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研究: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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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Petit Prince”到独一无二的鲜活生命的蜕变

李梦慈法国精神分析家。/著


【内容提要】本文呈现了一个孤独症的个案。来访者表现出目眩神迷的举止、可怕的呐喊、意味深长的自残。因为孤独症的主体难以通过语言被直接触及,专家组通过精神分析背景下的活动疗法与来访者进行了工作。通过身体上的梳理和无意识的语言交流,来访者逐渐打开了自己封闭的外壳并进入语言。

【关键词】孤独症 活动疗法 语言


这是一个漂亮的少年,他有一头像小王子一样的金发,不动声响地乍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这是我受聘到医学教育研究所后第一天遇到的第一个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围巾,一端在前,另一端搭在肩后。他的身体被一个宽大的皮带缠绕着。他裹在一个超大的外套里,步伐漂浮。他的肩垫竖向地屹然挺立着。远远望去他像被悬挂起来一样。

很快我就得知他是个盲人。他的父亲贴在他身后帮助他慢慢向前走。他有自残倾向,于是他的身体一直被束缚着。接下来很快我就发现他不说话,可是他会发出可怕的喊叫声。

有关他的过去我不愿多说,可是我想说说最让我困惑的几点。

自从三岁以来,他只能缩在一个狭小拥挤的空间,钻进厚重并且外面裹着绷带的被子里才能入睡。他不能接受和他父亲的分离,也不能忍受父亲的迟归,哪怕是仅仅一分钟。有的时候,他嘴里会发出一些像语言的声响,他处在一种奇怪的激烈状态之中。

他任何时候都戴着一顶头盔。他的双手被布皮带捆着,固定在身侧。他的脸上有条绷带,顺着脸颊一直缠绕到耳侧。他有过严重的自残历史,好几次被输血抢救过来。他右耳与肩头无休止猛烈地摩擦,这曾引起过人们各式各样的猜疑与诊断研究。众说纷纭,神秘莫测。这样的背景,这样的画面,他不再是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小王子了,而是蒙克画中的呐喊或是梵高的耳朵被包扎的自画像。

在询问了负责照顾他的疲惫不堪的教育专家和组里其他的年轻人后,我总结了这个孩子的三点特征:目眩神迷的举止,可怕的呐喊,意味深长的自残。

不用很长时间我就知道了,这个小王子是一个重要人物的孩子,所以这对我们研究所有着名副其实的利害关系。这些年以来,他的父母放弃了大大小小的交流会议,他们只在必需的年终总结会上出现,签署孩子在研究所继续接受治疗的同意书,指定他们期待的日期和对话人。好像有人怀疑他们对孩子承受的痛苦不闻不问,也有人打算向相关机构发报告。也好像有人说他们阴谋策划解雇这个或那个教育专家,或至少好几次命令这些专家换组。

与孩子父母的交流工作是极其珍贵的,也特别脆弱不稳固,还有潜在的冲突。于是我必须制造出很多的偶然遇见,我必须言行举止大方得体,敬之如宾,进而慢慢地接近他们,重新提出与他们进行谈话的要求。我必须一再阐明我们的交谈只是简单的微不足道的闲聊,只是为了帮助我的工作,因为我不了解孩子的情况,这才得到了他们的首肯,使得我能询问面前这对深爱着、了解着自己孩子的父母。我们都希望能有效果,期待着新东西带来新的进展。最终他们向我倾诉了孩子的事情,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渐渐从无到有,而后从普通的社会关系向着更良好的方向转变。

捆绑孩子在法律上有很严格的规章流程,有很多的文件要签署。从接管这个孩子以来,我一直都在遗忘签署这些文件,而研究所的所长总是能把杂乱无章的大小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她事必躬亲,严以律人,每次不厌其烦地追着我签字。她曾问我哪里行不通,终于有一天我也问自己,在我那顽固不化的遗忘症背后,是不是因为“有些东西是行不通的”。

我和所里的工作人员查看了“海阔天空”的录像片,我们对“几个人一起探讨”的交流方法比较赞同。于是大家都抽出了时间,围在一起谈论各自遇到的孤独症孩子的情况。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言,开怀畅谈,但是必须和大家一起谈。于是针对每个孩子的个人化方案就渐渐产生了,根据孩子们的进展情况再进行相应的调整更新。

专家组里的活动疗法治疗师,是一个不引人注目和自称“见识最少”的人,他提出了颠覆我们之前说的所有传统疗法,代之以他的领域里的一个新方法。这个方法叫“温柔梳理疗法”。这是用刷子每天几次在孩子的四肢和后背上梳,梳的时间不能太长。倘若没有精神分析论的支持,这个疗法是根本站不住脚的。梳理的人必须作为这个不可触碰的、被束缚着的孩子的同伴,然后通过一个无意识的物体媒介与这个缩在自己龟壳下的孩子接触。很多人都自愿参加,于是一个轮流值班表便定下了。这种接触必须要悄无声息,准点准时,要给他包裹住全身的被保护的感受。我们孤注一掷,决定用这种新疗法,等待着未来不可预知的效果。

活动疗法治疗师约见了孩子的父母,并请他们参与这个温柔强制疗法。孩子的母亲还从她工作的地方挪用了外科的专用刷子给我们。参与这个疗法的很多人当中只是单纯地梳,并不期望别的。只是身体对着身体,最平定地在他身上慢慢梳理。这变成了一种“梳理语言”。每个人都会对他“说点什么”,有些人会一言不发,有些人会滔滔不绝,或描述他们的梳理动作。直到有一次有人无意中对他说,他一定很难过因为他祖父刚去世了。我们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因为“缺少”言语(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向他表达和解释祖父的去世)而没告诉他这件事。

现实中亲人的去世,母亲的缺少言语,我们治疗组的一系列劝慰,这三个方面不期而集,千丝万缕缠绕成结,促成了他病情缓和的前奏。

如今他的叫喊少了,有时他还会低声哼唱,或者一一说出歌剧的名字。和有些人相处的时候,他也不用被捆绑着了,那个刷子也被存放在某个抽屉的最深处了。

这个年轻的少年有时还会让我们重新在他耳朵上打绷带,甚至有时候他需要一天打上好几次绷带。当他不清楚身边的动静的时候,当他有需要的时候,他会呼喊特定的人的名字,并询问“发生了什么”。他喜爱儿歌、文艺歌曲和“高雅的音乐”。他会说“妈妈去上班”,他会谈论他在海边的假期(法语中母亲和海是同一个发音)。他会用词语描述海浪和风暴。他的父亲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带他去听歌剧。

如果我们过多地赞美他,他会大叫或者剧烈地摩擦他的耳朵。

他刚刚满18岁,他的材料被转到了成人寄宿中心,他和他的家人已经去参观了几个。他说“真难过”。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鲜活主体的话语。