大笑茅薝春兴发,题诗先寄汉公卿”之句时,便忍不住地写信说:“足下诗一篇,换酒一斗者也。今日之汉臣无张骞之葡萄,而只有苏武之冰雪,何贺之有?”《孔尚任诗文集》卷七《与黄仪逋》,中华书局1962年版。径直表露了他郁积于心的感慨。至于他最后的“罢官”,虽不排除与“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叹”《桃花扇》之《先声》一出中老赞礼语。的《桃花扇》有关,然他的与诸遗民交结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民族意识的觉醒,无疑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参拙文《“岸堂发微”——兼谈孔尚任的罢官》,《兰州大学学报》1985年第4期。

应该说,像丁耀亢、蒲松龄、孔尚任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之特殊心态的形成,首先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及清统治者的怀柔政策是分不开的。异族入侵,满族人定鼎,汉人无论如何不会心悦诚服的,扬州、江阴人民的反抗斗争就是明证。故除全无心肝者外,民族思想在一般人的心中都是存在的。然而,清统治者所实行的并非只是镇压,也有怀柔的一手。即是说,武化政策之外,又辅之以文化的策略。早在入关之初,清统治者即打出了“尊孔祀圣”及替汉族地主“报君父之仇”的招牌,并隆重安葬了故明的崇祯皇帝。对于降清的明朝官员,一般也都保留原来的官职。而且,除继续实行科举制外,康熙十八年(1679)还特开博学鸿词科,大量罗致汉族知识分子。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汉人知识分子进入仕途,清人的统治日益巩固了,民族对立情绪则逐渐减弱了。这时期,尽管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内心深处还存在着隔阂和不满,但在表面上却是不敢去肆意宣扬了。这就是从丁耀亢,到蒲松龄,再到孔尚任,时间越晚,其民族思想也就越不明朗的原因。

其次,造成这种复杂心态的原因,也应该从知识分子本身的特点去考虑。中国的封建知识分子,既要坚守孔孟之道,以显示其信仰与节操;又要面对现实,去寻求一条谋生的道路。而这两者在有的情况下(尤其是异族政权之下)却并不能统一。于是乎,为了物质生活,有些人的灵魂便不能不被扭曲了。这对于那些在科举和仕宦中发迹的知识分子来说,也许并不难过;然对于大多数踬于考场的落拓文人来说,则是无疑又增加了一重痛苦。这种复杂、矛盾,乃至隐秘的心态当然不敢公开地宣称,故而只能假借文化的形态以作某种程度的流露——而后世的人们也正是透过这若干文化的“迹象”,去追溯当日知识分子们的心态的。《续金瓶梅》《桃花扇》和《聊斋志异》曾起到了这样的作用,而蒲松龄《画像题志》的真正意义也在于此。

(本文初稿刊于《蒲松龄研究》1992年第4期,修订稿刊于《固原师专学报》1993年第2期。《人民日报》(海外版)1992年9月24日“蒲松龄专版”摘要刊登,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1993年第8期全文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